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誠帝接過卷冊,看向湯少晴,淡淡道︰「湯卿稍安勿躁,在使臣面前如此沉不住氣,也不怕人笑話。」
沐沂邯立即含笑睇過來︰「無妨無妨,這位大人的笑話小王早就看過了,呵呵,還行。」
湯少晴跌回座位,吹胡子瞪眼的恨不得將沐沂邯的白皮細肉給剜下一片下酒。
台下張太醫跪在地上,細細的解釋著卷冊里的記載︰「皇後娘娘脈沉弱,是為先天稟賦不足,腎氣未充,所以當下並不適孕育龍子,臣曾在娘娘初入宮之時請脈一次,後來就再沒被召見過,直至三個月後,臣無心看到皇後脈案上的用藥記錄,覺得有幾味藥藥性霸道,似乎急于懷胎卻是對本元傷害極大的藥。」
孝誠帝看了數行脈案記錄,心中亂極,再也看不進一個字,直盯盯看著張太醫,沉聲問道︰「身為太醫院正,你也是伺候了兩代君王的+.++老臣子了,明知皇後脈象有異用藥不當,卻裝作不知事不關己,你的醫者仁心哪里去了?」
張太醫俯身叩頭,道︰「皇上恕罪,醫者仁心醫病救人,是為救命治病,卻看不了人心治不了心病,那次請脈是臣就將娘娘的病癥如實相告,再次去例行請脈就被拒之門外,後臣得知娘娘換了診脈太醫。」張太醫抬起頭,花白的頭發被雪花裹的雪白,眨眼一看竟似乎又蒼老了幾歲,「後宮水深幾許?老臣在宮中幾十年自然再清楚不過,皇嗣于各宮榮辱休戚相關,而各宮喜脈又與請脈太醫性命相關,嘴嚴實的尚可多活幾年,管不住嘴的,早就不在太醫院了。」
孝誠帝目光閃動,隨即道︰「接著說!」
「臣覺得此事非同小可,于是留心觀察,將皇後娘娘的日常脈案全都抄錄了一份,只到三月前,皇後探出喜脈,此後的用藥記錄均是安胎藥,當然這些安胎藥卻不同尋常,只至後來脈案也現氣血兩虛,沖任不足之狀,臣知道這胎終是難保,曾去皇後娘娘宮中幾次請求面見無果,也找過湯閣老,皇後病狀曾和湯老大概提過,當時湯老一笑帶過,對老臣說‘你也是老太醫了,需知何為生存之道,何為黃泉之道。’」
話音方落,台上眾官均議論紛紛,湯少晴臉色慘白,額頭冷汗珠子順著太陽穴流到頸脖,浸濕了大片官袍的衣領。
「嘖嘖嘖……」
沐沂邯不住搖頭,饒有興致的揚眉問張太醫︰「那後來呢?」
孝誠帝此時已經氣得發抖,渾然不覺沐沂邯搶了他的話,擰眉听著張太醫繼續說。
「皇後娘娘滑胎當日老臣正好不當值,當晚家中就遭刺客,臣心里清楚誰人欲取老臣性命,所以在幾月前就在府中增派了數名府衛,當晚逃出府後找到嵐王殿下,得殿下護以周全,次日就得知晉王殿下因皇後中毒一事深陷囫圇。」
孝誠帝沉思片刻,問道︰「西域蠍王角和皇貴妃身上的治傷的藥粉,藥性是否除了落胎還會致人于死地?」
「回皇上,那兩藥相克,只會致使落胎,並不會致人于死地,而是皇後娘娘落胎清宮時用了一味微毒的中藥——細辛,此藥是常用藥劑,但卻是和先前兩種藥相克,是為產婦的致命毒藥,皇後娘娘出血不止呼吸麻痹四肢抽搐,實是此藥致命。」
「滿口胡言危言聳听。」湯少晴霍然站起來,指著張太醫恨恨道︰「竟敢再此蒙騙聖上……」
「哎,這位大人稍安勿躁,怎麼回回都是你擋在駕前?認清身份嘛,皇帝陛下都還沒呢。」沐沂邯長眉微蹙,顯然有些不耐煩,渾然不覺自己也搶在了孝誠帝前邊狗拿耗子。
突如其來的真相讓人一時難以消化,孝誠帝此時無心計較誰誰誰搶他的對白,難道最後的結果卻是皇後自己罪有應得?死在自己布下的詭招毒計里?
元紀揮揮手,底下又有一男子被帶上來,磕頭行禮,「草民李三參見皇上。」
孝誠帝心不在焉的隨口問︰「你是何人?做什麼的?」
「回皇上,草民從事南北兩地行商販貨。」
「販些什麼貨?可有正規生意?」
「草民家族有正規商隊,也有官府批準的正當行商資格,主要販運稀有草藥和絲綢瓷器茶葉。」說罷掏出賬冊,「這是燕京這片的販貨記錄,只留下了近五年的,請皇上過目。」
孝誠帝接過厚厚的賬冊,才翻開兩頁看著密密麻麻的數字記錄就頭疼,揮了揮手道︰「你就給朕說罷,這厚一摞讓朕自己翻到幾時?」
李三吐吐舌頭,商人見多識廣口舌伶俐,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將事情經過詳細的說來。
「草民行商和燕京的晉王殿下府中常有生意往來,帶的貨物有各種珍惜草藥,其中有味蠍王角,這些年來幾乎是從未斷過,一年前晉王府中和草民訂貨的采買管事取消了蠍王角和其余幾種草藥的訂貨,只留下了些普通補身的藥草,哎……少了這幾味藥的生意,少賺不少,不過前幾個月有人和草民定了蠍王角,那人不願透露真實姓名,不過咱們行商也有認買主的一套,那人是左都御史府的大夫……「
「大膽庶民,膽敢編造謊言誣蔑本官!」
眾人安靜的看著湯少晴吼完,抹冷汗,怏怏坐下。
元紀向台下望去,底下有人會意,拖上來一個神色惶恐的中年男子,一把摜在地上。
湯少晴腦袋一炸,險些從椅子上跌下去。
「小民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永誠帝別了那人一眼,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男人頭如搗蒜,顫聲道︰「回皇上,小民姓蔡名思遠,曾是晉王府中陸大夫的下手,自小習得醫術略通醫理,在一年前晉王殿下宿疾好轉後,陸大夫的幾名下手包括小人就領了一筆銀子出了府,後來湯府招住府大夫,小人成了湯府的大夫……再後來皇後娘娘胎相不穩,宮里傳出的脈案一天比一天嚴重,竟是滑脈癥狀,湯大人知道龍子保不住,于是和小民合計利用此事陷害晉王,小民受湯大人脅迫唯有從命,用蠍王角調和入香,于是……」
突然連連磕頭,哭道︰「小民也不知道細辛這等貴重藥是宮中用來止痛驅淤血的藥啊……否側小人定不會讓皇後用此計策栽贓晉王殿下啊……」
「拖下去!」
孝誠帝捂著額頭,揮揮手。
「等等!」元紀伸手攔下,道︰「還沒交待完呢,陛下。」
轉向台下,厲聲道︰「繼續說,還有你配的那些送入宮中的藥!」
「大年過後,湯大人曾叫小民配過一種水劑慢性毒藥,將一條沉香木珈藍佛珠手釧浸透,只是不知是用來干嘛。」
「中毒者是何癥狀?」孝誠帝陡然支起身,疾聲問。
「普通人帶此手釧三個月後呈現肺癆癥狀,咳血不止直至呼吸困難抽搐而亡。」
眾人抽氣,官員們雖不知,後宮內侍卻清楚的很,皇後曾給各宮主子們一人賜了一條沉香木珈藍佛珠手釧,曾是高僧開光之物,後宮嬪妃奉信佛教,又是開光之物,自是常年佩戴,皇上盛寵的那位妃子不就是入宮才三個月便死于癆癥的麼,原來竟是皇後手筆。
空氣有些凝滯,自最上首孝誠帝身上散發出的寒意在這淒冷的寒天里生生凝上了一層霜,凍得人透不過氣。
窒息般的靜默里,「噗通」一聲。
湯少晴突然跌下椅子,埋頭跪在地上,不住的顫抖。
沐沂邯微微側頭,一眼看到孝誠帝緊握的拳頭,白中泛青。
看著他霍然起身幾步跨到湯少晴跟前——手揚,拳落!
天子的拳頭好比游龍出海,帶著被欺瞞的憤怒,被愚弄的恨意,一拳接著一拳,沒有廢話,只是泄憤!
湯少晴捂著頭滿地打滾哀嚎連連,血光飛濺,濺到一旁官員的衣角上,一開一朵艷紅的梅。
沐沂邯的笑聲很突兀,「呵呵,吃天子的拳頭,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元琪緩緩起身,道︰「事情真相大白,晉王無罪,還請皇上昭告天下以示晉王清白。」
孝誠帝停下手,轉身看向面無表情的元琪,皇姐生氣時很明顯,就是五官並成一條線,正如此刻一樣。
掀袍落座,孝誠帝沉聲道︰「來人,傳旨!」
軒轅廣場上,傳旨內侍聲調前所未有的高昂,最後一字讀完,廣場一片沸騰,呼喊聲驚天動地,雄壯如潮,一波波一浪浪,幾乎掀翻了廣場上的一方灰蒙天空。
不知是誰帶頭,接著萬民跪地叩首,齊呼皇上聖明,北淵之福!
此起彼伏的狂歡聲中,默然跪在中央的白色身影似乎用盡了最後一口氣,在各人的驚詫聲中緩緩倒下。
……
皇後下毒謀害宮中妃嬪,誣陷栽贓晉王,廢去封號貶為庶民,棺槨遷出太廟歸還湯家。
湯閣老始作俑者,實不配為天下學子授業之師,謫除一切官職,留府查看。
湯少晴罪惡滔天,身為督察院左都御史不正官風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貶為庶民,所犯之罪由三司會審。
付廉從犯,亦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同由三司會審。
其余湯家黨羽一應收監,待查明罪狀後定罪。
晉王一案一朝雪冤,歸還親王封號府邸,賜黃金千兩珍惜補品無數,派了張太醫入府伺候,兄弟兩再無見面。
在招待貴賓的大宴上,元琪記掛著三哥,自始至終心不在焉,孝誠帝看了她幾眼,有些欲言又止,礙于宴上人太多,最終也沒有說什麼,沐沂邯獻上了堪輿圖以示友好,只是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手段,礦脈處的記號一團模糊,他的解釋是不浸了水,孝誠帝頗有些吃了啞巴虧的架勢,磕著銀牙卻咬不著人。
晉王府的人已經從燕京府衙給放了回來,殿下的病也沒引起府中眾人的慌亂,有條不紊的輪班伺候,安排了幾間客房,元琪推辭了皇上歸還公主府的好意,執意住進了晉王府。
數人守在斥塵衣房門外已經有三個時辰。
龍小妹趴在石桌上,把玩著手中鵝卵石,光滑透明的石頭被手心捂的溫熱。
元紀坐在廊檐下,本是等待著有些焦急,眼楮卻被龍小妹牽引,看著她手中圓潤的石頭想起了那顆棗核,下意識模了模衣襟中的一個盒子,買了快一年,一直揣在懷里,也不知道能不能送出去。
蕭靜好和元琪並肩坐在另一側廊檐下,各自說著這兩年來的境況。
太子對元琪很好,去年生了一子,永寧帝龍顏大悅,已賜封皇太孫。
從這次元琪私自回北淵就能看出太子確實是對她百依百順,蕭靜好很為她高興。
太子府的消息靈通,在南晏時元琪就知道了蕭靜好和沐沂邯得子的事,現下免不了恭喜幾句,談來談去都是些喜事,卻是越聊越悲涼,對著緊閉的房門,淺談著各自人生中的喜悅,就如同朝起暮落的暖陽,照遍了滿庭繁花,獨獨遺忘了院角的某處,那一片被遺忘的草木。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
沐沂邯和陸大夫跨出門外。
「寒氣已經拔出,休養幾日就好。」沐沂邯拍拍蕭靜好的肩,臉色有些蒼白。
知道他定是渡了內力拔寒氣,蕭靜好給他攏好圍脖,自然而然的牽起他的手,和其他人道了聲告辭,兩人步行出了府。
「怎的不去看看他?」沐沂邯揮退了侯在府門前的馬車,兩人相擁走在長街上。
蕭靜好吐了一口白氣,「他怕人擔心,何必讓他傷精神呢?」
沐沂邯但笑不語,只是牽著她的手緊了緊,她接受不了,怕看怕問,自己又怎會不知。
突然想起什麼,蕭靜好呵呵一笑,道︰「回雲丹時看了看房子,已經快完工。」
沐沂邯「唔」了一聲,神色明顯瑟了起來,等著她的評價。
「嗯……還不錯!」
「只是不錯……而已?」沐沂邯斜眼睨她,黑眸漂亮的驚人。
蕭靜好停下腳步正過身面對他,看著他烏黑的瞳仁里自己的臉,笑容里滿是幸福。
「房子很好很好,不大不小適合三個人住,房檐不寬不窄正好遮擋風雨……」痴痴的凝視他的眉眼,動情的喃喃︰「窗子不高不低正好看到草原和天空,門檻不高不矮正好……方便你入贅,哈哈!」
說罷轉身就跑,回頭笑望站在原地的人,邊跑邊高呼︰「沐沂邯,我好幸福——」
男人唇角輕咧,雲丹草原的家,不大不小不高不矮,正好三個人住,沒有王府的十分之一大,甚至沒有亭台樓閣飛檐走壁,不華麗不奢靡,但這傻丫頭喜歡……其實自己也很喜歡。
「去逛集市。」蕭靜好牽起沐沂邯的手,興致勃勃的拉著他往集市奔。
「逛集市?」他蹙蹙眉,有些不情願,「要買什麼去店鋪不就行了,干嘛去逛集市,好擠!」
蕭靜好白他一眼,方才還夸獎他房子蓋的很好,這會子又犯了富貴病。
「集市怎麼了?咱們以後過日子得精打細算,集市上的東西比店鋪里便宜幾倍不止。」
「那你要買什麼?」
「褲衩!」蕭靜好回眸望他,加了一句,「你的!」
沐沂邯不顧形象的慘叫︰「不要啊——」
蕭靜好拉著沐沂邯在人流中穿行,所經之處人人自覺讓開兩道,然後定格。
「南晏睿王耶!」」在哪在哪?」
「真的是哇,那天沒看清楚,我要好好看看。」
「冰藍……哎呦……真俊。」
「你那日沒看到,南北雙珠齊輝,閃瞎了眼哦!」
「那姑娘是誰,這般親熱,哼!」
沐沂邯恬不知恥的躲在蕭靜好身後亂放秋波,引來陣陣驚呼。
見他和藹可親,逛街的姑娘們膽子也大了,兩人逛到哪人群粘到哪。
蕭靜好故意在一處成衣攤位前停了下來,先挑了一根淡紫色的發帶,在沐沂邯頭上比劃,笑著問︰「喜不喜歡?好看麼?」
沐沂邯打量著發帶,還未開口,四周眾人齊聲道︰「好看!」
盯著沐沂邯的目光灼灼,也不知道是說什麼好看。
清清喉嚨大聲問笑吟吟眯著眼看沐沂邯的攤主︰「大娘,來十條褲衩!」
「嘩!」
沐沂邯面不改色,猶自用如絲的媚眼和姑娘們親厚不已。
攤主大娘盯著沐沂邯的白皮細肉,咽了口水,呵呵笑問︰「生絲,葛布,錦緞,綿綢,不知道穿那種?」
蕭靜好道︰「生絲五條,葛布五條!」
沐沂邯抗議︰「不要葛布!」
攤主大娘立即道︰「可不是,葛布沒有生絲柔軟,穿了會咯傷嬌女敕的肌膚的。」
周圍姑娘們面賽飛霞,眼風巴巴的往某某某處掃。
沐沂邯沉睡了二十余年的死臉皮這會子突然蘇醒了,一只手不動聲色的爬上臉蛋,爬上眼楮,從指縫里狠狠瞪這個丟人現眼的娘們。
「是麼?會咯傷啊?」蕭靜好歪著頭考慮了下,這家伙最寶貝的就是一上一下兩處,可不能咯傷了,于是道︰「那就都要生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