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這話,正要接著庶妹話音繼續說下去的段三姑娘素雲不由得怔了怔,隨後便同一旁的四姑娘素雪對視了一眼。
二人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她們姐妹素來不喜若生,但因不便當著面給她難堪,就總是如方才那般揀些話來故意寒磣她過個嘴癮。依若生往常的脾氣,沒听出來也就罷了,听出來定然是要甩臉子的,但這會從若生嘴里吐露的話卻都是附和她們的。
認得若生這麼多年,段家的兩位姑娘也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情況,頓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若生則大大方方坐在二人身邊,隨手從一旁矮幾上備著的骨瓷碟子中取了塊蜜餞送進口中吃了。
不多時,園子里人來人往聚了大片,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永定伯府在京里也是老牌世家了,若生的大舅母身為世子,又極擅交際&}.{},在京城的貴婦圈子里頗有聲望,故而但凡她設宴請客,這接了帖子就鮮少有不應的人。她又素來圓滑,非死仇必下帖子攀交情,是以這來的人自然就多了。
若生吃著蜜餞四顧掃了一眼,一個個穿紅著綠,滿身珠翠,都梳著京里時興的發式,乍然看去皆一般無二,便益發興致缺缺。
這時,已有好一會沒有出聲的三表姐素雲突然和她道︰「阿九難得來一回,左右坐在這也是空坐,不如去沁園里走走?」
沁園那邊,此刻聚著的應當是男客。
若生沒吭聲,挑眉看向三表姐,耳畔卻听得四表妹言笑晏晏道︰「可不是怎地,論春景,連家的景致可不比咱們這強上許多?倒是沁園那邊,還有幾分可看的。」
「錦鯉池上的冰也早融了,」三表姐掩眸輕笑,「正是喂魚的好去處。」
姐妹倆一唱一和,四姑娘素雪的眉宇間更是難掩想前往沁園的念想。
若生不禁好笑,這倆人擺明了是自個兒想去,卻偏要纏了她一道去,不過就是為了萬一叫長輩訓斥可將責任推到她身上罷了。
說來大胤風氣開放,男女大防遠不如前朝看重,少年男女混在一道玩耍,不常有,卻也不罕見。平素看戲斗雞遛鳥逛園子蹴鞠,總有一起的時候。她們既想去,原只管去就是。
只今次大舅母將招待男客一事全權交托給了,又將女客留在了這邊,想必是為了琢磨兒女婚事。
一個個轉眼就都到了年歲,得娶媳,女兒得嫁人,做長輩的難免多慮。
若生思忖著,不緊不慢地又揀了塊蜜餞來吃。
糖漬的金棗,倒甜了些。
她吃了兩顆依舊沒說話,三表姐就推了推四姑娘素雪的肩,道︰「快讓人裝一小袋讓阿九隨身帶著吃!」
這就是她不想去,她們也得拽著她去的意思了。
若生就咧了嘴笑,一雙杏眼彎成月牙︰「我還要一匣窩絲糖,一盒酥油鮑螺,一袋杏脯。」
「……」
四表妹遲疑了,三表姐倒是爽快,抬手招呼了大丫鬟準備。
少頃,東西盡數送到了若生手中,若生打開來看一眼,道︰「可惜了這酥油鮑螺,只有白的一樣兒。」
按理還有一樣粉的,但粉的貴上許多,尋常時節並不常備,何況段家也不比連家日子奢侈,四表妹的臉色就有些變得難看起來。
若生視若無睹,讓綠蕉將東西一收,站起身來道︰「去喂魚吧!」
見她終于動身,在場二人總算松了口氣,一並往石亭外去。
沁園在北面,還得繞一圈,錦鯉池在外側,同男客們所在之處還有些距離,原本踫上了也沒什麼,這般一來就更不打緊。
若生眼瞧著自家兩位表姐妹神色矜持起來,就連走路的姿勢都似乎變得同先前不同,不由無奈。
前世她這般年歲時尚不在意這些,後來開了竅,就只一門心思扎在玉寅身上,大千世界似乎就只有這一人才能入她的眼,除此之外再看不見別人。
當真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千重園里的人,焉是她該動心思的?
她回想著昔年的自己,暗罵了一聲蠢,抬起頭來面上卻絲毫不顯,只專心致志從錦緞布袋中掏著杏脯吃。
四表妹道︰「三姐,你可認得慶國公家的那位大姑娘?」
「只見過幾面,倒是印象深刻。」三表姐抿著嘴微笑,「她怕是比你我加在一塊還要重些,听聞她在家中就是個吃食不離口的。」
時人以清瘦縴細為美,瞧著稍圓潤些的姑娘就要被人暗中拿來當做笑話說。
若生冷笑,等到挨餓的時候,倒是來看看誰比較長命。她咽下口中果脯,笑道︰「哎呀,表姐跟四表妹都生得跟竹竿似的,當然是加在一塊也不如旁人重了!」
身形縴弱自然瞧著帶股仙氣,可瘦成了竹竿,成什麼樣子?
三表姐的臉當即便黑了,好歹忍著沒發作,大步往沁園中走去。
誰知方才邁進園子,還未走近錦鯉池,一行人就先听到了隆隆的鼓聲,夾雜在春風中,一陣響一陣輕。
四表妹愣住,問︰「這是什麼聲響?」
三表姐也疑惑︰「請了戲班子?」可這鼓聲,分明不像是戲班子里的動靜。
聲音隔得有些遠,若生斂神听了听,也沒听明白是什麼,就只照舊往錦鯉池邊去,不曾想才走兩步就叫三表姐給拽住了袖子。
她轉頭去看,就見三表姐那張宜喜宜嗔的臉龐上寫滿了好奇,「既來了,就悄悄去瞧瞧吧!」
「不去!」若生斷然否決,低頭要將袖子從她手中抽出來。
可瞧著瘦得很的三表姐手勁卻大得離譜。
她才抽出一角袖子,人先被三表姐跟四表妹拖著往沁園深處去了。
腳下步子越快,耳畔的鼓聲也就愈發響亮,一聲聲幾乎擂在人心上。
若生不由得忘了掙扎。
段家的園子,自幼在段家長大的兩位姑娘當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沒一會就帶著她躲到了僻靜處。表哥一眾人就圍在不遠處,也不知在做什麼。因鼓聲隆隆,他們是否有在交談也不得而知。
四表妹走得急,一下撞在了若生背上。
她趔趄著扶著一旁的樹干站定,皺著眉抬起頭來,視線霎時定格。
越過人群,一群穿著月白緞子廣袖袍服的人,正站在不遠處高高的架台上跳舞。
除鼓聲外,再無其余伴奏。
腳步聲和著鼓聲,充斥著某種詭譎的氣氛。
鼓響,抬腳,落下。
揚手袖落,開扇,漆黑如墨。
藏在扇後的卻不是舞者的臉,而是長眉細目,長著獠牙的妖怪面具。
只除了一個人——
為首的少年竟然沒有戴面具!
那張臉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下,恍若新雪。
若生手中繪著淡紫色龍膽花的紈扇「啪嗒」一聲月兌手掉落,砸在了鞋尖上。
視線凝滯,她突然間就再也移不開了。
就在這時,架台上的白袍廣袖少年驀地朝她們所在看來,一雙眼波瀾不驚,面無表情。
若生倒吸了一口涼氣,竟真的是他!
同一張臉,饒是她已看過九十九次,也無法保證第一百次再見就一定能認得出來。然而眼前這張臉,這個人,明明比她記憶中的要更年輕幾分,她卻敢肯定,這就是他!
一定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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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舞,勉強算是古代儺戲跟能樂的結合,不過還是杜撰為主,無法深究,別考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