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塵衣沒有多的話,只兩個字︰「退後!」
淡淡兩個字,眾人不敢有違,策馬歸入斥字營背後。
夜如沉幕,月若彎鉤,還是半年前那彎上弦月,他緩緩抬起頭,目光遙遙鎖向城頭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也在?
城樓上的風吹亂了她的頭發,這麼遠,他仍看得到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彷徨和逃避,這個表情讓他努力封鎖了兩百多個日夜的回憶立時間如潮水般將自己沖潰。
多麼相似的表情,就和那日客棧里最後一眼見到的一樣,又讓她為難和痛心了吧……
斥塵衣緊抿著唇收回目光,轉向身旁的韓寧低語。
城樓上的風確實很大,蕭靜好幾次想撥開被風迷住眼楮的發絲,但兩只手卻使不出一絲力氣,似乎虛弱得如同被釘在了面前的蹀垛上,指甲已經深深的摳進了蹀垛&}.{}的磚縫里,想拔卻拔不出來。
黑色金邊的斥字旗如同大夜幕下的另一片夜幕,招搖鋪展著,不知道是對誰的預示或是宣告。
將近一百名鐵丹騎紅衣皮甲一字排開,手中長槍斜舉,遠望一排紅纓如綻開的血霧,凌冽的肅殺之氣讓眾人汗顏。
他就在最前方,白馬輕裘,看似被千人簇擁,只是身影映在蕭靜好眼里,卻只是一馬一人,煢煢孑立。
眸子若琉璃一盞,發卻是極黑,襯得膚色更白,白的幾度透明,相比下淺色的唇就不那麼蒼白了。
最後一面金堂玉馬,原來只是假象。
再見他還是原來那個雖然被病痛折磨卻不得不挺直背脊的晉王。
目光遙遙鎖緊,在她極力想從他的目光中找到些可能會傳給自己的暗示時,斥塵衣卻淡然別開了目光,對身旁的韓寧低聲耳語。
「晉王殿下說,化外之民不堪造就,竟敢蓄意攻擊隅州埠新府兵,野蠻行徑令人發指,速速開城門棄械投降,殿下可網開一面酌情輕判。」韓寧高聲轉述斥塵衣的話。
諾敏冷笑數聲,高聲回道︰「原來你就是晉王,傳說中的北淵鳳凰,何等高貴的美名,今日方知不過是浪得虛名,偷襲,殘暴,刀尖對準手無寸鐵的百姓試圖屠城,若不是我等奮力反抗,你也不會現身來,恐將污了你的美名吧?」
「無需牙尖嘴利,北淵領土豈容旁族在此生亂,你們的族長是誰,出來。」
「我就是,要戰便戰,我烏瑪鎮上下幾千人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和你這種人有何事好談?」諾敏殫精竭慮五日,現在確定果真的朝廷欲將烏瑪鎮所有人剿滅,心中痛極氣急,已經是抱定了豁出去的想法。
蕭靜好將手搭上她的肩,低聲道︰「先別急,听听他怎麼說。」
諾敏轉頭看她,蕭靜好目光掃向城外對方人馬,道︰「隅州大營離這里兩天路程,他若真要趕盡殺絕怎麼會只帶一百人前來?」
諾敏目光一閃,問道︰「你難道沒听到他說的話?讓我們棄械投降,一旦被俘還有活路嗎?」。
蕭靜好心里也是亂的,她可以猜到斥塵衣的用意也許是代人背負殘虐的罪名,但是她無法解釋身在燕京的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隅州,這個巧合連自己都無法理解,勸服諾敏更加不可能。
「殿下說的族長可不是你。」韓寧手臂一抬,一指直直指向蕭靜好,高聲道︰「而是新月族的族長,就是她!」
城樓上所有人嘩然,連諾明都怔怔看向蕭靜好,半晌才問道︰「你是新任族長?」
蕭靜好不知道斥塵衣是怎麼知道的,但現在她肯定,他是在幫她。
一定是!
「在繼任大典上收到信報趕來的。」蕭靜好的心情如撥開了雲霧,豁然開朗。
「因為還沒繼任,所以你調動不了王軍?」諾敏頭腦靈光,這兩百弓箭手不像是傳說中的新月王軍,再說增援怎麼可能只帶出區區一千人。
蕭靜好很是佩服諾敏的機敏反應,道︰「差不多時這樣,等完了跟你解釋。」說完自蹀垛俯身,大聲道︰「不錯,不知道晉王殿下有何指教?」
「只你一人出城,殿下會以禮待之。」韓寧高聲傳話。
蕭靜好咧唇一笑,道︰「好!」
諾敏將她一攔,蹙眉阻止︰「不可!這個王爺心腸歹毒為人狡詐,你下去就是送死。」
「他殺我何用?」蕭靜好笑道︰「能用談判化解一場危機為何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況且他不會傷我。」
說完正要下城樓,諾敏反手將她的手臂一抓,蕭靜好正要開口,只听城外喊殺聲驟起,諾敏眼楮一亮,放開她看向城外,兩路人馬已經向對方策馬襲來。
蕭靜好心道不好,飛速奔下城樓,隨手牽過一匹馬翻身跳了上去,對內城門的守城兵喝道︰「開城門!」
幾個守城兵面面相覷,沒有得到諾敏的指示誰也不敢擅自打開城門。
「打開!」
諾敏隨在蕭靜好身後躍上了另一匹馬,城門洞開,蕭靜好當先沖出去,身後諾敏一身高呼,城內士兵快速集結,一道涌出了城門。
城外已經廝殺一片,蕭靜好一眼尋到他的身影,人海熙攘,喧囂震天,穿過刀劍的點點雪光和踫撞的火花,那人的身影卻靜若凝淵,緊鎖的眉頭暗示著突如其來的變故超出了他的預想。
空中,馬上。
雙目,遙望。
刀劍踫撞人仰馬嘶,林林總總喧囂震天,卻看不進他二人眼中。
他的眼眸一汪秋水綿綿,卻有一閃而逝的橫流翻滾而過,沉沉的壓在了眼底,努力維持這雁過無痕的平靜。
她的眼楮空靈清透,毫不掩飾的情緒就如同她的人一樣,矛盾,熱烈,欣喜,傷感……
月色素淡,輕煙籠紗忽明忽暗。
雪光突閃!
幾丈外的蕭靜好,下意識伸出右手!
那道寒芒已經以極快的速度射斷了斥塵衣座下駿馬的扣環!
諾敏收弓策馬返身,手一揮,身後數百人策馬蜂擁而上。
「拿下晉王!」
諾敏的聲音隨著她的身影遠去。
駿馬受驚,一聲長嘶直立而起,斥塵衣猝不及防向後便栽,緊勒韁繩想竭力穩住身體。
蕭靜好已如離弦的箭一般沖了上去。
斥字營和皇上親衛得令只守不攻,紛紛向後撤退。
此時馬下刀劍長槍林立,人一旦落地就是對心穿。
駿馬已經發狂,斥塵衣的韁繩已經月兌手,一抹黑影頂風射來,快得像黑暗中原本就有的一束光,右手一撈,斥塵衣身上雪白輕裘空中鋪展。
被沖散的韓寧倉皇回首,只見一騎兩人已經穿過陣仗,塵煙滾滾向遠處狂奔。
……
馬身起伏,兩人的軀體在輕輕踫撞,能感覺身後的他為了避免過多親密的踫撞,生生憋著呼吸,卻沒發現搭在她腰上的一雙手,緊緊的的交叉攥著。
廝殺聲被遠遠丟開,蕭靜好放慢了馬速,任由馬匹漫無目的的嘀嗒著。
抑制住紊亂的呼吸,她深吸了口氣,問道︰「你還好吧?」
身後人似乎輕笑了一聲,「你是指哪方面?」
蕭靜好愕然側過頭,咬了咬唇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斥塵衣又笑,溫熱的氣息拂過她鬢角的亂發,蕭靜好將發絲別至耳後。
她的耳廓很美,小巧圓潤線條明晰,漂亮的耳垂沒有被耳洞破壞,就像一粒無暇的東珠。
「若是指身體,我想應該還好,若是指處境,應該是不妙。」
「我會放了你!」蕭靜好語調有些高,語氣急促。
斥塵衣淡淡一笑不再言語。
「你不信?」蕭靜好勒緊韁繩駐馬,側身解釋道︰「方才只是要救你,並非是擄你。」
身後人不,能聞到他的氣息微涼微澀,似乎浸入了她的喉嚨,舌根淡淡的苦,再說不出一句話。
仰望那一輪上玄月。今夜霧濃,月不甚明亮,斥塵衣突然失去了的興致。
信或者不信?
幾時開始竟會和她糾結于這樣的問題?一別半年,再不是相視一笑就能讀懂對方的心意。
以為足夠淡然灑月兌,相忘于江湖,哪知還會有再見的這一天。
此時毫無準備的再見,同騎一匹馬,彼此靠的如此的近,心卻遠了……
斥塵衣「嗯」了一聲,「我知道,你何須解釋?」
又道︰「往回走吧,我若不回去收不了場。」
蕭靜好掉轉馬頭,策馬回馳,突然想到什麼,又將韁繩一勒,問道︰「如何收場?你幫皇上背負罪過,你若回去這場子更不好收。」
斥塵衣眼底光芒劃過,嘴角笑容漾開,「原來你都知道?」
蕭靜好瞥他一眼,笑道︰「我還不清楚你麼?」抬頭想了想,又道︰「看來方才諾敏那一箭你並非躲不過。」她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斥塵衣,沉聲道︰「你走吧,若是我蕭靜好為了上位擄你去邀功,那還不如一頭撞死。」
斥塵衣不語,緊握著手中的韁繩,低著頭看著馬下仰頭凝視他的女子。
原來她明白自己的用意,看到她在城頭的那一刻,就動了這個念頭,讓她擒住自己,一反面平息戰火,一方面助她得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