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雨雪從去年十一月就開始落,即便是雪災也不會是現在二月中,何來的多縣受災難民涌入冀州?」永寧帝將手中厚厚一摞折子丟到台階下,臉色難看。
百官之首的太子撿起地上的折子,交給了一旁的內侍。
「陛下,北邊嚴寒加上土地長期干旱土質偏于鹽堿,不利于農,所以越是靠北的地方越是貧瘠。」戶部尚書張良出列,躬身稟告,「一方受災就牽連數縣,百姓們怕糧食漲價所以出現屯糧的現象,這樣才致使米糧價格高漲,義倉屯糧賑濟災民本就不夠,現在空倉數日,臣請陛下準許用陸路往災縣運賑災糧食。」
工部尚書蒙裕乾往外一步出列,道︰「張大人此言差矣,您將此次事件全歸咎于北方土地干旱就大錯特錯了,戶部管轄的漕運,北方一帶河道出現冰凍現象只到現在出了事才有人上折子呈報,賑災糧食運不到災—無—錯—小說縣,這是誰的過錯?」
張良恨恨的盯了蒙裕乾一眼,對殿上天子道︰「陛下,這明顯是有人哄抬糧價致使難民大量涌入冀州,微臣認為當務之急應該派兩州布政使嚴查此事,以正歪風。」
永寧帝目光一閃,道︰「難得張卿一眼看穿其中蹊蹺,兩州糧商起碼有千家,這一起哄抬糧價,依你說誰有這樣大的勢力或是財力?」
太子眼楮一轉,心道不妙,誰會有這樣大的膽子和財力,這人的身份別人不知道,父皇不可能不知道。
「父皇,兒臣認為當務之急是先疏通河道,糧食運到了糧價自然能平抑。」
永寧帝「嗯」了一聲,道︰「此事必須趕緊辦,張卿,這事就交給你了,疏通河道和嚴查兩州糧價,輕重緩急你自行計較,最要緊的是冀州難民的安置。」
「臣遵旨!」
十日後,糧價持續不降,同時上漲的還有布匹等等一些日常物品,冀州難民越涌越多,冀州王將物價控制的很好,並未因大量難民的涌入而出現物價混亂的現象,同時百姓已經有了在冀州長期安居的打算,冀王的聲譽也有了空前的高漲,百姓甚至編出了民謠來稱贊他。
兩州大災兮市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賴得冀王兮復安居……
連日來朝上朝下眾人對冀王的風評也逐漸提高,沒過幾天冀州傳來消息,冀王連日安置兩州災民過度操勞,在指揮和查看新建屋舍時暈倒,冀王二沐沂不學無術不堪大用,這是朝中人人都知道的,于是有人站出來說話,懇請皇上讓世子回冀州穩定大局,否側冀州那將近兩萬難民只怕會因朝不保夕而造亂生事,加上舒太妃求情,百官上表求情,永寧帝無法,只得批準世子返回冀州。
朝廷賑災糧食自臨近幾州陸續運往永瀛兩州,可是糧價並未因賑災糧食的運抵而下跌,永寧帝派出北上的戶部尚書張良先是監督疏通了漕運河道,然後直接進臨近冀州的瀛州查探物價上漲原因,當地布政使和各級地方官明面上對這個京官唯唯諾諾甚是服從,該上報的一應上報,各種相關卷宗一提供就是半籮筐,張良行事萬分不順,于是布衣走訪各家商戶,問了不下二十家米糧商鋪,為何朝廷賑災糧食已經到了,糧價仍然上漲不跌,各家掌櫃說辭和無奈的神情都是一樣。
無非是,北方冬季漫長不利栽種,出售的糧食全是自南方運至,路途遙遠不說,人力物力便要消耗不少,再說南方江淮等地去年大鬧一場,商路貨運受到諸多掣肘,糧食運能運到北地已經是不易,前些日子沒漲是因為出售的全是舊年存糧,現在的新糧也只求能保個本。
明知道里面有貓膩,但是挑不出錯,張良深諳此事已經不是他一個戶部尚書能夠解決的,于是逗留了數日後灰溜溜返京。
他返京後第一件事就是進宮回稟,本以為永寧帝會因他辦事不利而龍顏大怒,但老皇帝只是靜靜听完了他的稟報,神色平靜得似乎早就料到,沒淡多久就讓他退下。
張良躬身退出福德殿,才抹了把冷汗轉過身,迎面撞上一人給撞的一個趔趄,那人將他扶起站穩,張良抬頭看清來人一張風姿盈盈的笑臉,只覺得一陣恍惚——他竟然不怕死的回來了。
待那人經傳召進了福德殿,張良不禁為他搖了搖頭,這位王爺就是南晏的傳奇,就不知道他的死法會是怎麼樣的傳奇。
孫樹德自沐沂邯進殿那刻就被永寧帝趕了出來,將殿門邊當值的兩個內侍遣走了,他緊緊貼著門框站著,偷听的膽子他沒有,但是至少能在里面有不明聲響的時候立即頂著腦袋進去調和,就算是砍掉腦袋他也豁出去了。
暖閣內,沐沂邯正雙手支地躬腰跪著,大概有半個時辰了。
他跪得從容,垂著頭連眼皮都不曾掀一下,支著地的雙臂也未因麻痹而換個姿勢,很少穿王袍的他今天竟然穿了一身最正式的五爪蟒龍王袍,頭帶銀鎏金冠,黑發梳得一絲不苟,居然還用了桂花油。
永寧帝靠在鹿角椅的明黃軟墊上,一直垂著眼楮看著地上這人的頭頂,皇上翹起的那只腿,腳尖就離那頂銀鎏金冠不遠,他微微動了動腳,有種一腳踹掉那只王冠的沖動。
「你還知道回?」永寧帝終于開口,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
沐沂邯的身子往下躬了躬,很欠踹的朗聲答道︰「回皇上,臣若不回來求得皇上庇護,焉能有命?」
永寧帝終于一腳踹了,沐沂邯好巧不巧的似乎跪累了,身體一歪,那一腳沒踹中王冠,被肩膀受了,不過他沒順勢歪倒,而是往旁邊移了些,頭頂正好避開了永寧帝腳尖能沾到的範圍。
「皇上需每日用丹參,紫檀香唐,古特青蘭,紫茉莉制成藥包沸水入藥待八成熱浸浴雙足,可改善血燥,舒筋活絡,降氣清膽,溫腎祛風,對膝蓋疼痛乏力心痛有改善之效。」沐沂邯低著頭很恭敬的夸夸其談,「這樣治療三個月後,皇上隨意一記龍腿就能將臣的肩胛骨給踹碎。」
永寧帝又是一腿,這次用了十足的力氣踹向沐沂邯的左肩,蟒靴的靴底擦過他的側臉,腳底下一聲骨頭錯位的聲音,沐沂邯硬受了這一腳,身體猶自一動不動,臉旁的擦痕已經浸出了血跡。
「朕看你一身骨頭究竟有多硬!」
「回皇上,不算硬也不算軟。」沐沂邯沒事人一樣回著話,「硬不過帝皇之道九五之尊座下一粒塵埃,軟不過屈膝彎脊拜天拜地拜君王。」
對于他句句帶刺的軟刀子戳人,永寧帝怒極反笑,問道︰「你不是傾盡全力助你父王嗎?怎的,那個父親不值得你彎腰屈膝去拜?」
「回皇上,臣沒有父親。」沐沂邯回答得天經地義斬釘截鐵。
永寧帝被嗆了一下,不知道回答是該氣還是該樂,旋即問道︰「那你如何解釋你干的那些事?」
沐沂邯一听這話,立馬順桿爬,飛快的從袖囊里掏出請旨折子雙手高舉過頭呈上。
永寧帝打開一看,可想而知那可憐的折子的下場,硬面折子在地上翻了幾個跟頭「啪嘰」一聲砸爛在門框上,殿外的孫樹德听到聲響猶豫了一下,忍住了違抗聖命沖進內殿的沖動。
永寧帝重重哼了一聲,咬牙道︰「威脅朕?你骨頭夠硬,就不知道脖子夠不夠硬。」
「陛下莫急,容臣細稟。」沐沂邯道︰「臣絕不是威脅,而是闡述利弊,兩州貧瘠眾所周知,又是邊陲重鎮,北臨契丹東靠北淵,每年戶部撥出的軍餉和消耗的糧草輜重就是一筆巨額,加上山賊橫行,各府為保百姓生命財產每年所用的人力物力馬匹損耗也不是一筆小數目,臣願意替聖上分憂,上衛國家,下安生民。臣承諾兵不過四萬貢必不削減,子輩不承世襲世世代代不晉王侯,封疆之地絕不擴充,北淵至南晏商路不斷,封藩只受臣這一代。」
永寧帝目不轉楮的凝視他良久,方問道︰「只此一代?你到底求的是什麼?」
「臣什麼都不求,只想掙一份功業為後世敬仰。」
「留在朝中難道就折了你的翅膀,就不能建功立業?」
「臣在宮中六年,在皇城一共十五年,自認為使命已經完成,再沒有可以為陛下和太子殿下效力的了。」
「朕若要你留下將來輔佐太子呢?」
「陛下一代明君,太子殿下賢德,朝中上下能人無數,實乃盛世之態,臣若繼續留下只會受人詬病……」
「誰敢說你?」
「陛下,臣的身世就是最大的詬病!」
永寧帝對上沐沂邯的眼楮,前者的目光包含著不解和澀然,後者的目光清亮,透著不言而喻的堅定和決心。
又是將近半柱香時間的對視和沉默,最終永寧帝起身踱至龍案前,問道︰「你這趟回來就沒想過朕會殺了你,或是讓你永遠踏不出永安這塊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