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二這天,既是星期六,也是倆孩子寒假第一天,禾父關了店門,在門上貼了張「今日歇業一天」的告示,然後帶著妻子兒女,以及早幾天備妥的年貨,坐車去丈母娘家送禮了。
禾母的娘家並不遠,比起老禾家,反倒是她娘家離得要近一些,就在清市下面一個叫梅龍橋的小鎮。
禾母姓周,閨名婉芬,家中排行老二,上頭一個,底下一個妹妹、一個弟弟,處于上不上、下不下的尷尬位置,論寵,從來輪不到她。所以早早就跟著村里人進城打工了,二十歲那年運氣好,踫上家具廠擴招後勤工,她模樣周正、口齒清晰,被第一批招錄了進去,等到後頭幾批時,全都是托關系走後門的。
其實當時家具廠的工資還沒她在外頭打工高,但都說國營廠子鐵飯碗,出于生活保障的考慮,她還是進去了。誰能想到十幾二十年之後,——會落魄到唯一的優勢都丟了呢?
不過她也不曾後悔,要不然,哪能結識禾父呢?雖說寡言拙語了點,但她還是覺得這樣的男人穩重、可靠。像禾家老大、老二,再譬如自己小弟,人是高大、兜里也有錢,生意人嘛,舌頭尖上能開蓮花,但在禾母看來,總透著一股子風流味兒,等女兒再大些,她肯定要找機會告訴她︰挑不能光看外表、也不能看兜里有多少錢。容貌再俊,遲早有衰老的一天,兜里再有錢,也有敗的時候,唯一不老、不敗的,那就是心性、品格。
禾薇要是知道禾母心里的想法,必定豎起大拇指贊一個,誰說禾母沒文化?有文化的都不見得能說出這麼富有哲理的話。
周家在梅龍橋數得上是老住戶了,礙于膝下就一個,分到戶頭的田產並不多,但宅基地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足有七八畝,如今造了一圈的黑瓦平房,二老和小一家住前排的七大間,屋前是個半畝大的曬谷場,屋後是一畝見方的蔬菜地。其余沿路的平房和左右兩廂的,全都租給了鎮上的外來戶,每個月的房租費,供二老吃吃喝喝僅夠了。
所以禾薇一家往年來梅龍橋送年禮,周家二老並不是很器重,橫豎送來送去的就那老六件,沒一年是變化的,反倒來了之後,還得拿出好吃的好喝的招待他們,周家人,特別是周老太和小兒媳,內心是真的不怎麼歡迎禾薇一家。
而這一次,她們驚愕了。
這老二出嫁有十七八年了吧?這還是第一次換年禮的花樣呢,瞧這魚鰓還血淋淋的新鮮黃花魚,瞧這骨血還在滴的豬後腿,再瞧瞧這羽絨服……
周老太當場月兌掉棉襖試穿了起來,小腳跑起來,比禾薇這個沒裹過小腳的都麻溜兒,進臥室對著穿衣鏡一照,褶子臉頓時笑成一朵大菊花。
「喲,這可是個大牌子,據說店里掛著要賣八九百一件呢,二姐,你家發橫財啦?」
說話的是周家的小兒媳,也就是禾母的弟媳婦,模著周老太身上的羽絨服面料,口氣掩不住的羨慕,她也想給自個兒爹媽買一身羽絨服,可架不住這價錢實在太高,兩件衣裳一買,兩千塊就守不住了,換成其他的年禮,湊滿六件還能有結余呢。沒想到從沒換過花樣的二姐,第一次換花樣,就一口氣給二老買了兩件,要說家里沒發財,打死她都不信。
禾母不知道對方心里的小九九,一邊看著周老太攛掇著周老爹試穿,一邊高興地說︰「沒錯,店里是要賣八九百,我這是搶促銷搶來的,元旦的時候,市中心新開的那家百貨商場搞活動,全場一律六折,兩件加起來,差不多只要平時一半的價,我咬咬牙,給咱爹媽買了兩件,以前沒那個條件,有心想買也買不起,這不,今年六月份,我和老禾下崗了,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勒緊褲腰帶盤了個小店面做木器,年前這段時間生意不錯,一高興,就把賺的錢都給爹媽買了年貨……咋樣?媽你穿著合身不?」
最後一句話是對著周老太說的,周老太倆口子活到這個歲數,還沒穿過羽絨服,倒不是其他女兒、也像禾家這麼困難,只是二老嘴上總說「不用買不用買,還是棉襖舒服」,做子女的不知是當了真還是本就舍不得花錢、就嘴上客氣客氣,听二老這麼一說,就真的都沒買,反倒是家境最差的老二,今年竟然不聲不響地給二老買來了羽絨服,哪怕是打了折的,二老心里也舒坦啊,迫不及待地想穿到其他老頭老太跟前得瑟炫耀去了。連帶著對禾曦冬兄妹倆也比往年熱絡得多,捧出食品櫃里的糖果糕點,拼命招呼倆孩子吃,還讓小兒媳給他們泡女乃茶,說是今年鎮上流行的新鮮貨,味道可香可甜啦。
禾曦冬和妹妹對視一眼,彼此都覺得好笑,可往深處一想,又有幾分傷感。哪怕是嫡親的血親,要維系良好的關系,也離不開錢啊。
午飯時,周老太頻頻給兄妹倆夾菜,還將唯二的兩個雞腿夾到了兄妹倆的碗里︰「多吃點,看你倆瘦的。」
「女乃女乃我也要大雞腿!」
周家唯一的寶貝孫子——五歲的周晨陽不樂意了,覺得今天來家里做客的大哥哥、姐就是來和他搶食的,不依不饒地指著禾薇碗里的那個大雞腿直鬧脾氣。
周老太既心疼又為難,暗暗責怪兒媳婦怎麼就炖了一只雞,一只雞兩條腿,三個孩子怎麼分?
小兒媳的臉色也不好看,她哪里想到吃個雞肉也能鬧出事端來,以往家里殺雞殺鴨,哪次不把腿肉給自家寶貝小子的?哦,合著老二送了兩件羽絨服,在娘家的待遇就直線上升了?連帶著倆孩子也人人有雞腿吃,周家唯一的寶貝孫子卻淪落到啃雞爪?
禾薇見孩子鬧,忙把碗里的雞腿遞︰「不哭了,的給你吃。」她總不能和個五歲大的小屁孩搶雞腿吧?
禾曦冬沒理被慣壞了的小屁孩,只是把自己碗里的雞腿放到妹妹碗里,順口說了句︰「哥喜歡啃爪子。」
周老太松了口氣,細看老二家的兩個孩子,越看越懂事。待吃過午飯,將兄妹倆招進臥室,一人塞了一個五百塊的紅包︰「乖孩子,買點喜歡的。」
兄妹倆起初不肯要,見老太太佯裝板起了臉,這才將紅包收到衣兜里。出去後悄聲和禾母說了這個事,禾母微微笑了笑︰「既是你們外婆給的那就收著。」
她哪會不知道,往年、小妹帶著孩子回娘家,哪次不是收著紅包回的?唯有自家兩個孩子,一則懂事,從不纏著外婆討紅包,二則也是因為自家送的年禮少,二老心里有想法,假裝忘了給孩子們紅包,能省則省唄。
……
禾母回娘家揚眉吐氣了一番,心情別提多好了。
當天吃過中飯回到店里,幫著禾父把店里剩余的板材理了理,見天色不早了,穿上圍裙,哼著小曲兒開始做晚飯。
禾父見她興致這麼高,臉上也多了幾分笑意,邊刨木板,邊問︰「今年釀的梅子酒能喝了吧?」
「怎麼?」禾母拿著鍋鏟從里間探出頭,「想喝酒了?」
「天冷,喝點酒暖和暖和。」禾父絕不承認自己是因為高興,一高興就想到了喝小酒。平時禾母老拘著他,不讓他喝酒、不讓他抽煙,如今日子好過了,心情也舒坦了,喝點小酒總不打緊吧?
「成!一家子都呷幾口。薇薇還小,想喝的話,就舀幾勺甜酒釀。」禾母一錘定音。
于是,當禾薇、禾曦冬從樓上下來時,飯桌上多了一小壇子自家釀的梅子酒,以及一小罐甜酒釀。
「來,明兒個小年,咱家算是提前過節了。」禾母把爐子上炖的牛雜粉絲湯端上桌,招呼倆孩子趕緊洗手吃飯。
「媽腌咸槍蟹的水平越來越高了,瞧這蟹漂亮的,和五星大廚做出來的不相上下了,看著就讓人食欲大開。」禾曦冬路過飯桌去洗手,眼尖地瞄到一盤紅膏白肉的咸槍蟹,順口就拍起禾母的馬屁。
禾母笑罵了他一句,說︰「哪里是我的手藝好,是這蟹好,不僅新鮮,紅膏也厚,蟹殼兩頭頂得滿滿的,不過價錢也貴,新鮮的蟹漁碼頭都要賣四十塊一斤,腌好的紅膏蟹,菜場里據說炒到了一百多塊一斤,嘖!也就過年過節買點嘗嘗,回頭給老禾家也帶兩個去……對了,薇薇,你提幾個給你老師送去,再帶一壇子梅子酒,你老師問起,就說是自家做的,不值幾個錢。」
禾薇點點頭︰「好。」
「以前你每個月都要咳嗽感冒,自從出院後跟著你老師鍛煉,體質好了不少。連老中醫給你把脈都說了,身體杠杠的,就是不知道初潮為啥到現在都還沒來……」
「媽——」禾薇臉紅耳赤地打斷禾母的嘀咕,當著禾父和禾曦冬的面,說這麼女孩兒家家的話題真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