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良將烏烈的表情納入眼底。雲蘇子是雲生的師父,醫術高超、行蹤不定,在江湖上
有鬼醫之稱。數年前,雲蘇子曾為烏烈診治過腦後的舊傷,並稱治愈的唯一辦法就是打開他的頭顱將箭簇取出,這樣或許才能找回他的記憶,並永絕後患。
可即便妙手回春的他也沒有十成的把握可以成功,而一旦失敗便會殃及性命,所以大家一直認為烏烈應該保守治療。
他那時對自己當年的記憶始終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對腦傷也不上心。
可徐妃宜出現之後,那僅存的七年記憶變得蒼白又無力。從她的口中,烏烈逐漸知道自己和當年的林書浣完全不同,他不會吟詩、不會作對,就算回爐重造可能也成不了才子。所以他有些不安,怕徐妃宜發現自己不是她想要的林書浣時會離開他。
烏烈想要把記憶找回來,所以他想到了雲蘇子。
裴良忍不住問︰「大哥,真的還要找嗎?」
烏烈沒有言語,真的還要找嗎?他已經和徐妃宜成了親,那自己是不是林書浣還重要嗎?這枚箭簇在他腦子里待了八年多都相安無事,若是這時強行取出恐怕真會要了他的命。烏烈向來是不怕死的,可如今有了徐妃宜,也就有了牽絆。
就在他猶豫之時,幾句議論不合時宜地飄了過來。
「欸,咱們城里的新鮮事真是越來越多了。」
「不是說林少爺大難不死後成了戰無不勝的大將軍,怎麼忽然就成看守了?」
「呿,什麼戰無不勝,你瞧瞧他那個樣子,像個流匪似的,哪里還有一點當年林少爺的樣子?這樣一個土匪似的人物,皇上怎會重用,就算僥幸打了幾場勝仗,被貶謫也是早晚的事。哎,想當年,林家四少爺可是咱們平陽城第一才子呢,怎麼如今變成……」
「我听說是失憶了的緣故?」
「真是可惜了徐二小姐。」
「說的是呢,當年多般配的才子佳人,如今看來卻像是佳人配土匪。」
「哎,早知如此,徐小姐還不如和薛……」
佳人配土匪?烏烈額上的青筋跳了幾跳,他臉色一黯,回答了裴良的詢問,「找!」
忠武將軍仕途不順,但婚姻尚算美滿。
林家人知道烏烈被貶謫的事之後很擔心,不過一經他的安撫後便也放心下來,其實他們根本不在乎這個死過一次的兒子是不是將軍,只要他平平安安,哪怕去城里挑夜香都是好的。
不過令烏烈沒想到的是徐家人的態度。他本以為一直不同意這門婚事的徐幼謙會借題發揮,可沒想到在自己第一次守城門歸來之後,卻听到他在府中大肆批判皇家政權的不人性化。
「強權、霸道、為所欲為!延誤軍期、戎裝覲見?明明就是借口!不就是怕武將功高震主,影響到中央政權?歷朝歷代,此行此舉屢見不鮮,令人作嘔!八年來的出生入死,真真是不值得!」瞧他悲憤到幾乎愴然涕下的模樣,烏烈真是哭笑不得。為什麼徐幼謙看起來比他這個被貶謫的本尊還生氣?他倆的關系什麼時候這樣好了?
余氏在一旁慢悠悠地說︰「再上一碗綠豆湯來。」
正說到一半的徐幼謙立即補充,「給烏烈也上一碗,多加冰!」
烏烈忽然對這個向來不喜歡自己的老丈人有所改觀,認為他除了嘮叨點以外,也並非全無可取之處,起碼在這件事情上,他的認知還是很合自己心意的。
總之他的婚後生活並沒有被這件事所影響,而莫名其妙被眨斥的事,他也將自己與皇上聯合在一起忽悠公主的事全都告訴了徐妃宜,徐妃宜這才知道這期間竟有這麼復雜的過程,原來皇上氣的根本不是什麼延誤軍期、戎裝覲見,而是氣烏烈擅自賣了將軍府。
不論如何,烏烈現在已經徹底卸下了將軍的外殼,變成了一個看城門的。
面對這種天差地別的角色轉換,烏烈倒是表現得冷靜極了。
雖然之前貴為忠武將軍,但他卻也是從一介小兵做起的,自然是受過苦亦打過雜,所以對于守城門這件事根本不在意,反正只要能留在平陽城陪媳婦,做什麼他倒是無所謂。可守了一段時日之後,那時不時會飄進耳朵里的閑言碎語令他的心情越來越糟。
因為城民一旦提及林書浣,就稱他為四少爺、大才子;可一提到自己,就是魯夫、流匪……怎麼,林書浣和他不就是一個人?拿同一個人作比較有意思嗎!
烏烈被這種言語上的差別待遇搞得格外不爽,臉色也是一天比一天難看,直接導致了別說是城民,就連流匪也不敢輕易靠近城門,倒是令平陽城的治安好了不少。不過他可不關心城中的民生問題,而是一直在糾結著自己到底哪里比不上這個當年的林書浣。
林書浣、林書浣、林書浣……這充滿魔性的三個字反復在烏烈腦中徘徊。
所有人都認為林書浣是才子,而他就是個莽夫,憑什麼啊?他堂堂忠武將軍,怎麼就被比下去了呢?
不就是會讀書,有什麼了不起,讀書能有多難,他馳騁沙場這麼多年,死都不怕了,還怕讀書?于是烏烈當機立斷地決定,他要讀書!打定主意之後,便開始雷厲風行地展開行動。
這一日,已經成親多日的徐妃宜終于決定繼續撰寫她的相思傳。
當她剛剛乘著馬車前往汲賢書齋的時候,裴良所駕的馬車便徐徐地停到徐府前。緊接著便是幾個早就等在門口的將士忽然躐出來,手腳麻利地開始卸貨。文房四寶、經史書籍、檀木桌案,總之但凡和讀書沾上點關系的東西,全都被裴良給弄到了。幾人組成的卸貨小隊筆直地朝徐妃宜所居的院子走去。
院子中央的將軍帳猶在。
偌大的營帳很快就被這些東西給塞滿了。烏烈坐在房前的台階上監工,寬大的手掌之間還托著一碗冰鎮酸梅湯。當所有的東西都安置好之後,他仰頭將碗中的湯汁一飲而盡,然後利落地起身,一面抹著嘴一面朝營帳走去。
「都弄好了?」
「是,將軍。」跟隨他多年的家中將仍沒有改口。
「大哥,你該不會真的要開始讀書了吧?」裴良忍著笑。
烏烈還未答,就听院門口傳來了一聲驚嘆。
「你要讀書?」
烏烈越過裴良朝後看去,見徐幼謙滿臉詫異地走過來。
他走到兩人之間,先看了看他們、又往營帳里看了一眼,看到那滿帳的書本之後,臉上的驚色更濃。這位在別人家里扎營,還在別人院子里洗澡的烏烈居然要讀書,他沒听錯吧?徐幼謙似乎還是有些不信,又問了一遍,「你真的要讀書?!」
烏烈先是瞪了眼多話的裴良,而後臭著臉點頭,「嗯。」
徐幼謙瞠目,「沒開玩笑?」
烏烈轉身走進營帳,「我從不開玩笑。」
徐幼謙站在營帳外,消化了這個事實之後差點就老淚縱橫,「太好了,君子求學,十年不晚!」
帳內的烏烈唇角一抖,難道不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嗎?
徐幼謙繼續發表感慨,「在這個滿眼皆是武夫的平陽城中,人們缺少的就是你這種棄武從文的勇氣。我知道,是我苦心營造出的書香氛圍感染了你,不過你主動求學的行為還是十分難得的。放心,只要你腳踏實地、勤奮努力、吃苦耐勞……」
烏烈忽然走過來把帳簾拉下來。
徐幼謙愣了一下,哎,還是缺了一點耐性,剛听了這麼點就不耐煩。
不過這並沒有打擊到徐幼謙的熱情,如今徐妃宜和徐朗都已經學有所成,徐庭和徐幼容又孺子不可教,所以這些年他已經無聊到去教家僕、丫鬟們讀書識字了,現在終于遇到一個文學界的小鮮肉,他如何能不興奮。于是便也就不顧及什麼一家之主的尊嚴了。
徐幼謙湊上前撩開軍帳的簾子,探進去一個腦袋。
烏烈正站在書堆里翻騰著,一抬頭看見簾子前面飄個腦袋,難免被嚇了一跳,「你……」
徐幼謙保養得宜、清俊白皙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來,「賢婿,我教你讀書吧。」
烏烈下意識地拒絕,「不要。」
徐幼謙撩開簾子走進來,「你要相信我的水準,妃宜就是我一手教的。」
一提到徐妃宜,烏烈變得有些猶豫。雖然他嘮叨了點,但既然能培養出一個才女,那就證明還有點能耐了。不過他為什麼忽然這麼好心,要教自己讀書?烏烈有些懷疑地盯了他一會兒,思考了好一陣子之後才開口,「你真要教我?!」
徐幼謙搖起尾巴,「嗯嗯。」
烏烈模模下巴,雖然看起來不太可靠,但也總比自學好,「那好吧。」他站在書堆中央四下看了看,然後隨手抓起來一本翻開,煞有其事地看了幾眼,然後問︰「那你說,這麼多書,我要從哪一本開始讀起?」
徐幼謙興致勃勃地看向他。
不過在看到烏烈手中那本被拿反了的「左傳」之後,他的熱情忽然被撲滅了。
「呃……咱們還是從識字學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