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十日,蕭靜好跟著斥塵衣和元琪他們來到了甘丹縣。
蕭靜好沒有問還有多久到冀州,斥塵衣也沒有提,一行人都心照不宣的避免著提起剩下的路還有多少里,只是大家的笑聲再不似前幾日那樣輕快。
還是老規矩,在天沒黑透前他們投宿了客棧,幾個護衛去集市換馬,跑了這麼些日子,馬匹也吃不消。
在客房安置好後,清兒敲開了蕭靜好的房門,說是三爺在樓下定了酒席,叫她下去。
听得這話,蕭靜好心里咯 一下,笑容疆在了臉上。
清兒擠出一抹笑,拍拍她的肩,勉強安慰道︰「只是吃餐好的,別多想!」
蕭靜好點點頭,笑道︰「是啊,今日該好好吃一頓,你先下去,我馬上來!」
送清兒出去後關好門,蕭靜好將自己丟上了床榻,閉上眼楮平復失落的心情。
是不是不去吃這餐飯就不用散伙?不是還沒到冀州嗎?可是不散伙還能怎麼辦?真跟著他們去北淵?怎麼自己就這麼貪玩,玩到不想回家?
對啊,她還有「家」,就在南晏,家里那個人肯定正準備好了拳頭等著招呼她,她不顧他的感受跑到了這麼遠,居然還不想回去,是真怕他修理她還是心里放不下另一個他?
她咬咬嘴唇,一陣腥甜劃入喉嚨,她突然恨自己,恨自己竟是如此貪心的人,元琪罵她罵的沒錯,自己真的是很賤,一面和沐沂邯卿卿我我,一面心里卻放不下另一個男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最終就是害人害己。
起身胡亂抹了把臉,翻出包袱挑了條翠綠色的新裙子,錦緞的翠綠色里襯,外層罩著鵝黃色的絲綢,這件裙子是元琪幫她挑的其中一件,當時店掌櫃見他們氣度衣著不凡,愣是將最貴的往她面前推,蕭靜好對打扮向來缺水準,竟被那掌櫃一張巧嘴說蒙了,斥塵衣很隨意的在元琪手里挑出了這一件買下了送給她,他說︰「這顏色像春日的新芽,很適合你。」
換上衣裙,細心梳了發髻,簪上翠玉簪,滿意的照照鏡子,推門下樓。
才下樓就有小二上來招呼︰「這位姑娘,另幾位和您同來的客官定下了包間,正在里面等著您呢,請隨我來!」
跟著他穿過一樓長廊,又穿過一道拱門,眼前頓覺一暗,耳旁喧嘩之聲也褪去,一條小徑盡頭只一間包間。
蕭靜好暗嘆,這酒樓老板也算是風雅之人,竟能將包間只設一間,還隱藏在這麼雅致的地方。
抬頭看門匾,三個清秀的暗紅大字,「瀟瀟閣」
字跡有點熟悉,但她此時也沒心思多想,立在門口深吸口氣,緩緩推開門。
席間光線迷蒙,她卻一眼看到了他。
他的臉色少有的好,如琉璃般的眼楮被笑意漾滿,明目皓齒,風華無雙,他第一次穿起了月牙色的素袍,白色的圍脖,長發束起管著一支白玉簪,整個人顯的淡淡清雅卻又灼灼其華。
原來他著白色竟是這般好看,低頭再看看自己一身綠,不免聯想到了大蔥拌豆腐。
斥塵衣笑著注視著門邊立著的不知所措的人,她又習慣性的絞著手指,兩只烏黑靈動的眼楮左轉右轉,她今日似乎好好打扮過,拆掉了平日的兩條大辮子,細心梳了髻,那只翠玉簪帶在她的發間,讓他的眼楮一痛,這衣裙充滿生機的顏色的確很適合她,今日的她俏麗的就像春日的女敕芽,生生晃花了他的眼。
坐在席間的元琪啜著筷子和清兒對望,清兒朝她撇撇嘴,她聳聳眉。
「你們倆不吃飯,對著看能看飽麼?」元琪忍無可忍,不顧清兒的阻止,開言將大眼瞪小眼的兩個人驚醒。
蕭靜好一個激靈回過神,忙自己找位置,坐在了斥塵衣對面。
清兒起身,幫每個人的杯子滿上了酒,斥塵衣端起酒杯遙敬蕭靜好,幾人一起端杯飲盡。
斥塵衣也不,只是掛著一慣的笑遙望著對面的人,元琪抓起一只肘子大干,好似餓了幾年一樣,不善言辭的清兒低著頭,也無話可說。
這臨別的氣氛悶的人心里難受。
蕭靜好自滿一杯,站起身,擠出笑容胡扯道︰「人海茫茫,我們能彼此相遇就是緣分,何必在乎分別,大浪淘沙,我們能穿破國界相知,何必在意長久,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蕭靜好在此滿飲此杯,祝在座各位福泰安康,平安幸福,來來來,都別杵著,干杯!」
說完自顧自干了杯中酒,一看四周,竟無人附和,無趣的皺皺眉,怏怏坐下。
元琪呆若木雞的將嘴邊快掉出來的一塊肉戳進嘴里,她現在才知道蕭靜好說起祝酒詞竟是這樣的澎湃激昂,澎湃到讓人好想哭,激昂到讓人再吞不下口中的肘子……
斥塵衣一直認真听她說完,竟是回味了半晌才端起酒杯緩緩飲下,自己卻不知手都拿不穩杯子,抖的杯中酒只剩下了半杯。
「喂,你剛說的什麼,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是什麼意思?」元琪好學的伸頭請教。
「呃……」蕭靜好模著頭想了半晌,隨口胡謅︰「就是說咱們感情好,你家著火了我立馬去救,被水淹了我就劃水去救!」
斥塵衣噴出一口酒,晉王優雅的形象被某人的胡攪毀于一旦。
元琪認真听完消化了一下,恍然大悟,瞪眼呸她︰「我呸,你家才著火起水呢!」
蕭靜好訕訕一笑,吐出口氣。
這樣也好,胡攪一番讓大家忘記臨別前的傷感,總好過哭哭啼啼的說再見。
對面的人整晚不,她的點子用盡了,只是想他能對自己說兩句話,哪怕一個字都是好的,可他只是笑著飲酒,他難道不知道自己不能沾酒的嗎?他真的沒話跟她說?原來他竟是這麼想早點分別,連最後一餐飯都覺得多事……
那自己這樣算什麼?像的丑角一樣,打扮的花里胡哨,嘴里說著自己都听不懂的話討他開心,他卻根本不領情,當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吃了散伙飯,從此不相干……
「都醉了,回房休息吧!」
蕭靜好醉眼朦朧的看著對面人起身,終于听到了整晚來他的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話。
他留了個背影給他,一抹白色的身影風似的消失在她眼前。
也罷,就這樣說再見……是從此不再見吧……
蔫蔫的回到房間,一頭栽到榻上,把臉埋進枕頭里,感覺整個人都是空了,虛飄著沒有一點重量,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自己十六年活得是多麼的實在,可是為什麼在遇到了他之後一切都變了。
她開始會惶惶不安,會心浮氣躁,會揣摩人心,會在乎他看她的眼神和的語氣,還會情不自禁走到他窗前想看看他燈下的影子……
冷風掃過臉頰,方才醒覺自己正杵在他房間的窗前,為什麼要來,不親眼看到他清冷無光的窗就不死心嗎?
他應該是睡了吧,難道就毫不在意其他人是否也睡得著?
身後輕輕腳步聲傳來,在蕭靜好耳朵里就像天籟之音,她狂喜的回頭,失望的轉頭。
元琪彎腰對著她的臉蹙眉︰「你什麼態度嘛,好歹相處了二十幾天,就這樣不想看到我?」
「哪里哪里!」蕭靜好干笑,把她扯到遠處走廊坐下。
元琪靠著廊柱,瞅她半晌,嘆了口氣︰「哎……我三哥是個百里挑一的好男人,既然喜歡就把他收了唄!」
蕭靜好白她一眼,反唇相譏︰「我看方才那只肘子沒進你肚子到進了你腦袋,盡說什麼糊話?」
元琪也不生氣,滿臉驕傲的諷道︰「在這種事上,你們南方女子就比咱們北方姑娘遜多了,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還有這麼多顧慮?人生短短數十載,除了吃飯睡覺能歡愛的時間只剩下多少?」
蕭靜好被她的直白說得羞紅了臉,連連啐她︰「呸,姑娘家的,說這話不害臊?虧你還是一國公主,這些話也是宮廷里學來的?」
元琪理直氣壯的說︰「你還真說對了,在宮里十歲後就會由有資歷的老嬤嬤教授這些,有什麼害臊的,男歡女愛自古以來都是天經地義的。」
听她這麼說著,蕭靜好不禁對她心生同情,帝皇家的女兒看似身份尊貴,實則卻是用來交換利益的工具,十歲的孩子,牙都沒長齊就被灌輸這些男女之事,也難怪這丫頭說起這些臉不紅心不跳。
元琪見她不,拍拍她的肩,說道︰「我的話是直白了點,但是和你們所說的兩情相悅是一個道理,我就搞不懂很簡單的事在你們眼里怎麼就成了折磨人的難事︰」
「你也知道什麼叫兩情相悅啊?」蕭靜好自嘲一笑。
元琪會意,賊笑道︰「我當是何難事,原來就是為這個?真不知道你的眼楮和心是怎麼長的,我三哥對你是什麼感覺有眼楮的都看的出來,就你還一個勁的瞎猜!」
蕭靜好愕然,她還真就看不出來……
「哎……」元琪對她的呆有點無奈,仔細給她分析︰「三哥他苦守北疆大營多年,回朝後也是忙著收拾爛攤子,他一個大男人接觸過的女人也就除了我只剩下耶律清,清兒喜歡他多年這是誰都知道的,他卻裝作不知,是為何?他能和我們夸夸其談,對著你卻說不出話,是為何?我跑到南晏他立馬追出來,清兒都已經來尋我了他大可以派幾個人跟著何必自己拖著病體跑這麼遠?別說你不知道是為什麼,他的宿疾一發就是沒十天半月好不了,你看這次他沒幾天就奇跡般的恢復了,難道不是愛情的力量麼?」
她一口氣說完,喘了口氣看向天上的冷月,幽幽嘆道︰「人在局中,難分真假,說來說去,全都是局中人。」
全都是局中人……蕭靜好失神的反復咀嚼這幾個字,誰說不是呢,誰都是當局者,哪里來的什麼旁觀者呢?
元琪任性,卻是敢作敢當,她可以為了追求自己所愛千里迢迢跑到南晏,找到的卻是被欺騙的答案,當沐沂邯的手對準她的咽喉的時候,她的痛該是多過怕的吧,可是她卻能在回來的路上嘻嘻哈哈,遇到這樣的打擊她卻選擇把眼淚往肚子里吞,這樣的北方姑娘倒真的是強過許多南方女子。
「你……還愛他麼?或者是……恨他?」
元琪收回目光看向她,眼里的淚早被她悄無聲息的沒入風中,她笑的燦爛,就像清輝冷月下的一株怒放的曇花。
「還能談什麼愛或是恨呢?我和他就像是太陽和月亮,注定是走不到一起。」
蕭靜好吸吸鼻子,想安慰她,卻覺得或許是多此一舉。
自己的事都理不清楚,如何去安慰她,她卻是比自己都強多了,至少懂得盡力去追求和理智的放棄。
虛幻飄渺的曲子在這空寂的夜空中回蕩,元琪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肩,湊近說道︰「該拿該放,你自己決定了!」說完一溜煙沒入在走廊盡頭。
止不住狂跳的心,她六神無主的用眼楮在黑夜里搜尋,可眼前那有他的身影,只有婉轉的蕭聲由遠至近緩緩傳過來。
尋著聲音走,繞過長廊腳下的路竟是通往瀟瀟閣。
穿過拱門,在院子的竹林下,那抹月牙白的身影立在那,他背對著她,听到她的腳步聲停下了吹奏。
他轉過身,無風的夜里卻恍惚不知那來的一陣風,輕輕帶起他的衣角,墨竹白衣,淺笑裊裊如煙,眉若遠山含黛,看上去就如一副淡雅水墨畫,飄渺到仿佛經不得寸雨的潑灑。
「曲子很好听!」
「忘憂曲!」
「你作的?」
「嗯!」
「你……是在等……我麼?」
他微愣,仿佛沒料到她會這麼直接,倒讓木訥的他招架不住。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很難回答嗎?」。蕭靜好有點氣,氣他引她過來又不,氣自己怎麼就不能扭頭就走。
斥塵衣收好竹蕭,走到她面前,笑著刮刮她皺著的鼻子︰「走,帶你去個地方!」
他沒等她回答,打橫抱起了她,一躍而起,穿過客棧的屋頂,穿過他們來時馬車經過的路,穿過無數民居的屋頂,穿過甘丹城的城牆,直接攀上城樓最高的頂端落下。
蕭靜好被他放下,張大嘴巴想叫,卻被灌進一口冷風。
他挑起眉,笑著將食指放在唇邊輕輕一「噓」,眼神示意她看下面。
蕭靜好踮起腳尖一看,忙縮回了腦袋。
斥塵衣調皮的笑笑,扶她坐下。
他的表情讓蕭靜好心里一熱,今天的他像個孩子,想不到他也有這樣調皮的時候,而不是永遠像鴨子一樣,水面上的身體看似平靜,水里的掌卻在用力劃動。
城樓下的守門官兵起碼有六個人,他竟大膽是把她帶到城樓頂上,把南晏的城防保衛太不看在眼里了。
「能嗎?」。蕭靜好湊近他小聲問。
「當然能,不過不能太大聲!」他眨眨眼楮露齒一笑,得意的問道︰「怎麼樣,這個地方可好?可以看到我們來時的路。」
蕭靜好心里一酸,忍住眼淚用力點頭。
來時的路,那麼長……哪能一眼望盡……不過是找個借口,安心分手罷了。
城樓上的風極大,吹的蕭靜好睜不開眼,她不禁在心里笑他真的很傻氣,看他這麼得意的表情,只怕這也是他想破腦袋才選出的地方吧,真真是連制造意境都這麼讓人匪夷所思。
但她心里真的很歡喜,他會帶她來自己覺得好的地方,哪怕風吹瞎了眼楮她都是歡喜的。
她大膽的將頭靠上他的肩,能感覺到他身子一緊,背脊挺得直直的不敢再動。
蕭靜好抿嘴一笑,壞心眼的也不理他,看他能撐多長時間。
感覺他慢慢放緩身子,連呼吸都是翼翼的,她猛然移開頭,坐直身子,看向他。
可憐的晉王就那麼一邊肩膀高一邊肩膀低的疆在了那。
蕭靜好終于憋不住,捂著臉咯咯咯的笑的喘不過氣。
斥塵衣回過神,知道被她戲弄了,抿抿唇笑著責怪︰「調皮搗蛋,真比元琪還厲害!」
蕭靜好抬頭,看著他笑意漾出了酒窩,失神說道︰「元琪是你,我呢?」
斥塵衣倉促收回目光低頭看向衣角,干干回答︰「你若不棄。也可把我當成三哥!」
蕭靜好自嘲一笑,轉念咄咄逼人的問道︰「你千里迢迢來南晏只是為了尋元琪的嗎?」。
目光直視他的側臉,可以看見他默默咬牙的動作,他會怎樣回答早就心知肚明,何必再等他親自說出口……
「我開玩笑的!你看,天上那顆星,真亮!」她笑著隨意指向天空,哪有什麼星呢。
斥塵衣配合的看向天空,認真回答︰「那是北方室宿二星,象征國運昌隆,百姓安居樂業。」
蕭靜好抬頭看向天空,她所指的地方果真有相鄰不遠的兩顆星,遠遠看去就像兩只眼楮,眨巴眨巴著看著他們。
「如果有一天真的國運昌隆,百姓安居樂業了,你可還有什麼心願?」蕭靜好端著下巴看著他漂亮的側臉。
他起皺眉,眼楮轉了轉想了想,笑著看向她,面帶向往的說︰「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就拋下一切什麼都不管了,去青鸞谷修養,和師傅把酒言歡,去河邊釣魚,自己種菜養花,還有……也沒有什麼了,這些就夠了!」
蕭靜好終于忍不住鼻腔酸酸引出的眼淚,她淚中帶笑的輕罵︰「真傻,就這麼簡單的願望還要想半晌!」
斥塵衣見她哭了,忙捏起袖角幫她擦去眼淚,其實他還有一個願望沒有說,就是希望做這些都能有她的陪伴,可是他如何能說出口,于情于理他都不奢望能擁有她。
本是在東府就該送她回去,自己已經自私的將她帶到了這麼遠,他何曾不知,再跨過一腳就是北淵,離的那麼近卻不能不顧一切的將她帶走。
他一副破敗的身體如何能給她天長地久的承諾,就算是普普通通十幾年他都給不了她,如何能忍心最後自己簡簡單單撒手人寰獨留她一人孤獨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