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雖說自己鞭法不好,其實還是很看得過的,與萬典有戰得不分上下。雲詩在航窗那兒看著,雲劍問她︰「怎麼樣?」
雲詩一笑道︰「好看。」又恭賀雲劍︰「這才叫四海來服。」
雲劍也一笑。
不覺岸上已經戰過三百回合,萬典有久戰不下,心生焦躁,賣個破綻,引得萬典有斜過身子,他就使出殺手 道︰「著!」
卻又來!他本想給萬典有兵刃打下來就完了,卻果然是學藝不精,鞭子飛出去,力道控制得不好,竟要打上萬典有的天靈蓋。薛白叫聲不好,忙忙要撤鞭,哪里來得及,萬典有也被擊起凶性,猱身而進,使出同歸于盡的招數。
雲劍將足在船上一點,如星般擲去,穿到他們當中,雙手一分,一手接了薛白的鞭、一手拍開萬典有的劍。薛白手上一麻,丟開鞭柄,踉蹌後退幾步才站∼穩,看雲劍瀟灑立在當場,已然手將他鞭子遞回來,含笑道︰「兄台好鞭法。」
薛白臉上熱麻麻的,單膝點地,自認罪過。雲劍道︰「原是刀槍無眼。」萬典有也跟薛白回罪。雲劍便攙起他們兩個,問薛白道︰「我看兄台身手不凡,甘心做個獵人麼?可也想加入軍伍,為國效力?」
薛白作難色道︰「如今這亂哄哄的軍,有的禍害老百姓,有的誰知道他們做什麼,故此……」說到這里,也不是傻的。看著雲劍問︰「不知爺可是軍伍的?」
萬典有就替雲劍報名號道︰「這是康平將軍!」
薛白哎呀一聲。雲劍負手而笑。薛白連忙跪地請安謝罪。雲劍伸手道︰「不知者無罪,先生請起。」
船家把大雁香熱熱的也燒得了。三人依然回船吃酒用菜。艙里已將玉麒麟纓子打出來。美玉明珠、彩線絲纓,相得益彰。又有一枝珠花。人道是,姑女乃女乃給新娘子添妝的。
薛白道謝,至此也再沒不被雲劍收攏的道理。他想想好笑,道︰「不瞞將軍說!小的在河邊,原來見了將軍,就知道將軍不是凡人,跟將軍、萬兄說得投契,想著若將軍是個普通人。小人還敢斗膽提議義結金蘭。但將軍不凡,小人恐怕只有高攀萬兄。岸上一比,小人才知萬兄也非小人拍馬能及。這樣粗陋的技藝,還蒙將軍折節下交。不嫌小人沒本事。肯給小人機會效力。將軍美名不虛!」
雲劍與萬典有都謙遜幾句。薛白能威脅到萬典有的安全。當然身手也不差。萬典有就要跟他結拜。薛白連忙說不敢。雲劍作主,兩人到底在船頭焚香叩頭,結為異姓。
雲劍與萬典有又問起薛白結的哪門親。薛白一五一十說了。乃是個姑娘,原來給人家作丫頭的,極是個好姑娘,姓柳,家中行長,閨名喚作燕兒。
有謝府的資深丫頭在里頭听了,笑出聲來,悄悄跟雲詩咬耳朵,一時雲詩也笑了,看艙外,雲劍已自知道了,也是作笑狀,對薛白道︰「原來都是一家人!」
薛白不知就里,請問緣故。
原來這柳燕兒,乃是謝府的丫頭。她妹妹叫鶯兒,是廚下幫佣的,性子粗疏,不堪大用,獨她伶俐,又有膽色。當初宛留在時,曾用她收羅情報。她不是哪房的丫頭,做著通活,哪房都會去,人也不防她,故很得用。宛留還跟雲劍計議,當時這麼用她,日久終久要抬舉了她,不枉她一場功勞。
如今物是人非,謝府人物星散四落,宛留已橫死異鄉,柳燕兒竟許了人,夫婿甚至不知她原來是謝府能干的丫頭,雲劍感傷,請問薛白就里。
說起來,也是為戰亂害的。燕兒原是隨娘家親戚避禍他鄉,也是怕樹大招風、動了西戎的耳目,從來未敢說身世。招親時匆匆忙忙、媒婆統共沒說上太多話,薛白看這姑娘人品好,也怕夜長夢多,就先定了。各種細節,還等回頭慢慢問哪!听了雲劍說來歷,薛白翻身又拜︰「原來是將軍府上教養出來的。小人謝過!」
雲劍呵呵笑道︰「還未必便是她。」
薛白便提議︰正好他家里便在下流左近,柳家親戚也相去不遠。他便請雲劍一行人前去略做做客如何?
雲劍問了雲詩的意思。雲詩欣然同意。小船便順流而下九里之後靠岸,薛白先跟萬典有去,取了車來,將雲詩等女眷也載了去了。
那車是普通車輛,既不寬大,也無頂子,車輪上且無絲棉纏裹,好在是車邊還有陪同。那滿口道慚愧。雲詩倒不以為意︰「咱京城娘兒們,該拋頭露面時,一般兒是拋頭露面的,哪兒就在乎這些呢?嬸子休當我是那等矯情的人!」滿口刮拉松脆的京片子,與葫蘆瓢一般,措詞且比葫蘆瓢雅致。這也是她在宮中練出來的。
那車行過一處路面,沒趕好,輪子壓過一個豁坎子,車上人一顛,幾乎沒跳起來。葫蘆瓢倉促間自己也顛飄了,沒能護住雲詩,還是原在車邊護送的雲劍,一手攬定了雲詩,沒讓她磕著,又好好的放了,笑一笑︰「姑女乃女乃仔細了。」雲詩也在帽幔里笑著,且佔他一個便宜︰「佷兒好身手。」
車邊的忙忙叫趕車的慢些兒,心里緊張死了。雲詩又開她玩笑︰「想不到嬸子這車兒還帶飛的。」給說得也笑了。這緊趕慢趕的,幸虧相去不遠,果然已經到了,便見一個好大門洞,還帶著廊子。
謝府門洞也大,那是他們宅子都大。錦城諸臨街的門牆也總是帶廊子,那是防刮風下雨的時候,風雨剝刨了門牆。而這薛家,無非鄉宅,里頭屋院並沒有很大,也並不臨著大街大道,卻做了大門洞,遮好廊子,卻是為了萬一風雨大,給鄉間人一個避雨的地方。
鄉人往往舍不得買傘,倒有自己編的青箬笠、綠簑衣,卻是平常誰帶這一套物色來往?田地離自家又總是隔得遠。遇有那不測的風雨,若是小些,在旁邊大樹下避避,倘幸而下得不太久,還罷了。要是大些,樹避不了,趕回家里也是遠,一路也要澆透了,遇著雷,樹下更危險,要是下久了,淋得久了更要生病。這小地方又不像官道邊上,會有一些驛亭好遮陽蔽雨的。薛宅因此做出這門洞來,備有鄉人逢大雨狼狽時,若正好離薛宅近,就好來避過的。
有時候薛家人看人家濕透了衣裳,體弱可憐,風一吹怕要病,還叫進來烤火、甚至給衣服先披著、以後再換。需要的時候,還有給熱姜湯、乃至舍碗熱粥的。遇有中暑的,也叫抬進來歇蔭,方便時給碗綠豆湯。因此左右人都夸薛家仁善積福。
雲劍來此,看了暗自點頭。
須知雖然很多人說老實人吃虧,但是太精刮的人也成不了大事。薛白的身手,雲劍已經看過了,再看這立家的風範,更知此人可用。
進了門洞,迎面一個影壁,雖沒敷白粉,青泥涂得也平整,後面四扇綠漆屏門,還有隔年的紅斗方福字貼在上頭,屏門邊上是作堆儲雜物之用的小房間。過了屏門,迎面又有一個小些兒的影壁,邊上一個大魚缸,養著魚,居然還種了枝小荷葉。兩個側面各有一明兩暗的套間,迎面則是一個大明堂,兩邊各兩個里間。
雲劍等人被迎到大明堂奉茶。請雲詩到里間去揩面更衣。一時人已去叫過柳燕兒來。柳燕兒一听雲劍在此,驚得恨不能真成個燕兒,插雙翅飛來。就算在未婚夫婿家,也顧不得避嫌了。左右這戰亂時候,也沒那許多規矩了。最重要是三姑六婆沒那麼多精力嚼舌根了。她們有的死了親友,有的甚至自己都死了,活著的多半都忙著找食、躲兵,還有很多人流離失所,苛延殘喘。這種時候,對的束縛卻空前的放開了。一切都以生存的最優化為前提。所有性別和年齡,都能使多少力放出多少力,把一些本來有能力的人拘束在某種規矩里,這種行為對亂世來說已經太過奢侈了。
所以雲詩坐在鄉野車上就這麼顛了,也不算太離譜。連太後他們都曾步行在山間呢!誰還計較身份?
而柳燕兒也就自己跟著報信人奔到了薛宅,見了雲劍,納頭就拜。雲劍又叫她見了雲詩,只說是京城那邊親眷家的姑女乃女乃。
雲詩進宮時,柳燕兒剛進謝府當差不久,根本沒資格近距離見到雲詩的臉。雲詩入宮多年,相貌也已有改變,連口音都全不同了,因此柳燕兒完全沒疑惑她會是雲詩。
薛家人已端過吃食來,最醒目乃是一大盆面,是自家 的。那面身勻細,煮好後撈出來,用笊籬攤勻,拿香油刷過,看晾干了水氣,吃時才放湯,根根分明,面質勁道。那湯憑人喜好,拌上姜蒜汁、辣椒油,再香不過。澆頭也是另外裝碗,憑人自取的。有幾碗炒時蔬,加了肉絲,又有紅燒的香菇,還有現片的鮮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