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怔了下,擱下筷子,斂目問道︰「怎說?」
蘇彧揀了一顆糖漬青梅遞給她,等她愣愣地伸手接過,方徐徐道︰「永定伯府是何情況,你自然比我清楚。」
「我知道的事並不多。」若生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指尖捏著的青梅,搖了搖頭。真計較起來,永定伯府的事,她已經有許久不曾知道了。前世連家落魄後,段家人袖手旁觀,休說伸手拉她一把,便是連多看她一眼也是無的,只差沒有狠狠地落井下石再將她也打入無間煉獄。雖然,她後來過的日子,同身處煉獄之中,也無甚區別。
自那之後,她便再不曾見過段家的人。
一轉眼就是數年。
而重新回到宣明十七年的她,因著前世的事,對段家人心生厭惡,恨不得自己根本沒有過這樣的外家,所以只在春日里她大舅母辦春宴時應下父親的話,去了一回,回來後便同姑姑表明了自個兒的心思,再沒有往段家去過。
永定伯府里的情況,究竟如何,她知道的那些也早已經是記不清了。
她略微一頓,放輕了聲音說︰「不過回京後,我的確命人私下里打探了些事。」
依照劉刺史那本賬簿上所記載,雀奴至少那時的確是在她大舅舅段承宗手中的,不管如今還在不在,那都是一條十分有用的線索。然而她對自己那位來日要繼承爵位的大舅舅,卻是印象寥寥。
她那早逝的娘親。出閣之前在娘家時便不是個受寵的,同兄長的感情很是平淡。
到了她,一來生母在她一落地時就去世了,二來她又姓連,連個段姓都冠不上了,她去段家,那是作客,而非歸家。
是以外祖父外祖母幾位長者如何暫且不論,接待她的總是舅母抑或那幾個表,至于幾位舅舅。尋常連一面也見不上。
兼之她又素來記不清人。哪位是大舅舅哪位是小舅舅,也是時常弄混,那幾位也都沒那麼願意見她。所以時至如今,當若生想要回想起段家大舅舅的為人時。腦海里便只剩下一片空白。莫說為人。就是的腔調也記不得。
但她知道,京畿上下也都知道,永定伯府的世子爺段承宗是個正人君子。
衣冠楚楚。儀表堂堂的正人君子。
若生雖然不喜段家的人行事作風,也不覺自己那幾個舅舅真能是什麼正人君子,但也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發現他們非但不是衣冠楚楚的君子,而是披著君子之皮的禽獸。
東夷來的舞姬,即便在個商賈眼中,也算不得人,充其量只能是個玩物。
而東夷舞姬生下的女兒,能被財帛買賣的異瞳孩子,連玩物也稱不上……于他們看來,只是個玩意罷了……
若生現如今只要一想起段家大舅那端著斯文儒雅模樣去見人的樣子,就不由得齒冷、心冷,渾身冷,幾要顫栗。
「他是個完美無缺的人。」她聲音漸微,語氣卻變得冷硬起來,口中說著的分明像是好話,但卻絲毫沒有夸贊的意思。
蘇彧笑了下,眉宇間亦籠上了一層冷意︰「什麼都打探不出嗎?」。
若生輕輕咬了一口手里的梅子,入口生津,酸甜可口,心情莫名松快了兩分,微微頷首道︰「是呀,連半點不對勁的地方都沒有。于內,他家中只一妻一妾,同發妻相敬如賓多年恩愛有加,夫妻和睦,孝順長輩;于外,素有賢名,和同僚之間關系和睦,從不與人結怨。作風優良,不狎妓,不好賭,不與人爭斗。寫得一手好字不提,在畫技上也頗為心得,他的一幅字畫據聞也是千金難得的佳作?」
蘇彧嘴角微翹︰「你的工夫也不算全部白費了,他的字畫的確很出名。」頓了頓,他補了句,「不過他的畫,真論起來,也不過爾爾。」
口氣平淡,但意味張狂。
這話換了旁人來說,若生定然要譏上兩句不要臉,但眼前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蘇彧,她也就無話可說。
蘇彧道︰「他每半月,會晚歸一次。」
若生愣了愣,「每半月?」
距離他們回京,並沒過多久,可這個「每」字,至少也得有個三兩次方可拿出來說。
她遲疑了下,試探地問道︰「你已經暗中查了他多久?」言語間,她暗忖著,這少說想必也得有個月余了。
誰料,她話音剛落須臾,便听到蘇彧波瀾不驚地回答自己,「已有近半載了。」
那就是,差不多六個月!
若生倒吸了一口涼氣,訝然月兌口道︰「當真是能告訴我的事?」
如果是她不該听的,那就趕緊打住了才是,話這東西,多說多錯,多听也是錯,知道了不應該知道的事,誰還能有好果子吃?
蘇彧卻漫然斜睨了她一眼,兀自吃了顆糖漬梅子,說︰「你同我說過的事,難道便是能告訴我的事?何況,大局為重。」
若生怔怔地想,這倒也是。
他都知道她這人渾身上下不對勁,腦子里藏著許多世人尚不知曉的事了,他們之間還有什麼不可談論的?
她略微松了一口氣︰「蘇大人真是深明大義,十分……」
「自然,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連三姑娘心里想必也清楚得很。」他悠悠然插進來一句話,而後神情陰惻惻地道,「殺人不容易,但想殺你,絕對不難。」
若生叫他面上神情唬了一跳,剛想老實點頭說自個兒心中有數,忽然琢磨起了他方才說的話似乎有哪里不對勁,而後驀地將杏眼瞪得溜圓。
難道她不是人?!
然而當著蘇彧的面,她到底沒敢指著他的鼻子問回去,只得別過臉去干咳了兩聲,問及要點︰「既已有半年光景,那每半月會晚歸一次的事定然沒有錯了,可是已經知道他為何晚歸,而且每次都恰好時隔半月?」
「每隔半個月,給他趕車的車夫,就會換成另外一個人,而且那一日走的路定然不是他平素回永定伯府的路,而是特地繞上一圈。」蘇彧解釋道,「這原本並不是多起眼的事,但半年有余看下來,就成了一樁十分有趣的事了。」
說到後頭,少年清越的音色略略一沉︰「他很謹慎,尋常不露馬腳,所以直到臨近離京前去平州時,我才知曉他每回繞路而行,為的是在某處暫留。」
從外頭看,那不過就是一座極為普通的小宅子罷了。
安安靜靜的,一點嘈雜的聲響也無。
門前檐下掛著的燈籠,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掛上去的,顏色陳舊不說,上頭甚至還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像是已經許久沒有人點過燈。
那宅子,似是無人居住。
若非跟著段承宗走了許多回,尋常人根本不會想到這宅子里會有人在。
「那座宅子不過兩進,委實不大,但西北面有座繡樓,里頭暗藏玄機。」蘇彧一點點將自己查找的事說了給她听,「可附近的人,從未見過那繡樓亮燈。」
樓高,窗窄,里頭就是有身影走動也不容易瞧見,但夜里總是要掌燈的。
那宅子里,處處透著古怪。
若生只這麼听著,也是心頭一顫︰「你是疑心,雀奴就在那里頭?」
「是如霜,那本賬簿上記載著的如霜。」蘇彧略一沉吟,「那座宅子的出現,同賬簿上所記的日子,十分接近。」
所以,十有八九,就是了。
只不過,一日不曾親眼見到人,這事就還是懸乎的。
蘇彧心知肚明,若生心里頭也清楚了然。
听罷,她正色道了謝︰「多謝蘇大人相助!」
這些事,她自個兒查,也許有一天也能發覺,但那一天一定還十分遙遠。
這個謝,是必須的。
蘇彧卻像是早料定她會如此,聞言只道︰「不必謝,不過順道而已。但……」他拖了個長音,挑起一道眉,「記個賬如何?」
若生正思慮重重想著雀奴的事,听到這話月兌口而出︰「記著吧。」
說完了她方才反應過來,問︰「記賬?」
蘇彧身子前傾,推開小窗朝馬車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問之那小子說得好,人情往來不過如此。」
我助你一臂之力,你早晚也得還我這一臂之力。
他收回視線,笑意又逐漸變淡,最後成了平常淡然的模樣,說︰「賽事快開始了。」
「是啊,難得出來一回,便也去瞧瞧吧。」若生拍拍指尖沾著的細白糖霜,回眸看他,「趕明兒別給忘了,這賬,索性寫下來?」
蘇彧打量了她兩眼,忽然道︰「在下記性很好。」
「那就牢牢記著吧!」若生彎起眉眼笑著轉過身去。
剛要下馬車,腳邊猛地竄過來一物,她一驚,笑著垂首去看,揶揄道︰「跟著我走?」
元寶拿臉蹭著她的裙擺,蹭啊蹭,還是退了回去,輕輕地「喵」了聲,似不舍,又似無奈。
蘇彧漠然道︰「想去便去。」
「喵嗚……」元寶聞言,立馬一個轉身貼到他邊上,諂媚地仰頭看他。
若生看著頰邊笑意不由得加深,終于還是下了馬車。
扈秋娘跟忍冬立即迎了過來。
忍冬去同蘇彧,扈秋娘便來問若生︰「姑娘,眼下可是回畫舫上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