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人都像林代這樣對皇家權勢看得開。尤五姨娘生產一事,就完全被疏忽了。大家忙公主的事都來不及,誰顧得上她一個姨娘?更何況大夫都說她生的是女兒而已嘛!
她生這個女兒,生了一個夜晚,連一個,二老爺沒來、老太爺沒來、老太太更沒來。只是一個姨娘生產罷了!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二太太還算客氣點,早晨來看了尤五姨娘,接生的們勸阻︰「里頭骯髒,太太外頭等罷?」
二太太听了听屋里尤五姨娘一聲遞一聲的慘叫,道︰「也好。」
她走出一扇門,又走出一扇門,直到離尤五姨娘屋子半個院落之外的「外頭」,正巧大太太也來探望了,帶了些表禮,二太太替尤五姨娘接了,陪大太太坐著說話兒,議論些妯娌之間的小話題,少不得又有些暗地里舌鋒交戰不提。
尤五姨娘一個人在屋里——不不,屋中還有那麼多接生的婆娘們,送熱水的、遞剪子的、幫她掰腿的、揉她胸口勸她深呼吸的,那麼多那麼多人。
可她覺著是一個人。
她是一個人在疼痛的海洋上顛簸,呼一下子,掀到浪尖上,嘩一下子,又落到谷底,沉沉沉沉的往下跌,沒有底,一直要跌到死亡里,被漩渦嚼一圈,又再吐上來,拋到浪尖上的某一刻,疼痛很輕了,幾乎可以消失了,她受的罪好像可以到頭了。結果又被拉回來,月復中這團血塊還沒掉出去,她還要疼,這次疼比上次還有力,把她筆直又拉進黑暗的波濤底。這次要死了,她想,一定要死了,可還是沒死,輕了些,放過她。回過頭卷土重來。從二更到雞鳴,從黎明到日上三竿,重復又重復,她想自己是一定會死。沒得幸免了。可死亡怎麼來得這樣掙扎拖延?
最深的一次谷底。海洋翻轉了,扣在她頭上,整個世界把她吐了出去。她想︰「到頭了。死了。」
「啪」一巴掌。「呱呱」兒啼,接生婆恭喜︰「姨女乃女乃喲,這是位小姐。」
她不敢置信的喘著氣。原來不是世界把她吐出來,而是她把那血塊終于推了出去。她生完了,活了?原該輕松的,卻旋即更大的悲哀涌來︰一位小姐。一個姑娘。五姨娘生的十姑娘,抵什麼用呢?無非多一個人受罪罷了。添個弟弟或者會好些?但她自認,不敢再經這麼大一次痛苦,生第二個娃了。再說,她就算想,二老爺未必給她。生過娃的,二老爺就嫌棄,不太肯親近了。她以後的日子大約也就跟這女兒相依為命了。一輩子的熬苦……二太太手下,不是那麼好熬的。
尤五姨娘睡了。她太累了,體力透支到虛月兌的邊緣。她需要好好休息,左右新生的十小姐自有乳娘照顧呢!
可二太太、大太太來看她了,幾位姨娘、少姨娘、甚至小姐們都來了。這當然是為了十小姐面子,來看十小姐的,而尤五姨娘到底是十小姐的親娘,那麼多主子來,她躲著睡覺,太得罪人了。
林代也在探望團中,頓時有點尷尬。她想把東西悄悄的放下,跟那沒生產受罪過的孩子的父親說些話,就離去,等辛苦的母親緩一些,再說話。可惜謝府里的事情從來由不得她說了算。好心的婆子把尤五姨娘推醒,叫她給賓客們道謝。
尤五姨娘便支持著,一個個的人道謝。一件件表禮,名義上是給她女兒的,珍珠、胭脂盒、檀香骨小扇子、小金耳環、心字旃檀香,鍍金銅手鏡,一件禮道一聲謝,道謝時要笑著,這是喜事,極大的歡喜,大家都笑著,她差不丁點沒死,也得笑著。
笑著笑著她也真心的喜悅起來,想看看那個折騰她至深的小東西,到底長成什麼樣子。該生出來時婆子拎著拍打嬰兒的背,讓嬰兒啼哭,順便叫尤五姨娘看過一眼,可惜她沒看清,就那麼紅紅一團,真是個血塊兒,倒有頭有四肢,臉皺得像個老人。她生的女兒一點都不可愛,是看岔了吧?其實是可愛的吧?她沒有信心的瞅著乳娘懷里的襁褓,嬰兒貪婪的把整張臉都擠在那豐滿的糧倉上,應該在吮吸,可她听不到吞咽的聲音。這小東西還活著嗎?不會臉堵在**上窒息而死了吧?看那乳娘一臉蠢相呵……尤五姨娘想提醒她注意一下嬰兒的鼻子,想問她女乃夠嗎,想從她手里接過嬰兒自己看看、自己抱抱,想把自己的胸口解開給這孩子。
可惜這些舉動都太驕矜了。
哪怕把自己胸口解給孩子,這想法都太驕矜了,必然隨之一連串的質問︰「你怕乳娘沒女乃嗎?」。「你自己就有女乃嗎?」。「你姑娘最嬌貴是怎麼著?人家都吃乳娘的女乃,你吃不得?」「謝府請的乳娘不配女乃你尤姨娘的姑娘?」「這還只是個姑娘哪!若是個小子,得喝龍女乃了?」——就算今兒明著不說,回頭,披著笑、搡了刀,還是要說出來的。她戰戰兢兢這麼多年,太過了解。這無非是一屋子鬼怪罷了。鬼怪還要維持顏面上的和藹!格外累。
謝二老爺也來了,作主給女圭女圭取個名字,不知為何覺得小人兒像一條紅通通的小魚,便說先叫小魚兒罷,是小名,等百日後再取個大名,好入宗譜。他給閨女也帶了份禮物來,是黑珊瑚珠子瓖的小金手釧,貴重也算貴重,沒什麼特別的心思在里頭,不過是下人替他準備的。尤五姨娘想想他追求她的那幾個月,送的東西也不少了,金珠寶玉,也是下人準備的吧?貴重、妥當,沒有一絲真心。她當時年紀小,不懂事,看著那些東西,做得精致總是精致的,便把匠人的心當成了他的心。她娘,懂事是懂事,太過世故了,把肯花錢就當作肯用心,說這男人可嫁。再給她一次選擇機會的話,她是不會依他的。當時想要她的,又不止他一個人!家里稍窮些也不妨,只要夠吃夠穿,肯親手給她做個小禮物,哪怕柳條編的個小筐子、木頭削的小狗呢?也是個心意。過一輩子,對方肯用多少心意,真的是頂頂重要的。或者還會越相處、越滋生出溫情來,男人的溫情,卻只有越相處越往下磨滅的份兒。若連一開始都不為花力氣,到後來,就更別提了。
林代想著雲柯偷帶的兩個姨娘,再看看尤五姨娘,頗為心酸。再看尤五姨娘寵愛著小嬰孩、眼珠子都不敢錯的樣子,更加鼻酸。
天下也有這麼寵愛孩子的母親。即使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也是這樣深愛著。林代沒有得到這種母親,只能說是她的命罷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