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晟出了門,直往前走去,隨行的太監都在十步外的距離,一人迅速地追上,而後安靜得走到他的側後方。
他步履在石磚地上,突然笑出聲。「剛清醒的姑娘都是一臉傻呆嗎?怎麼看起來比平常冷若冰霜的樣子可愛許多。」身後的人顯然不便評論,也或者根本從頭到尾沒有看過徐直剛睡醒的樣子。
周文晟從來不去管徐直的身邊人到底是做什麼用的,日常生活所用也好暖被也好,他只要知道徐直身邊有人打點就夠了。
他看著徐府里的院景,頭也不回地說道︰「看,那里端莊大氣,貴氣逼人,這頭奇思妙想處處別生趣味,可惜不適用皇宮,這必是兩人共同設計,是一男一女?」
「是。」聲音終于在他的側後方響起。「是再臨與同墨。」
「是再臨嗎?他也去了這麼多年了啊,朕倒沒有想到他會跟烏家後人在一起。說起來,你們都是貴族之後,若沒有家中犯事,或許一開始早就婚配,兒女成群了。對了,再臨跟在徐直身邊也有幾年,他去時徐直必定痛不欲生吧?」
姜玖沉默一會兒,才道︰「大姑娘一切如常,並無沉痛之意。」周文晟停步,轉向姜玖,毫不意外地嘆息︰「你們這些身邊人辛苦了,徐直她……就是一個呆學者,除了她的世界,她誰也不在乎,她讓你們心生怨念時,你們也不要太在意。」
「罪民萬萬不敢心生怨念。」姜玖說著,就要跪下,周文晟立刻扶住他。
他輕斥道︰「姜玖,你這是做什麼你!你是西玄貴族之後,什麼時候開始膝蓋軟弱,動不動就下跪?」
姜玖垂頭低聲說道︰「先皇在姜姓一族犯下滔天大罪後還願意保住我這最後血脈,姜玖做牛做馬都不及還萬一了,這一跪又算得了什麼?陛下是罪民最該跪著謝恩的人。」
周文晟長嘆一聲,不再多說什麼,只道︰「徐直是西玄的榮耀,不可能事事顧及你們,如果你們有了委屈,盡避多包容她,有事來跟朕提就行了。」
「多謝陛下。」
周文晟轉了話親道︰「听說大姑娘收了個後院人?」
「是的。」姜玖知無不言︰「叫阿武,脾氣不太好,大姑娘怕他反撲,所以在牢里的藥一直用著,讓他無處施力。」
周文晟打量著姜玖,真真認為他是個有眼色的。明明是他跟徐直去牢里,知曉前因後果,仍然明眼人說瞎話,當作自己什麼也不知道。也對,在徐直身邊做事不夠八面玲瓏,早被徐直斥走了。
他又問︰「大姑娘待他如何?」
這一次,姜玖不再知無不言,而是有些遲疑,甚至臉上有著尷尬,顯然是想起了這個後院人在大姑娘手里被玩弄的悲慘事情。「不甚好。大姑娘……並不是很喜歡此人,所以……下手重了些。」那個鳥骨面具,他半夜想到都毛,真怕哪日徐直把實驗對象轉向他。
周文晟不發一語,過了片刻道︰「好了,往後他乖順了,就請大姑娘別再下藥了,這藥用久了是會廢掉一個人的。」頓了下,他又道︰「如今他已眾叛親離,只他一人,又能再做什麼怪呢?已經沒有人服他……朕也只是找個名目放了他而已,還請大姑娘多多顧他一些。」
「陛下仁德!」
「至于學士館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好好盯著。如果對大姑娘無害,放著他們也無所謂,各國探子遍布,難保不是藏身在學士館中。若然有事,大姑娘沒什麼心眼可以抵抗……你處理不了就去找金執吾。」
「罪民遵旨。」
他模了模嘴,道︰「朕還沒見過自己能把嘴咬得這麼狠,我都差點以為是外人咬得了。說起來朕常忘了她就是個姑娘家,心底還是軟弱的……對了,朕翻過御醫抄錄大姑娘的頭疼記錄,近年發作頻繁,當真沒有緩解?」
「確實益發嚴重,如今已無法正常入眠,往往天未亮她就已清醒,痛到極致時會嘔吐,同墨、白華雖在她身邊記錄,但大姑娘做事入了迷,會連疼痛都忘記,所以實際次數是比御醫所知還要多。」
周文晟聞言一怔,御醫呈上來的記錄他已覺得徐直這腦子……不太安全了,居然更嚴重嗎?他見姜玖欲言又止,說道︰「有話直說,不可瞞朕。」
「是,在元寶樓時我在趙家貴族那里多待了一會兒,正式听聞大魏有名醫來到四方館。」四方管是西玄使節與商旅暫居之地。
周文晟沉吟片刻道,「說起來,西玄的藝術是比不得大魏的……你沒去召來?」
姜玖微微垂著眼,不語。
周文晟深深看他一眼,輕嘆道︰「你很好,不過這種事你不必來請示我,大姑娘為西玄做了許多,她讓世間最好的人才都在西玄,我怎會阻止呢?改明兒你就去請那位大魏名醫,能治好是最好。如果不能……也萬萬不會怪盜你們去。她的墓會依她所請,將現時集賢殿所有的書都抄錄一份送進去,在她……之後,至少她不寂寞。」
「陛下恩德。」
周文晟觀察著眼前這名進退有度的俊秀青年,心里遺憾這真是大材小用了。若當年這些老貴族不犯事,又怎會累得子孫成為侍候別人的命?他都不知道是不是慶幸西玄有個徐直,可以在某種程度上保住這些年輕貴族了。
「姜玖,你在徐直身邊幾年了?」
「七年了。」
「這麼久了啊。十年換一個徐直身邊人,時間也要到了,你未來有大好歲月,不會一直留在徐直身邊的,余下的日子你好好帶九行,讓他早些上手學會如何侍候徐直,到時候朕會讓有才能者入朝堂為西玄盡心……可惜再臨意外去世,否則他早如徐直第一個身邊人一樣官運亨通。」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謝陛下。」姜玖不驕不躁,跪下謝恩,以額貼地,這一次周文晟並沒有阻止。
「好了,起來吧,回去照顧大姑娘吧。」
周文晟一轉身,十步外的太監隨即跟上。
姜玖目送著。
直到人都消失在視線範圍了,他才拂過衣上灰塵,起身邁步回去,才幾步遠,就見湖畔樹旁有人。
他微微一笑。「怎麼了?九行,都看見了啊,感覺如何?」九行臉色青白,回避著姜玖的眼神。
姜玖步伐輕快地到他面前,輕輕替他揮去肩上的樹葉,仔仔細細地打量這個青年的長相。「真年輕……才弱冠呢,對我來說都快記不住那年紀的事了。本該是快意人生的日子,居然為人奴才,我們該同病相憐一番。」
九行低下頭,輕聲道︰「姜玖,我是陛下下旨來徐府听徐直吩咐得,不論這身邊人到底是做什麼的,以後……我也要吃里扒外,將大姑娘一切的大小事情都稟告陛下嗎?」
姜玖失笑。「你這麼說就傷感情了,什麼吃里扒外。徐家雖是西玄不可或缺的一姓,但西玄所有子民都是陛下的,不听陛下命令,才叫吃里扒外,你要搞清楚才好,以免將來掉了腦袋,旁人還說我教導不力呢。」
「大姑娘……知道陛下在她身邊布線嗎?」
姜玖幾乎要大笑這小子的天真了。他想著自己二十歲時有沒有那麼天真?好想真的有。一群西玄貴族不知早就是先皇眼里的囊中物,還在那里醉生夢死,知道大刀都落下了,要逃已來不及。
「大姑娘對這些事不感興趣,你也不必多費口舌告訴她。陛下是仁德之君,」說道此處,姜玖頓了一下,古怪地笑道︰「他沒別的意思,只是在保護西玄的徐直,也給我們這些貴族一個最後的機會,只要你好好听話,不做多余的事,等時候到了,你就有機會封個官,說不定到外縣去,從此有新的人生,九行,你懂吧?」九行輕嗯了一聲。
姜玖拍拍他的肩。「我不是要下警告。七年前,再臨也跟我說了這一番話的,只要我肯忠心,那麼,錦繡前程將會重新回到西玄姜姓上,可以說是身邊人的一種交接慣例……」姜玖笑著停頓一會兒,似是想起一事,喃道︰「再臨那時對我說時,臉上帶著古怪的笑,為什麼呢……」跟著徐直多年,一不小心就染上了這惡習,開始會對每一件看似正常的事情質疑著。
「那,那位再臨呢?他怎麼死的?」
姜玖看著他。
九行馬上明白這事不能問,很有可能是不能言明的丑聞!姜玖笑了笑,說道︰「你學得很快。好好學,以後要靠你照顧大姑娘了。」語畢,頭也不回地離開。
九行目送他的背影,猶豫一會兒,納悶的說︰「姜玖你……難道沒有發現你也正露出古怪的笑容嗎?」語畢,他模模自己的嘴角,如果真如姜玖所言,十年後他也有機會為官,道那時他也會露出同樣的笑容去面對下一個身邊人嗎……
徐府無法控制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