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過了一個星期,也和徐曉嵐冷戰了一星期,唐麗娜給唐人杰打電話來說,經過和林詩音,還有她母親及政協學校的領導商議,她們決定拔去唐鳴祖的呼吸機,她準備在那時宣讀遺囑,最好讓唐人杰也去一下。
唐人杰知道這個事與自己月兌不開干系,但不能以律師的身份出現,那樣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在醫院的門口他告訴她,遺囑由她母親于燕宣布,不要對人說起自己的身份,有人問起,就說︰「朋友。」唐麗娜點點頭。
在高干病房,聚集了很多人。他們趕來和唐鳴祖告別,有單位的,有私人,也有他的學生,最大的一個領導是陽城政協副主席,市台辦主任王正安,一個七十來歲的老頭,也是本市少有的書法家,和唐鳴祖生前是知交好友。
唐鳴祖已經沒有任何意識,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就像是一具物體,無法將他與一個活~人聯系到一起,只有床頭的監視儀器證明還是個活人。
當氧氣管拔了後,于燕將那份公證了的遺囑拿出來。她宣讀後,傳給政協和學校的代表看,王正安看了大約一分鐘,點點頭,最後到了林詩音的手中。
唐人杰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中,這是最關鍵的時刻了,成敗就在此一舉。這是一個優雅的,六十來歲的人,看上去也就五十不到,面容姣好,還著了淡淡的妝,穿著素雅的旗袍,她大概想以最美好的形象留在唐鳴祖的心中——雖然唐鳴祖已經沒有意識,雖然不知道有沒有地下,但她應該是這樣想了。
林詩音盯著遺囑足足看了有數分鐘,她看一下遺囑,又看一下唐鳴祖,目光很復雜,不知道想什麼,她眼楮眨一下,唐人杰的心也跳一下,想來唐麗娜和她母親也是一樣。
大家都在等她說什麼,唐人杰想就算她提出反對,也是正常的。退一步說,就算這份遺囑是真的,為了爭奪遺產,她提出相反意見或不認可,也在情理之中,這樣的事情很多。最後,幾粒晶瑩的淚珠在她眼眶打轉,卻沒有掉下來,這個樣子讓唐人杰更是一陣緊張,她不會就看出遺囑是偽造的吧?如果她說出來,如何應對?
自己也不可能應對,就算想到辦法也不能說出來,自己只是作為一個朋友,要應對也是唐氏母女,那母女應該更著急。
听天由命吧!
唐人杰差點就想閉上了眼楮,林詩音太淒婉,他實在不敢看。
令人意外的是林詩音什麼也沒說,默默地把遺囑又還給了于燕。
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唐人杰看了唐麗娜一眼,她也在看著他,那意思唐人杰懂︰初戰告捷。
單位出面組織靈堂及追悼會的事,唐人杰也去了,搞得很隆重,畢竟唐鳴祖也算是陽城為數不多的名人之一,大知識分子,傳統人文學家。參加人很多,人大政協的頭頭腦腦,還有市政府一位副市長也參加了,追悼會由文化局長主持,政協王副主席先致辭,老頭普通話不是很好,但大家都是本地人,听起來反而很親切。大致是回憶唐鳴祖命運多舛、波瀾壯闊的一生,從一個鄉紳之家,投奔新文化,考入燕京大學堂,參加了那次著名的四五運動,然後回到靖州大學執教,島國侵入的時候,又進入了那個著名的西南聯大,和那個「最後的演講」的聞先生還是至交,在紅色灑滿華夏之前,他受那個「要面包又要自由」的學者影響,去了大洋彼岸,後來輾轉回到對岸,在台大執教,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受總設計師的鼓舞,又回到華夏,力辭省大邀請,回到故土陽城大學,做了榮譽教授。總之,唐老先生的一生,是奉獻的一生,是愛國的一生,更是伴隨華夏近代史光榮的一生。
老頭最後還提到他親自去機場接唐鳴祖的情景,回憶他們之間的友誼,他是唐鳴祖在聯大的學生,和唐鳴祖算是亦師亦友,對良師益友的逝世表示深切的哀悼,並會照料好的他的未亡人,說到這里,大家的目光投向了林詩音,很多不認識她的人,好像在參觀某件東西一樣,讓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抖!如果說唐鳴祖現在已經成了歷史死化石,那她曾經陪伴這位化石度過最後的四十年,今天,她才是全場的焦點。
唐人杰也一直注意地觀察著她,擔心她會在靈堂上,當著幾百人說出自己和唐氏母女的勾當,當然她不可能知道是自己在推波助瀾,但完全可能遺囑是假的!但林詩音依然沉默著,不過唐人杰又看到她眼楮應該是潮濕了,不時輕輕地抬起手來擦掉了。
接下來副市長、文化局長再說什麼,大家都無心听了,反正都是冠冕堂皇、高度評價、沉痛哀悼,最後最關鍵是死者的未亡人致辭,大家看著林詩音,這才是最震憾人心的時刻。本來是最親近、最應該第一個致辭,卻被排在後面,唐人杰在最緊張的時候,也同時涌上一種無法言說的感慨。
林詩音平靜地走到前面,深深地向全場鞠躬,然後說了一句︰「我代鳴祖謝謝各位了!」
大家還以為她這是開場白,接下來應該會追憶她和唐鳴祖風雨四十年,那該是怎麼樣的患難與共、相濡與沫,驚天地泣鬼神,甚至都期盼來個驚天一慟!誰知她卻是沉默了幾分鐘,就走了下來了。
走下來的時候,她的腿不經意顫抖了一下,人也歪了一下,但很快就走回唐麗娜母女身邊。
「我代鳴祖謝謝各位了!」短短九個字,唐人杰卻听出無邊的感傷,這是一個特別的,雖然感傷,卻沒有嚎啕大哭,甚至連眼淚都只留在眼眶里,不讓別人看到她的脆弱與無助。
唐鳴祖的遺像掛了起來,他看上去儒雅慈祥,但哪里知道,遺產的爭奪早就開始。生前精心安排,死後有幾個又是按自己的意願去做呢?唐人杰听老師傅他們辦過好幾個繼承案件,都是這樣。
然後在哀樂聲中,唐人杰也隨著人們去告別唐鳴祖的遺體。那具水晶棺材就在掛著遺像的黑幕後面,唐鳴祖安靜地躺在水晶棺里。唐麗娜母親一看到父親,就撲到玻璃上面,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一副不把棺材里的人喚醒不罷休的樣子,顯得她對父親的感情無比深厚,而唐麗娜也邊哭邊勸母親。
原來的安靜全被打破,盡管唐人杰能夠理解她們,如果不表現出那種痛入骨髓的哀傷,那種和亡人的感情,亡人怎麼會把最值錢的遺產給她們?
倒是林詩音,一直沉默著,她先看了唐氏母女一眼,目光里再次露出一種復雜的表情,唐人杰看那種目光,有可憐、可悲,有一種陌生的味道。隨後她目光就移向水晶棺中,唐鳴祖穿著中山裝,據說他曾經得到華夏那位最偉大先驅者的接見,並差點成其參謀,雖然沒有追隨成功,但他一生只穿中山裝,他說,如果連衣服都西化了,那還算堂堂華夏人嗎?皮之不存,神之焉附?
對著自己幾十年的恩師、伴侶,林詩音還微微笑了一下,對,笑了一下,稍縱即逝,如果不專注她,是不會的,恐怕也只有唐人杰法注意到了,那個笑容很美,說不出的美,美得唐人杰都不敢看了。
她的嘴巴輕輕張著,輕輕自語什麼,不知是不是說︰永別了,愛人!
目送著唐鳴祖進入那個火爐,變成一縷輕煙,變成一堆粉末,清潔的粉末,煙消人散,唐人杰也隨著人群走了出來。
一切好像平靜地結束,但唐人杰心里還是不踏實,雖然林詩音沒有說什麼,但她今天的反常表現,恰恰是遺產的爭奪有可能在以後提出。不過只要在今天的靈堂上不出現爭執,以後到法院什麼都好說。
在唐人杰走到殯儀館門口的時候,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他的名字,他回過頭去,只見徐曉嵐穿著一套黑色的套裝,細長的高跟鞋在骯髒的水泥地上敲打出清脆的聲響,她的這套衣服唐人杰還從沒見過她穿過,她今天也象林詩音一樣,變得淒婉而神秘。
「曉嵐,你怎麼來了?」唐人杰驚異地輕聲問道。
「怎麼,我不能來嗎?」。徐曉嵐也低聲說,但聲調里也有和林詩音同樣豐富的內容,「我看到了一個偉大的女性,是如何的忍辱負重,如果我猜得不錯,你會後悔終生的!」
「不會這麼嚴重吧!」唐人杰急忙拉住她的手,她也沒拒斥,任由他拉往無人處走去,走到牆角,唐人杰說︰「曉嵐,你別亂說,其實那林詩音無兒無女,就算我們不改,那財產以後也只能給唐麗娜。」
「就是,如果不改,最終還是唐麗娜的,那麼,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改呢?」徐曉嵐憤憤地說。
唐人杰一時語結,是啊,唐麗娜也太性急了,關鍵是她不性急,那自己這四十萬從何而來,而且還不只這點錢,唐鳴祖那院子是咸豐年間修建的,其價值如何估價都不過份,按照律師的提成標準,這個案件,足夠自己吃一輩子了。
「你們為了一已之私,讓一個人對整個世界充滿絕望!」
徐曉嵐撂下這句話,快步轉身離去,唐從杰叫她等著,開車一起,她也充耳不聞。
「難道我錯了嗎?」。唐人杰輕聲在心底問自己,最終認為,如果自己不做,唐麗娜也會找別的律師做的,這遺產其實對林詩音意義不大,但對唐麗娜,對自己意義重大,自己不算大錯,神都說過︰「如今那些在基督耶穌里的,就不定罪了。」
手上有法,心中有神,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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