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變得明晃晃的時候,蘇彧回了半山寺。若生見到他時,他已然領了仵作去看過了尸體。前段天熱,如今也沒多冷,尸體的模樣都不大好看,饒是刑部的仵作平素也見過不少尸首,可從沒見過這麼慘這麼多堆在一塊兒的,要不是蘇彧就站在邊上,他指定拔腿就走,壓根不帶彎腰驗尸的。
驗過一遍,心中大概有了數,蘇彧吐出含在口中的姜片,來尋若生。
大抵是含得久了,辛味還在嘴里盤旋,他一路走來,眉頭就沒舒展過。若生同他呆得久了,漸漸琢磨出點他的性子來,見狀一想悟了,便自己去找了匣子糖出來遞給他。
蘇彧老實不客氣接過,揀出一粒往嘴里丟,眉頭仍皺著︰「一股姜味。」
若生撇他一眼︰「如何了?」
他將糖匣子抱在懷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用微啞的聲音答道︰「∼乍一眼看全是一塌糊涂,高矮胖瘦年歲容貌沒一處相同,傷也傷得五花八門。乞兒討生活不易,日子過得苦,身上陳年舊傷數不勝數,有在臉上的有在身上的還有在手腳上的,但細看便能發覺,這群孩子的致命傷都是一樣的,分毫不差,全在頸側。」
「頸側?」若生下意識伸手去模自己的脖子。
因為微微歪著腦袋,她露在空氣里的那一抹脖頸愈發顯得白皙光潔,肌膚如玉︰「全被抹了脖子?」
蘇彧抬眼皮撩了她一眼,忽然探出二指來。貼上了她的脖子,不偏不倚地按在了跳動的那條動脈上︰「是這里,傷口並不大,整齊劃一,目的恐怕是為了放血。」
這地方乍然切開,血能如泉涌。
若生沒見過,但也知道,聞言微驚︰「這般說來,凶手殺人不僅僅只是殺人而已?」
「十有八九不是。」蘇彧收回手,「殺人何其容易。一把刀往哪落不是落?往這切。血珠子能蹦他一臉,怎麼落刀,講究得緊,看那刀口。只怕是個熟手。」至少得是個刀子使喚得不錯的。會武的人。
若生一向學得快。悟得快,听了這話身上一冷,道︰「既如此。凶手的目的難道不是他們的命,而是血?」
——孩童滾燙的,新鮮的血。
蘇彧微微頷首,念著那個「血」字,嘴里的糖似乎都隱隱變了味,他望著若生的眼楮,把口中的糖囫圇吞了下去,而後說︰「邪門歪道。」
若生蹙眉,將長生舅甥倆人的事說了一遍,然後又將那戒嗔和尚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通。她一從丁老七口中得知長生跟戒嗔是親舅甥後,便立刻命人去悄悄打听了一番戒嗔和尚的事。
長生外祖家是生意人,祖上出過官,甭管大小,後頭又有沒有出仕的子弟,這勉勉強強也能同書香門第掛個鉤。
戒嗔和尚未出家之前,就是個只會花錢不會掙錢的人物。
說白了,好銀子,又沒個掙錢的正法。是以家境落魄了,他索性出了家。
長生有古怪,他身為長生在半山寺乃至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怎麼看也都有古怪。
蘇彧認同,但不管是他還是若生,心中都覺得戒嗔和尚和長生不可能是凶手。下刀手法十分利落,遠不是隨便尋個人就能輕松辦到的。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想通。」若生理了一遍案情,「殺了人毀尸滅跡,或埋或燒都可,千百種法子,這個凶手為何要將尸體拋在那?」
盡管那片林子平常沒有什麼人煙,林子後面山石嶙峋沒有路,但到底距離半山寺極近,而且絲毫沒有遮掩,十幾具尸體就那樣丟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她絞盡腦汁,仍想不明白。
蘇彧道︰「枉死的人越多,怨氣越重,凶手只怕是疑心生暗鬼,怕了,所以才將尸體丟在半山寺附近,妄圖以佛鎮鬼。」言罷,他話鋒一轉,聲音冷厲起來,「倒是有一點十分奇怪,能接連不斷殺上十幾人的凶手,怎麼會說收手就收手,消失得無影無蹤,半點痕跡也無。」
賭會成癮,殺人也會成癮。
任何事任何東西,一旦有了癮頭,便難戒了。
忽然,外頭有人來報,說戒嗔和尚跟長生悄悄下山了。
蘇彧站起身來,正要走,腳步卻定住了,側過身子來招呼若生靠近︰「有件事遲個一兩日你應當也會收到消息了。」
若生怔了怔︰「何事?」
蘇彧口氣很淡︰「皇上回京了。」
「已在路上了?」若生卻大吃了一驚,她本以為只姑姑一人會先行回來,哪想竟是全都一塊兒回來了。
蘇彧點了點頭︰「據聞是長公主病了,皇上便也索性一並折返。」
浮光長公主病了?若生蹙著眉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恰逢慕靖瑤來尋她,蘇彧提前避開了去。
賀咸一走,慕靖瑤覺得日子乏了味,往若生這跑得便勤快了起來。
倆人說起雲甄回京的事,慕靖瑤不由數著手指頭算上了︰「趕在你姑姑入京之前家去,還是這兩日便動身?」
若生搖了搖頭,說等清雲行宮一眾人馬進了城門再動身都不遲。
口中說著話,她心里想著的卻是戒嗔和尚跟長生下山做什麼。眼下這個節骨眼,該不會是要溜?
然而,就連長生也不知道戒嗔為何突然帶自己下山。戒嗔說,領他去祭拜外祖父母。可長生怎麼算都算不對,不是忌日也不是逢年過節,怎麼好端端地想起要去祭拜?
他跟著戒嗔朝前走的腳步驟然沉重起來。
戒嗔有所察覺,停了下來,轉頭看他︰「怎麼了?」
長生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又看,突然身子一矮,鑽進了草叢,蹲在那透過雜草縫隙望向了戒嗔。
「長生!」戒嗔見他古里古怪,皺著眉頭拔高了音量。
長生蹲在草叢後,沒有理會他的呼喚,只是牢牢盯著他看。
從僧袍到鞋履,再到側影,每一條弧線他都看得仔仔細細。
然後,長生的臉在白薄的天光底下,一點一點蒼白了下去,終于再沒有一絲血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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