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雲甄回府時,不過暮色四合,她自然尚在熟睡中。
想著她今兒個剛回來,一路車馬,打小也沒吃過苦頭,這麼一趟走下來此刻必定是累壞了。雲甄便也就不讓人叫她,自己打算往千重園去的腳步則收了回來,轉個身徑直去了若生在的點蒼堂。
雲甄呆在點蒼堂辦事的時候多了,總有疲倦不願起身回千重園的,便索性讓人在點蒼堂里置了張軟榻,用作小憩。
是以她在命人給若生收拾地方時,順帶著也提了這事。
今日,便正巧派上了用處。
一面走,雲甄一面側過臉看向自己的心月復竇媽媽,道︰「白天上門來的人是誰?」
她雖然剛進門,但若生午後在點蒼堂見了客的事,早有人稟報了。
竇媽媽笑了下,輕聲說︰「听聞是老定國公的五。」
「蘇重誨的兒子?」雲甄聲音微頓,「進了刑部那個?」
竇媽媽點頭應道︰「正是那一位。」
雲甄就皺了皺眉頭︰「阿九怎會認得他?」
竇媽媽提著燈往前走,聞言慢慢收了頰邊笑意,正色搖了搖頭︰「眼下還不清楚,只听說似是三姑娘在路上偶遇了蘇家那位五爺,順道捎了他的貓一程。」
老定國公蘇重誨幾年前為國捐了軀,他的兒子便襲了爵位。剩下的小兒子,自然也都成了蘇家的爺。
竇媽媽又道︰「據悉蘇五爺上平州去,為的是那些個命案,去的也是望湖鎮。」
「這麼說來,這二人倒是在平州就見過?」雲甄慢慢地挑起一道眉來,忽然笑了起來,「阿九這丫頭,膽子倒是全隨了老二。」
連二爺也是個膽色極佳的,什麼都敢試一試,什麼都似乎不怕。
若生的生母段氏。則恰恰相反。自幼活得謹慎。她這一輩子做過最出格膽大的事,大抵就是嫁進連家來吧。
人人都道連家祖上是跑江湖的出身,上不得台面,而今仗著一時走運遷進平康坊置了老大的宅邸。那說到底也還是個笑話。決不能同京里頭的老牌清貴世家相比。
連二爺又成了那副模樣。遍請名醫也無用,只道是治不好的。
所以家中真有底蘊的人家,是斷不會動心思將女兒嫁給他的。
即便京城上下多的是想結這門親的人。挖空了心思卻都是那些想要攀上連家這根枝的人。
段家理應不在其中。
可段家偏偏就在。
若生的生母,當年在段家人眼中不過就是廢子。
但凡有點心眼,不甘如此的姑娘,只怕都要想方設法另嫁他人才是。
不過年輕時的段氏,顯然是沒心眼的姑娘,又是真心喜歡連二的,段家願意讓她嫁,她只覺歡喜,哪里生過旁的念頭。
雲甄一直也都很喜歡她。
哪怕面上不多流露,她心底里還是一直都喜歡那個溫柔好看的二弟妹的。
所以若生那孩子,打從落地的那一刻開始,就成了她心尖尖上的一塊寶。
府里的晚輩,若說哪一個她不喜歡,那是定然沒有的,都是連家的孩子,都是她兄弟的孩子,她當然個個都喜歡。可這里頭,若生是不同的。若生沒有母親,父親也更像是玩伴而非長輩。
她生來,就是無依無靠,孤零零的一個人。
雲甄眼瞧著她一天天長大,從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孩長成了花骨朵似的小丫頭,滿心都是喜悅。
然而雲甄自己卻並非是個會教孩子的人。
她從來也沒有教過孩子,她只管寵著若生,嬌養著,又放縱,一日日養成了脾性不討喜的姑娘。
連二爺有回氣鼓鼓來尋她,張嘴就告狀,說若生不理他,嫌棄他。
雲甄頭回听,十分不以為然,只當時他們父女之間的小口角,笑著勸了兩句就沒有再理會這事。誰知沒過多久,連二爺又來了,這回卻並不大生氣,只憂心忡忡地坐在她身邊,將頭一低,聲音悶悶不樂地問道︰「阿姐,旁人家的爹爹都是什麼樣的?」
她這才覺察事情不妙,轉頭就讓竇媽媽去請了若生來千重園問話。
若生見了她,該有的禮數倒是還都有,模樣也乖巧,笑得也甜。
雲甄略放松了些,而後問起他們父女倆這些日子都說了什麼話,怎地她爹瞧著不大有精神氣兒。
若生將兩道秀眉緩緩地蹙了起來,口氣滿不在意地說了句,「同爹爹還有什麼可說的。」
雲甄見狀,不由愣住。
可等到她察覺的時候,事情已是來不及扭轉。
她一面舍不得痛斥若生,一面又心疼自己那心性小兒一般純粹的弟弟,兩廂為難,竟是叫她難得的躊躇了起來。
誰曾想,就在這個時候,若生卻突然病倒了。
一場怪病,嚇壞了眾人。
好在這病慢慢的還是好全了。
若生的性子也似乎變了不少,往前那些雲甄想說卻還未來得及說的話,如今不用再提,她好像就都已經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只是這孩子的眼神,偶爾也會叫雲甄莫名怔上一怔。
像經過事的人才會有的眼神,而不是自幼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姑娘該有的。
那場病,恐怕真叫她吃了不少苦頭。
雲甄想著這些,難免又是一陣心疼。
隔了有段日子不曾見她,雲甄倒也頗為想念。
同竇媽媽略說了兩句,雲甄腳下的步子就踩上了點蒼堂的地面。
跟著她一道來的人被她悉數留在了外邊。只自己往里頭去。因著若生仍在沉睡中,隨她一塊過來的綠蕉幾個也就都不敢離開,這會仍在她邊上看顧著,屋子里的燈也只點了一盞。
光線微弱,泛著令人生倦的昏黃。
「都下去候著吧。」雲甄上前,站在了軟榻邊上,擺擺手吩咐下去。
綠蕉幾個便齊齊應了個是,將腳步聲放到最輕,漸次退了出去。
窗下軟榻上,若生依舊睡著。伏在那。闔著雙眼,呼吸聲平緩而穩定。燈光掩映下,少女的面龐折射出幾分濃重的稚氣來,眉眼如畫。但她的眉尖卻是蹙著的。微微。卻始終不舒不展。
從雲甄所在的位置看去。正巧能瞧見那蹙起的一抹眉,像濃霧籠罩間的山川一般,那里頭夾雜著的愁悶。似乎伸手便可觸及,卻又是那樣得遙不可及……
屋子里燃著的蘇合香,氣味已經漸漸淡了。
「轟隆——」
窗外突然傳來一聲遠遠的悶響。
入了夏的天,雨水就多了,夜間陡至的雷聲,亦如是。
很快,第二聲雷響。
一聲比一聲響亮,一聲比一聲離得近。
饒是若生睡得再睡再沉,听見這近得幾乎就是直直打在房頂上的雷鳴聲,也是霎時驚醒過來,翻身坐了起來,下意識伸手捂耳。
雲甄就站在窗邊,將窗子推開了一道縫隙往外看,听見響動回過頭去看她,一看之下不由失笑︰「這麼大人了,還怕?」
若生這才發現她就在屋里,「姑姑……」
「雷聲密集,只怕馬上就有一場大雨。」雲甄將窗子一合,朝她走來,直接在她身邊坐下,抬起手來。
廣袖往下一滑,露出雪白的一雙皓腕來。
她將手蓋在了若生捂耳的雙手上,口氣淡然地道︰「夏夜急雨,不會下太久。」
若生訕訕道︰「其實我已不怕打雷了。」
她小時候害怕,每逢電閃雷鳴之際,就要鑽入乳娘懷中去睡。
因為她丁點大的時候,就听她爹少見的板著面孔說,老天爺打雷就是為了專程來劈做了壞事的孩子的,哪個不听話,這雷啊就要劈哪一個。
她當面嗤之以鼻,背地里可就駭糊涂了。
誰叫她平素就總不干好事呢——
不是今兒個偷偷溜到千重園里去玩,就是轉頭折了習大字的毛筆,再不然就是欺負底下的小丫鬟……
老天爺這雷,一定是來劈她的。
她怕得厲害,乳娘就勸,說︰「好姑娘,莫怕,這雷都是劈妖精的,不劈人。」
她又怕又好奇︰「妖精?」
乳娘板著白胖的一張圓臉,認真道︰「是呀,那狐子精呀,黃大仙呀……多得很呢!」
年幼的她唬了一大跳︰「妖精都是什麼樣的?」
「厲害的妖精能變人呢!」乳娘緊緊抱著她,一手扯著被子往她身上蓋,「就像那狐子精,變成了人惟妙惟肖!不過狐子精愛吃雞,一看就知道!」
「……」她哆嗦著,悄悄咬住了被角。
她就愛吃雞呀!
爹說老天爺劈不听話的孩子,乳娘說老天爺要劈愛吃雞的狐子精。
糟,她一定逃不掉了。
可這雷,再響亮,也從來沒有劈到她腦袋上過。
略長大一些,她便知道這不過是虛驚一場,但怕打雷這毛病,卻是落下了。
而今倒是愈發不怕,可驚醒之時,還是下意識就伸出手來捂耳,委實是習性難改。
她悄悄將手抽了出來,說︰「姑姑怎地直接過來了?」
雲甄微笑︰「左右是順道。」然後定定看了若生一會,問,「平州的事妥了嗎?」。
「同想的不大一樣,不過也不打緊。」若生搖了搖頭,「姑姑,有一事,我想問問您。」
雲甄道︰「何事?」
「平州裴氏的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