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朗朗讀書聲從窗戶里傳出來,檠豐帶著顧玥、顧祺在背書,听起來挺有模有樣的,有他接手,郁泱樂得輕松。
憑心而論,比起自己,他是個更稱職的師傅,他總是有辦法深入淺出讓孩子會意理解,並且學得更快更好,而她只會行獎勵制度,用食物勾動孩子的學習欲,認真說來,她更像個馴獸師而不是誨人不倦的老師。
漸漸地,兩個孩子喜歡檠豐不下于郁泱。
郁泱不覺得心酸,倒是錦繡酸了,幾次使眼色讓顧玥、顧祺別接近檠豐。
孩子是錦繡一手帶大的,幾乎是把她當成娘親看待了,她不樂意,兩個小孩心里為難得緊。
郁泱見了覺得好笑,錦繡對她們就像母雞護小雞,難怪當初對待自己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態度。
于是郁泱替孩子當說客,出面勸服錦繡道︰「要是我,不會阻止她們親近顧譽豐,比起我這個三腳貓師父,他是念過正經學堂的,當師傅會更稱職。」
錦繡才勉為其難同意了,但每次檠豐帶著兩個孩子讀書,她就尋個由頭坐在門口繡花,兩只眼楮緊緊盯著,好像檠豐會吃人似的。
天氣越來越冷,過年將至,天上下起大雪,短短的半天功夫,大地已是一片銀裝素裹。
郁泱窩在廚房里變著法子弄吃的,最高興的莫過于兩個小孩了,腦子有東西吃、肚子也不缺食物,她們的笑聲感染了大人們。
如果不解釋檠豐和郁泱的關系,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家人似的,對于這種狀況,檠豐滿意,牡丹更滿意,雖然她明白小姐的心意,但她始終覺得和離對女人不是好事。
「蒸好了,好香啊!」
芍藥打開蒸籠就忍不住深深吸氣,里頭蒸的是燕麥糕,里頭摻了枸杞、杏仁、核桃,口感好、味道更棒,在做吃食這方面,她家小姐絕對是首屈一指。
「送到房里給玥兒、祺兒甜甜嘴吧!」
牡丹這會兒一顆心都掛在兩個丫頭身上,自從能夠吃飽喝足,顧玥、顧祺像風吹似的長高、長胖,這對養豬戶出生的牡丹而言挺有成就的。
「等等,先切一塊下來,否則經過世子爺的手,咱們連渣都不剩。」芍藥右手高舉刀子擋在牡丹前面,沒搞清楚的還以為兩人為吃搏性命。
「也是,世子爺好大的胃口怎麼都填不滿,偏偏還長不胖。」牡丹同意芍藥的話,把燕麥糕放下來讓芍藥刀起刀落。
郁泱聞言,是啊,那人就是個吃貨,會吃、愛吃也能吃,他有一張再刁不過的嘴,三兩下就能挑出好壞,但他吃東西的模樣很好看,斯文秀氣、不疾不徐卻總是能把東西吃得干干淨淨,連點渣兒都不剩,就像食相優雅的蟒蛇,不急不燥,一口口慢慢吞掉獵物。
「有人像你們這樣子,同主子爭食的嗎?」郁泱道。
「沒辦法,咱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也會肚子餓啊!」芍藥吐吐舌頭。
笑話,她家小姐做的東西這麼好吃,不搶的才是傻子,她切下一大塊,剩下的讓牡丹端出去,拿出兩個碟子各盛一些,走到郁泱跟前遞給主子一盤,自己也拿一盤。
「小姐,你和世子爺是怎麼回事?」
說兩人是夫妻嘛,外人看著像,可她和牡丹是知根底的,可沒那麼好哄騙,明面上兩人恩恩愛愛、相敬如賓,私底下她們家小姐對世子爺,那個冷淡啊,哪像夫妻。
「不就是夫妻。」她避重就輕。
「這話唬唬牡丹還行,我沒那麼好騙。」芍藥擠擠鼻子。
「不然呢?」
「我要是真的看得明白,何必問小姐?」
那天之後,她在人前當好妻子,而他人後也紳士地不曾得寸進尺,他們在同一個房間里醒來,她負責三餐、他負責教養小孩,兩人合作無間,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她知道彼此都在等待,等待她爹娘靈柩回京,等待一個與皇帝見面的機會。
其實她不是沒有好奇心,好幾次她也想月兌口問他到底是顧檠豐還是顧譽豐,只不過這話問出口,自己需要解釋的就更多了,她喜歡簡單、不愛復雜,不想為了追到別人的底線,把自己的底線供出去。
郁泱尚未回答,阿松急忙從外面跑進來,說道︰「世子妃,王爺讓世子爺和您到前廳。」
阿松沒說到前廳做什麼,但她確定,聖旨到了……
聖旨到了,意謂著皇帝不僅順利收編二十萬大軍,也將梅家勢力徹底鏟除,北疆已經盡收皇帝囊中,同時也意謂著她必須再一次面對父母雙亡的事實。
事成定局,娘用性命換來她的平安,只是,她並不想要……心酸澀得厲害,她不懂,為什麼始終自己的親人緣都這麼淺?
漫天的白,京城下了一場又一場大雪,六千人軍隊送回誠親王和誠親王妃的棺木。
玄色棺木在鋪天蓋地的雪白里顯得更加孤清,前三千、後三千,頭綁著白布的士兵們,安靜而沉默地守護著兩具棺槨。
他們緩緩前行,百姓夾道觀望,人人臉上透出一抹慶幸。
郁泱不為此感到憤怒,她能夠理解,誰不想過太平日子?誰願意為某些人的野心葬送性命,誠親王之死解除皇帝大患,也解除百姓的惴惴不安。
她忍不住想問,如果父王有靈,知道百姓這般看待自己,他還能信勢旦旦、驕傲自滿,認定自己一定能夠坐上龍椅?
靈堂早已布置好,郁泱穿著雪白孝服站在誠親王府大廳前,等待父母的棺木回家。
家……舉目四望,自她有記憶起,誠親王府還沒有這般氣派風光過,這個喪禮是皇帝宣揚手足情深的戲碼,從很早以前就開始籌備了吧。
頎長身影悄悄來到她身後,猝不及防地握住她的手。
郁泱微驚,轉頭看見顧檠豐的臉,他沒有笑,握住她的掌心緊了緊,眼神凝重,語氣堅定。他說︰「不要怕,有我。」
句子很簡單,郁泱可以把它當成無心之語,但不明所以地,她在五個字當中找到安全感,她彷佛看見一堵牆突然豎在眼前,可以任由自己倚靠。
淡淡一笑,她說︰「突然覺得……」喉頭卡住,哽咽。
「覺得怎樣?」
他不厚道,這種時候應該轉移話題,他卻追著人家的傷心。他是個強勢而霸道的男人,雖然總是表現出一副無害表情。
「覺得和你訂的交易挺劃算。」早個幾天,打死她都覺得自己超虧。
「怎麼說?」
「我幫忙弄垮你爹娘,你卻幫我爹娘送葬。」
「確實,听起來你佔不少便宜。」他點點頭,頗感認同。
她失笑,這種時候、這種氣氛不適合幽默,但她好感激他的幽默。
「為什麼汲汲營營,想要弄垮順王府?」沒了順王府,世子爺三個字就是個白搭。
「這個爵位對顧家而言,不是榮耀而是恥辱。」他的目光和口氣一樣凝重,好像這是個再沉重不過的話題。
她順著他的話說︰「所以,你為的是尊嚴?」但他不點頭也不搖頭,郁泱只好自己往下接。「至少這說法很新鮮,只是不曉得順王和王妃同不同意。」
「你以為做這件事,我會征求他們的同意?」
她這話是問傻了,聳聳肩,權充回答。
「和離之後,你打算去哪里?」輪到他來追問。
「北疆。」
話月兌口而出,她才質疑自己為什麼對他毫不保留,連孫平、阿良他們都是瞞著的,怎麼會……對他說實話?
因為他身上那股教人信賴的安全感?因為他每晚在自己床邊的叨叨絮絮,讓自己認清他的性格脾氣,確定他不會出賣自己?
聳肩,她真的不知道啊,好像一步步的就變成這樣了,變成看著他就會覺得安心,听著他的聲音就會心定,呼吸到他的氣息、知道他在身邊,她就不會輾轉難眠,他是她的精神安定劑。
「為什麼是北疆?為什麼還要去踩那塊傷心地?不怕傷嗎?」
怕!但她必須去。
「那里是個很美麗的地方,四季分明。春天大地抽出綠芽,欲融未融的冬雪里,有剛剛蘇醒的小兔子活躍;夏天遍地都是野花,紅的、黃的、粉的、紫的,美不勝收;秋天一到大地枯黃,樹上的葉子在地上鋪起一片金黃;冬天,銀裝素裹的大地洗淨塵埃,每個季節有不同的顏色與味道,每個時節都有醉人的美景。
「那里的百姓豪邁奔放,沒有這里這麼多限制人的規矩,那里的女人不怕拋頭露面,她們有權抉擇自己的人生,那里天寬地闊……」
說著說著,她滿臉向往,好像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一口氣飛到遙遠的北疆。
「誰告訴你這些的?你父親?」
他問住了她,垂眉,她不答話。「這是秘密?」
她點點頭,同意他的形容。
檠豐換個話題。「既然那里那樣美麗,如果哪天我不當世子爺了,可以一起去嗎?」
「‘去’可以,‘一起’就敬謝不敏,請問你是我的誰?」
「你的意思是關系未明、身分未定,‘一起’是夫妻才可以做的事情?那容易,我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與你……成為夫妻。」
他並沒有曲解她的意思,郁泱是這樣想的,但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是帶著曖昧,尤其是後面幾句更過分,紅霞飛上,她怒眼瞪他,然而他看在眼里卻是無盡的嬌俏可愛。
握住她的手、更緊,靠著她的身子、越近,總有一天,他會把兩人之間拉近再拉近,直到……他泥中有她、她在他的泥里……
郁泱很累,但依然跪在靈前。
那是她的爹、她的娘,她身子里流著他們的骨血,穿越到這個時代已經很多年,所有人都說她對誠親王沒有印象,其實錯了,她有的。
穿越而來那天,周郁泱呱呱墜地,她看見一個偉岸男子抱著她、哄著她,好似她是天底下最珍貴的珠寶,她曾在母親懷里,听著他說自己有多愛這一家人,听他說,為了他們可以放棄所有。
她曾經躺在他的臂彎里,听著他背詩,听他說︰「我的小泱兒,你要好好長大,長成名滿京城的才女。」
她也曾經和哥哥並躺在床上听他的「床前故事」,他說的是他的帝王夢,說他要如何治理國家,如何開創一個大周盛世。
說那些話的時候,郁泱不曾懷疑過他的真誠,她相信他愛百姓更愛他的家人,誰曉得遷居北疆後,心移意轉,他竟然拋棄糟糠之妻,拋棄一雙曾經他最疼愛的兒女。
她想,世間是不是真的有八字這回事?為什麼不管前世或今生,她與父母親都是緣淺?
身上傳來一陣暖意,檠豐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郁泱身上,他又握住她的手,似乎是習慣成自然,也似乎是戀上她掌心的溫度。
她必須承認,這樣的安慰很有用。失去父母親的女人有權利軟弱,所以她問︰「我可以靠著你嗎?」
她問、他喜出望外,攬她入懷,是他的回答。
「在想什麼?」他問。
「想我爹娘。」
「我以為你已經不記得你爹。」
「我娘經常談起他,我娘很喜歡我爹的。」
「可到最後,他選擇背棄你娘。」
「是啊,最近我想起娘,想的不是她的死,而是想她那麼喜歡爹卻要逼自己對他下手,那得多痛苦才辦得到?」
「男人總是把前程私欲看得比女人重要。」
就像父皇,為自己的名聲、為青史記載而選擇讓娘見不得光,他曾經自問過,如果自己是父皇,他會怎麼做?他想,他會默默地看著心愛女子,幫助她照顧她,絕不讓自己的私欲害了她。
「但女人往往把男人擺在生命第一位。很不公平。」
「所以女人要學著把自己看得比男人更重要,在愛男人之前,先學會愛自己。」這是L作品里,出現過的話。
郁泱太訝異了,這麼現代的話居然會從古董級男人嘴里說出,什麼時候這時代已經不講究男尊女卑?不要求女人全心全意對待男人了?
他與她對視,笑道︰「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什麼眼神?」
「崇拜!」
噗的,她笑出聲,用手肘撞他一下。「你不知道謙卑怎麼寫,對不?」
「你敢說剛剛的目光里沒有崇拜、沒有敬佩,你沒有在心里想著,這真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
郁泱倏地瞪大眼!還真是……有,他學過心理學、懂得測謊嗎?
她的表情證實他的猜測,檠豐滿意地揚起眉毛。「你是不是想著如果我不是顧譽豐,恐怕會愛上我?」
「哼哼,果然是個再張揚自戀不過的男人。不過你說對了,誰都可以喜歡,我就是不會愛上顧譽豐。」她指指他的鼻子。
「為什麼?」
「第一,你有個表妹姨娘,而我不喜歡和別人共享丈夫。第二,順王和王妃的作派實在令人看不上眼,我對公婆挺挑剔的。第三,你都要把順王府給弄倒了,喜歡上你……以後吃啥喝啥?至于最重要的一點!你和我是交易關系,而我這人喜歡公私分明。」
她說得愉快,他卻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遲早有一天,他與這些人的關系將會通通消失,他們不會是兩人之間的問題。
轉開話題,他道︰「談談你的母親。」
「你不是對我母親很熟嗎?」她認下了他與母親手談那一段。
「我是,不過我眼中的萱姨肯定和你心里的娘不一樣。」
她同意他的說法,點頭道︰「娘是個再聰明不過的女子,知道父王在北疆納新妾、生孩子之後,她便清楚父王不再顧慮我們母子三人,他早晚一天會叛變。
「所以她把府里多數下人辭掉,改變對我和哥哥的教育,哥哥讀書認字,不再是為了仕途,她想盡辦法找來各種各樣的書讓哥哥明白世界很大、眼界需要更開闊,她想哥哥有足夠的能力成為游走四方的商人,既能夠喂飽自己也能照料妹妹。
「至于我,娘讓我習醫、學農、學做菜,並且把京城近郊的莊子給我,那可以讓我在最困難的情況下不至于餓死、病死。我們兄妹很早就知道,總有一天我們不會再是郡王、郡主,我們有可能過得比平民百姓更卑賤,我們將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所以多方準備。」
「她事事都料到了,卻沒料到你哥哥會英年早逝。」
這會兒她不說話了,因為她的哥哥還好好地活著,他已經成為娘希望他變成的那種人,他擁有寬闊土地、有豐富的糧倉、有足夠她花用的金銀財寶,他成功了。
凝睇她的表情,檠豐眉間揚起一絲懷疑,她似乎對哥哥的死不覺得哀戚?
「你和哥哥的感情很好嗎?」
「很好,哥哥比我大五歲,對我而言他不只是哥哥、也是父親,他教我道理也帶我搗蛋,他諄諄告誡我,我們的母親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學醫學農都不重要,我最最要學習的,就是我娘。
「可惜我的聰明才智不及母親,我有些沖動又很容易表露真心,我懶得厲害,再卯足勁也不及母親的十分之一。娘知道我的不足,從不苛求我積極,但她越是那樣,我就越必須逼迫自己努力。」幸好她還不是太笨,沒將師傅和娘的苦心浪費殆盡。
「她相當疼愛你們。」
「對,在娘生病後便開始想辦法為我籌劃,問題是我根本逃不掉,皇上的眼線布滿王府四周,孫伯伯出個門都會有高手在後面跟隨,到最後實在沒有辦法了,娘只好進宮找皇上談判,皇上賜了我一門婚姻出嫁從夫,日後父親若叛變,我不再是周家人,連累不上。但我並不知道,母親和皇上的談判竟是以刺殺父親作為籌碼,早知道如此,我絕對不會獨善其身。」
「你說萱姨病重?」
「對,大夫說娘沒有太多時間了。」
「她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時間,來為女兒掙取?」檠豐深嘆一口氣,道︰「我娘常說萱姨是女中豪杰,果然。」
「她比多數男人更偉大,沒有她,大周必然要面對連年的兵災人禍。」
「我同意。」
之後他們天南地北地聊,有人願意傾听,郁泱覺得說話是件快樂的事,但她沒發現,檠豐經常有意無意地把話題轉到她哥哥周珽襄身上。
郁泱和檠豐終于等到紆尊降貴的到誠親王府來送親弟弟最後一程的皇帝。
他出現時,滿府肅靜,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郁泱想對他擺冷臉卻讓檠豐給阻止,他捏捏她的手心示意她不可以莽撞。
她強壓怒氣,冷眼看向皇帝,戲演到她跟前來了?那里頭有幾分真幾分假誰曉得?手足情深?想到這句話,她忍不住想笑。
見她這樣,檠豐無奈,一直以為她是個沉得住氣的,沒想到踫到親人之事,她按捺不住。
這雖然是人之常情,但對象是皇帝啊。
檠豐看著捻香祭拜、神情專注的父皇,過往種種在腦海里纏繞。
他是個好皇帝,也相信他真心喜歡母親,只是帝王之愛太沉重,沒有幾個女人負荷得起。
上香過後,皇帝轉身望向郁泱,同時也看到檠豐了。
「你母親是個很好的女子。」皇帝說。
可不是嗎,好到替你除去心頭大患。郁泱心頭冷笑。
「你父母親下葬後,朕會封你為德華公主,從此以後,順王府上上下下沒有人敢輕慢你。」至此,他才正眼看向檠豐。
他討厭顧家人,即使顧伯庭將妻子獻給自己,他不傻,心里比誰都清楚,顧家背著自己干過哪些事,掩得了一時欺不了一世,他之所以尚未對顧家動作,是因為還有顧忌。
耳里听著皇帝的話,郁泱心里冷笑,皇帝倒是了解顧家,他們見風轉舵的本事高強,才得到一點小消息,態度已然大改變,若她搖身一變成為公主,還能不被當成媽祖娘娘,一天享三炷清香?
「多謝皇上眷顧。」這話說得不情願,連檠豐都听出來了,何況是皇帝。
皇帝並不計較,死去的是她的爹娘,倘若她還能眉開眼笑地巴結自己,這才真要看輕她。
「你是朕的親佷女,踫到這種事,你心底定然不舒服,但朕要你牢牢記得你母親,她是大周朝的貴人,若不是她,將會有多少士兵死于戰亂,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朕或許不是個好哥哥,但朕是個好帝君,如果你是個懂事的,就不該為此怨朕。」
不怨?意思是要她怨自己的父親?怨他好日子不過卻要跑去造反,怨他只看得見那張龍椅有多金貴,卻沒想到自己有沒有一個配得上的金貴**?
哼,當初要不是這位好帝君,他們會弄到骨肉分離、夫妻離散?如果父親成天在家人的包圍下享盡親情愛情,如果他有母親時刻在耳邊提醒規勸,他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她不懂得什麼治國大道理,她只曉得不幸的人才會想要創造別人的不幸,身為皇帝,那麼會揣度人心,他怎猜不出自己的兄弟想要和親人在一起?
心底怨極,為她的母親、她的哥哥,為他們一家人。
但在檠豐的頻頻暗示下,她硬著頭皮回答一句︰「臣女不敢。」
「不說不怨,卻說不敢,擺明心頭還是怨的。但朕不怪你。」不過是個還沒及笄的小丫頭,他怎能指望她心懷天下。
想當初弟媳找上自己,舍得將尚未及笄的女兒送出去,用一個刺殺換女兒活命,那分魄力讓他無法不佩服,天底下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女人。
郁泱垂下頭。
皇上望向檠豐,他不閃不避,一朵溫潤的笑意浮上眼簾。
那一刻,皇帝彷佛……
檠豐和譽豐沒有半點關系,只是……那雙閃耀著智能的眼眸、帶著些許狡獪的微笑、沉穩溫潤的氣度……好熟悉,恍惚間,他看見自己的兒子。
怎麼可能?他明明是顧譽豐。
回神,斂氣,他道︰「顧譽豐,你要好好對待朕的佷女,切切不可三心兩意。」
「譽豐自該如此。」
話說得謙恭,但口氣半點不謙遜,這態度擺明令人不喜,可是皇上無法討厭他,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橫在兩人當中,迫得他眼光無法轉移。
似乎想從他臉上尋找什麼似的,皇帝心情莫名激蕩。
檠豐微微一哂,道︰「譽豐有話想私下稟告皇上。」他看一眼盛怒中的郁泱,指望她引薦是不可能了,無所謂,他自己來。
這是很大膽的要求,但他膽敢要求,皇帝豈不敢應承?
稟退屬下,皇帝率先走進內室,檠豐握住郁泱的手與她對視一眼,沒有太多猶豫,她也跟進了。
三人走進內室,郁泱沏來茶湯,進獻給皇上。
待他坐定,一個猝不及防,譽豐跪到皇帝跟前。丈夫都跪下了,郁泱能不同進退?她溫順地跪到檠豐身邊,這個舉動讓他很滿意,沒錯,夫妻就是該共進退。
「站起來慢慢說。」
他搖頭道︰「懇請皇上饒譽豐一命。」
饒命?皇帝不解問︰「你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需要朕饒你的命?」
「嫡母和哥哥是爹娘害死的,他們不知受誰所命在食物里下毒……」他低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氣氛頓時變得凝重,彷佛有一股低氣壓在他們頭頂形成,郁泱後悔了,她不應該跟進來、不應該一起跪、不該擺出夫妻同心的。
她不知道檠豐還會牽扯出多少皇帝不欲人知的秘辛,誰曉得皇帝會不會惱恨至極,殺人滅口。
沒錯,檠豐正把自己推到危險境地,他在賭,賭皇帝知不知道此事,也在賭皇上想湮滅這段過往的決心有多強。
皇帝定眼望他,眼神漸漸浮現凌厲的肅意。心想︰他這是以退為進?他對秋水和檠豐的事知道多少?他想藉此番秘辛要挾什麼?
擰起眉目,他寒聲問道︰「顧家的家務事,你求到朕跟前,是不是求錯人了?」
他的回答令檠豐失望。
測試結論出爐,父皇極力隱瞞與母親和自己的關系,代表他不願任何人提及那段,而父皇並沒有因這個消息震怒,意謂著他根本清楚母親與自己的死因,既然清楚卻還是多方隱忍,這表示賢貴妃娘家的勢力對皇帝而言,遠遠比他想象中更具威脅。
也好,父皇的回答恰好斬斷自己的念想,待所有事情結束後離開,他心中再無堊礙。
「稟皇上,譽豐自小與哥哥感情交好,他疼我、教導我,對我比父親更重要,倘若我早知道父母親的手段,譽豐寧願死也要阻止這一切。可惜當年譽豐年幼,什麼事都做不成。只能用不思上進來懲罰自己與爹娘,可那是兩條人命哪,怎能輕易放過?爹娘應該受到懲罰!」
檠豐的話出乎皇帝預料,他還以為對方是來和自己談條件的,沒想到……凝肅的表情微松,他道︰「依你所言,要怎樣的懲罰才算夠?」
「父親重視仕途,母親重視金錢,不管他們是為誰做這件事,目的不外權、錢、勢,唯有將他們身上這些剝除才算得上懲罰。」
他手下留情了,為回報譽豐,他願意留下兩人性命,只是當時出賣妻子所得,顧伯庭不配擁有。
「可他們謹守本分,沒做任何壞事,朕總不能無緣無故抄家滅府。」
確實,顧伯庭小心翼翼遠離紛爭,他踏出每一步都要選擇最安全的路,的確找不到任何把柄嚴懲順王府。
「父親沒做,就由譽豐來做。」
「你打算怎麼做?」
皇上開始感到興趣了,上下打量譽豐,心想他還真是個妙人,沒想到顧伯庭會生出這種兒子,也不枉當初檠豐疼他一遭。
檠豐表情變了,收起小心翼翼的表情,態度謹慎地緩緩從嘴里吐出幾個名字,「澧王府、俞親王府、戶部尚書莊大人……」
越听皇帝越心驚,他接連點出的幾個人恰恰是皇帝的心中癬疥,他們與二皇子結黨成派,這些年打著旗幟處處替二皇子造勢,儼然成為一股勢力,不是不想動手斬除,卻怕驚動他們背後的鎮國將軍。
听著他的分析,皇帝微眯雙眼,這小子對朝堂局勢這麼清楚?是個可造之材哪,倘若檠豐還在,有他親自提攜,顧家想爭得一個實至名歸的親王爵位何難之有?是顧伯庭沒福氣。
「……皇上難,難在無法滲透,只要譽豐打得進去,配合著他們做點不利朝堂之事,只要證據確鑿,皇上自然能一網打盡……」
如果他真有本事做到這一切,那麼杜家那邊是否也可以提早動手?雙管齊下,還能有漏網之魚?
「不怕失去順王府的依恃,你便什麼都不是?」
這顧譽豐甚至連個舉人都沒考過,若順王府倒台,他懷疑日後他要怎麼活下去?難道世間真有這種把良知道德看得比利益權勢還重的人?都說順王世子俠義心腸,倒沒想過他竟會視富貴如雲煙。
「這點,譽豐明白。」
「既然明白還非要做不可,想必你已經算好後路?」
「是。」他半點不猶豫地回答。
「說吧,替朕辦好澧王府眾人之事後,你想要朕為你做什麼?」
直到現在,父皇仍然堅持他辦的是朝堂之事,而不是為霍秋水、顧檠豐鳴冤,撇得這樣清楚?
檠豐心頭微澀,既然如此,從現在起眼前這個男人就只是「皇帝」,而非他的「父皇」。
「譽豐替皇上辦好此事之後,希望皇上能將譽豐流放北疆。」
北疆兩字出口,郁泱一震,他這是真的想要……與她一起回北疆?
檠豐沒有看她,他正與皇上對視,像是在用目光角力似的。
許久,皇帝打破靜默,回答道,「朕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