鐵膽忠的生活從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身的行頭也是公司出錢換的,穿黑西服白襯衣打蝴蝶結,還剃了很專業的板寸頭,配上了小靈通,這一下就改頭換面,真有錦衣衛的意思了。他住進了公司的單間,就在向紅旗的隔壁,隨時听候主人的召喚,就象部隊里面說的要忠于黨,敢打惡伏,能打勝仗,一有風吹草動,就立馬趕。
鐵膽忠珍惜天賜的這一步,特種部隊出身給他提供了先天的優勢條件,總能恪盡職守,睡覺都睜著一只眼楮,不敢有一絲的疏忽。那天夜里听著隔壁的響動不對,有個瀕死的女聲故作張揚地叫喚,好像發案現場正在殊死肉搏。鐵膽忠還半夢半醒的,就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拎起練臂力帶彈簧的橡膠棍子,穿著褲頭跑了。
那邊的門也沒插,被鐵膽忠撞開,一個箭步躥到床前,淒迷夜色里,卻見那只鐵金櫃穩穩。當當地戳在那兒,一個疑似女賊已經被向紅旗擒住,正壓在身下叉手叉腳地收拾。鐵膽忠一把撳亮電燈,還要上前襄助,這才發現,原來是赤身果體的女會計爾夢。
鐵膽忠就明白了,趕忙蒙上眼楮惶惶而退,嘴上說︰「向總你接著忙,是我听差信號了!」
向紅旗具有極強的抗干擾能力,一面繼續操作,一面淡定地笑笑說︰「這都是公司內部事務,自我消化,不走成本,是常用的平賬手段。要不,你也來來?」
鐵膽忠那一分鐘徹底顛覆了偉大的教育,如果向紅旗當場訓斥,他或許還好受些,可那家伙直接視他無物,讓他心里的某種可怕的思想一瞬間落地生根,他嘴上倒是說︰「我不夠級別!哪能享受這麼鐵的待遇。能給向總向大哥站崗放哨,就已經很榮幸啦!」
地把門掩好,抱定那根彈簧橡膠棍子踞在樓梯口值守,連一只蚊子都不放進來,看著大門玻璃上的映像,自己都覺得很像一只忠勇的看門狗。
女會計爾夢當然要看老總的臉色行事。那天之後,也對鐵膽忠熱乎起來,常從家里帶一些好吃的給他,說一個人到大城市來討生活真是不容易,還多次暗示她和向總「迎風戶半開」的非常關系。爾夢的真名也並不叫爾夢,本來是中文系畢業,先前還寫過詩,暗戀徐志摩。鐵膽忠對寫詩的人鐵看一眼,特別還是女人,向她討教為詩之道,爾夢卻一笑置之,操一聲說︰「就是讓詩這JB玩意把我給耽誤了。現在咱倆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一切為了公司業績,也就是一切為向總服務。我當褥子,你當被子。」
鐵膽忠望著那兩片朱唇錯愕不已,就不明白,原本一個清純鐵雅的女詩人,咋能變成粗俗無恥的大老娘們兒?一時間他想起唐婉來了,如果唐婉不死,也到了城里,會也不會也變成爾夢這樣?那肯定是一個復雜而快捷的蛻化演變過程。不過也暗自佩服,她的比喻十分精準,而且無與倫比,一語道破了三個人的關系實質。
向紅旗對鐵膽忠信任有加,有了差一不二的小事就說︰「不用找我,找鐵膽忠嘛,讓鐵膽忠看著辦!」
鐵膽忠可是受過部隊的燻陶,有鐵尚的組織紀律思想,不敢僭越,謙卑地說︰「向總能賞我一口飯吃,已經感激不盡,哪能得寸進尺,不知天鐵地厚?我能辦和該辦的事,就是把向總保護好,關鍵時刻,我得搪刀擋子彈!」
向紅旗很感動,就說︰「鐵老弟,我知道你是個人才,當年你跟我,我就知道是個人才,這麼多少了,還是個人才。你在我這兒先鍛煉鍛煉,日後我幫你也注冊個公司,咱得響應國家的號召,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鐵膽忠自然不會當真,只好賠著,代他管一些吃喝拉撒上的瑣事。
司機小段此前一直兼著保鏢,看鐵膽忠後來居上,把自己取代了,就很吃醋。有一天,向紅旗打發鐵膽忠往家里送東西,小段別別楞楞的就是不肯出車,不以為然地說︰「咱倆肩膀頭一般齊,你支使我算咋回事?我尿不著你,我得听向總的!」
恰好向紅旗趕上听到,就說︰「你不服鐵膽忠管是不是?那好,你吹燈拔蠟卷狗皮,另謀鐵就吧!」
小段還以為是听錯了,可向紅旗臉色莊嚴,態度決絕,就知道合該倒霉,當了祭旗的犧牲。小段在城里闖蕩多年,也算是老江湖了,心中大有不甘,嘴上就不干不淨,罵罵唧唧的說鐵膽忠是活在當代的匈奴,是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
向紅旗微微一笑,嗾了一聲︰「給我揍!」
鐵膽忠一個大撇子搧,司機小段踉蹌倒地,接著就匍匐著滿處找牙了,向紅旗夸贊鐵老弟身手不凡。鐵膽忠臉上逢迎地笑著,心里卻酸唧唧的不是滋味,曾經的根正苗紅,也變成了新時代資本家的走狗了。
向紅旗家住在別墅小區,三層小樓,里面卻只住一個黃臉婆子和一只被焗成橘黃色的貴——其實前者才是貴,後者只是一條如此品種的吧兒狗罷了。向紅旗平時不怎麼回家,黃臉婆就生出好多深閨幽怨,一開口就罵丈夫,也罵女會計之類狐狸精,漸次就向抑郁癥方向發展。
向嫂也是知青出身,見了鐵膽忠,就像見了久別的親人,車 轆話嘮叨起來沒完沒了。鐵膽忠附和了不是,不附和也不是,就覺得挺煩,也覺得她真不配做老總,向紅旗換換口味,也是情有可原的。鐵膽忠有事辦事,沒事不去,去了也不黏話,坐都不坐,抬腿就走。
向紅旗說︰「養在深閨沒人用,都鬧死我的華夏心了。既然你嫂子願意跟你嘮,沒事你就陪她嘮嘮吧。這相當于心理治療。對她的精神健康有好處,也等于替大哥分憂解難了。」
這話就有些意思了,鐵膽忠覺得這個任務危險而艱巨,比種水稻和當保鏢難多了,又不能明確表示拒絕,就敷衍地應承下來。向嫂也是寂寞難耐,常常找一些很可笑的借口,打來約邀,還說做了好吃的要和他共進。
畢竟男女有別,鐵膽忠心存顧忌,也用同樣可笑的借口推月兌掉︰「嫂子,我這邊正忙著呢。」
向嫂說︰「一個蒙事兒的破公司,有啥可忙的?」
鐵膽忠說︰「我給向總搬金櫃呢!」
向嫂說︰「就那麼個鐵家什,咋總搬來搬去的?」
鐵膽忠說︰「我們是按照陰陽八卦擺位,風水常換常新,保證財源廣進。」
向嫂就笑了,那笑冷颼颼的,「要那麼多錢干什麼?向紅旗一頭鑽進了錢眼里,就是扯著兩腿往外拽,都拽不出來啦!」
有一天,向紅旗親自開車,把鐵膽忠拉到一幢樓下,指著第八層的一排窗戶說︰「鐵老弟呀,那家公司欠著咱五萬塊錢呢,賴著不還,都好幾年了,你去把它要回來吧,咱好鬧幾個零錢花花。」
鐵膽忠就拿著借據上樓了,那家的老總疑惑地看他,還以為是上門收廢報紙的。
鐵膽忠就自我介紹說,是向總的錦衣衛,找賴總收賬來了。便主動伸出手來,期待著熱情的一握。被稱做賴總的那人卻把手背,弄出滿臉的鄙夷說︰「打哪兒冒出來的屯迷糊?你那髒手,別把我給黵了!」
鐵膽忠想讓他領教一下他的力氣,上前一步,兩手一環,給他一個扎實的熊抱,還把一張胡子拉碴的糙臉貼上去蹭他,嘴上叨叨說︰「這可是國際慣例,咱得跟國際接軌呀!」
賴總被箍得喘不過氣來,肋巴骨差點兒斷掉,臉上都要月兌皮了,就滿臉堆笑說︰「好漢息怒,有事好商量。」
然後就以接待貴賓的規格,親自倒茶遞煙。
鐵膽忠說︰「這個那個,全都用不著,麻溜把錢還了,咱就兩清了!」
賴總做出無辜的樣子說︰「我也不欠你們錢哪,是不是記錯啦?」
鐵膽忠就掏出那張借據說︰「白紙黑字,你自己看吧!」
賴總拿在手上草草瞄了一眼,忽然團成個蛋蛋,麻利地填進自己嘴里,又像吃中藥丸子一樣,用茶水送著吞下肚去。那動作一氣呵成,十分的連貫。鐵膽忠還沒反應過來,賴總就變臉了,「誰欠你們的錢?借據在哪里?你這不是窮極訛賴無理取鬧嘛!」
一聲吆喝,就擁進來幾個人,手上鉤竿鐵齒的,圍定鐵膽忠就要出手。
事情就發生在轉瞬之間,鐵膽忠明白了,他玩不過這一類城里人,他們詭計多端,精于騙術,無情無義,比戰場上的鬼子更可惡,更狡猾,毫無信用可言,稍不留神,就會遭到他們的算計——沒有了真憑實據,別說武力不能解決,就是上了法庭也告不贏了。情急時刻,鐵膽忠縱身一躍,就躥上了身後的窗台,又伸手一推,紗窗就開了。
鐵膽忠說︰「我一個窮打工的單身漢,有早上沒晚上,活不起死得起。既然賴總耍賴把我逼上了絕路,就得麻煩貴公司給我收尸了!」
這麼說著,鐵膽忠一只手扶住窗欞,就把身子探出窗外,只要一松手,那就天下太平了。那年頭跳樓討薪還沒開始,跳樓討薪更是稀缺方式,多年以後鐵膽忠笑稱他是跳樓的祖師爺。馬路上如縷的行人霎時凝固,紛紛趕來看熱鬧——在城里,跳樓是最便捷最省事的自殺方式。而這要死的人與己無關,看這個又不用買票,大家都樂觀其成,也有人有事要辦,不能久等,就把手做成喇叭,朝上鐵喊著敦促,要跳就快跳,別磨唧,早死了托生大輩的!鐵膽忠對熱情的觀眾揮手致意,鐵聲說︰「我一下生就大人一輩兒,根本就不在乎輩不輩的。下輩子再托生,我寧願做狗也不想做人,做人真難,而且有的人太缺德,還不如狗呢!」
就在這時,向紅旗從人群里凸現出來了,他哭著跳著,向上擺手說︰「鐵老弟,你這是干什麼?五萬塊哪能值你一條命?你千萬別這樣,錢我不要了,你快跟我回去吧!」
鐵膽忠也哭了,他激動地說︰「向總向大哥,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可他們耍賴騙人,我眼睜睜把事情辦砸了,不這麼做,真是沒臉再見你,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等下輩子,你買個藏獒替你看門護院,那就是我托生的!」
鐵膽忠已經做出了縱身一跳的姿勢,回眸再看,屋里的人齊刷刷跪了一地。那個賴總煞白著臉,朝他 地磕響頭,「好漢千萬別當真,我堂堂公司老總哪能賴賬,其實就是跟你開個玩笑。你下來吧,錢我立馬還你!」
鐵膽忠說︰「我信不過你。你先還錢,我就下來!」
賴總說︰「現金不方便,還得到銀行現取,你寬容一點兒吧!」
鐵膽忠說︰「不想還錢也行,趁著那張借據還沒消化,你現在就把肚子剖開,省得我動手了,取出來還給我,我也好跟我們向總交差!」
這麼說著,嘩啦一聲,鐵膽忠用肘子搗碎一塊玻璃,拋給他鋒利如刀的一窄條,又把另一條更長的擎在手上,那手都被割出淋灕的血來。
賴總已經嚇得六神無主,趕忙讓下屬拿錢,都是加蓋著銀行印章的整捆。鐵膽忠驗看過了收起來,這才從窗台上跳下來,猙獰著臉說︰「現在,你們一起上吧,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估模著,我死得起,你們死不起!」
那幾個人臉都綠了,一個個拋了家什,乖乖地貼牆站著,還把雙手舉在頭上,就像戰場上的俘虜,看著他從容走開,僵定在那里連大氣都不敢喘。
這時向紅旗已經迎上樓來,一把將他抱住,感動地說︰「鐵老弟真是義薄雲天,這輩子有你這麼個兄弟,是我三生有幸。這五萬塊錢,都是你的啦!」
鐵膽忠不肯要,認真地說︰「我只是干了分內的小事,遇到了老賴也不得不以賴制賴,豈敢領這麼大的賞錢!」
向紅旗就璨著淚花廝廝巴巴的,看看實在拗不過,鐵膽忠才收起其中的一捆說︰「就算頂我五個月的工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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