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蓉波的放肆質問,若擱在以前的林姑娘,一定淚眼婆娑、委屈置氣,幾天都吃不下飯了。
可惜今非昔比,軟包子已經換了塊鐵板。蓉波既質問她什麼表情,林代正色答道︰「家父辭世,我心如死灰,六神無主、雙眼淚蒙。難道姨娘不是這樣?」
蓉波被噎,氣焰全消,心中大奇。
原來林毓笙確實自幼聰慧,詩文極佳,被先生夸贊若非身為女兒,出去考個秀才都使得的。只是,這等才華,從來沒能用在跟人吵架上,就像禮架上的玉器,秀潤、脆弱,中看不中用。這玉器怎麼今兒個詞鋒犀利起來?蓉波打個格楞,結結巴巴,換個話題︰「你……姑娘還去不去靈堂。」
林代微抬頭,看著旁邊的女乃娘。
邱嬤嬤,是毓笙身邊最忠實的老僕了。林代知道她。
黑暗中閃的無數畫面中,很大一部分屬于邱嬤嬤。
那些畫面,大概都是毓笙的回憶。林代墜入鏡中時,這些回憶畫面就在林代面前閃過,非常快,而且只有一遍。
一遍就夠了。
林代歷經中考、高考、司考,過五關斬六將,看書從來都只需要一遍。
她向邱嬤嬤點點頭,示意邱嬤嬤攙她起身。邱嬤嬤擔心她身體,遲疑未決。林代堅持。
既然在林姑娘的身體里,靈堂還是要去的,不然成何體統?林代很識大局。
只是身體實在虛弱。林代駭然︰從前那位林姑娘毓笙,到底是有多不注意身體健康?瑜珈啊有氧操啊游泳啊什麼的,諒她一個古代小姑娘是不會做了,難道燕窩魚翅什麼的就不能多吃兩碗?花園里就不能多溜達兩圈?瞧把身體糟蹋成什麼樣!林代想站起來,兩眼冒金星,兩條腿直打顫,不得不把全身分量都壓在邱嬤嬤肩上。邱嬤嬤用忠誠而壯實的臂膀扶住林代,她覺得心底安定得多。
主僕倆往靈堂去。蓉波猛想起正事,趕著對林代道︰「我好歹也服侍你爹一場。老爺的話,姑娘總要听的。到得前面,姑娘喚我一聲阿母罷!我總是你庶母,對不對?」
庶——母?!
林代駭笑。
她不是古代人,這不假。可是蓉波別想騙她。她讀的書多!
法律司考一共四張試卷考兩天好不好?每張試卷都有七到十門科目不等好不好?其中一門科目就叫「中法史」好不好?中法史里頭最重要的一章就叫「禮」好不好!
「出禮而入刑」,古代對「禮法」如此重視,害得林代要把「禮」跟「法」一起研讀好不好!
庶母誠然是小妾,但並不是所有的小妾都夠格能被稱為「庶母」的!按禮法,有子妾才能得到「庶母」的尊稱,無子的妾,叫聲「姨娘」就盡夠了。中法史老師當年在課上做知識拓展時津津有味講了好久,若在期末試卷上出現純屬送分題,林代記得爛熟。偏是當年林汝海獨寵蓉波,明明蓉波啥都沒生出來,他也對毓笙道︰「你母去後,虧得蓉波照顧我起居,對你也掏心掏肺,有什麼不周到的,你看在她是你母親生時用的人,別跟她計較。我怕你受苦,就不續弦了。你叫她一聲庶母罷!她應得的,你也別屈了她。」
林代曉得這里頭的貓膩,毓笙卻不懂。誰讓她是深閨弱女、足不出戶,母親又死得早,雖愛看書,父親給她的書不多,限于《女兒經》、《孝經》這一類,以及有限的幾冊韻書詩書。再聰明的孩子,耳目被閉塞住,見識自然有限。父親既讓叫,她也就只好偶爾叫幾次。因為叫得少了、聲音也不夠響亮,林汝海還指責她不懂事!
——退一萬步,就算認了蓉波是「庶母」,那跟正經的「母」之間也還有很大區別吧!蓉波要讓姑娘這般敬稱她?真叫蹬鼻子上臉!她上趕著找打,林代也就成全她了,不咸不淡答道︰「先母早已辭世,難得姨娘不忌諱,願意以身相代,真叫人敬佩。」
這句話的意思,翻譯成大白話,其實是︰我娘已經死了,你還上趕著要當我娘,是想代她去死?我真佩服你的賤啊!
明明一句搶白,用禮貌的措辭,文縐縐說出來之後,蓉波愣是沒听懂,還以為︰臭丫頭這是答應我了?
頓時蓉波臉上浮出笑容。虧得她警覺,趕緊掩去,嘮嘮叨叨對姑娘囑咐︰「老爺狠心,去得早,留下我們兩個。姑娘,你又是個女兒身。外頭那些叔伯爺舅們,準商量好了,要給咱們老爺立嗣承繼。承什麼繼?無非欺負咱們家沒主母,老爺膝下沒兒,就留下姑娘一個不帶把兒的,算不得數,他們安了心要貪家產呢!姑娘可得跟我站得緊緊的。我們娘兒倆咬緊牙關,不能讓步,把那群貪心鬼都頂!讓他們別做美夢!」
林代眼一眯︰蓉波這番話倒說在了點子上。
喪堂那邊,忽然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哭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