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初來乍到,和後宮嬪妃打好關系才是最重要的。」皎女低聲道,「听說竇貴妃是大君身邊最為信重的妃子,又是個溫婉寬容大度的,如果您能藉由貴妃引薦……」
「那日貴妃親自到觀秀院來,我便已送上族中珍藏之一的鳳凰百花壺,可她壺是收了,卻遲至今日才下帖召我來此相見,還如此偷偷模模,」崔麗華柳眉皺得更緊,「使得這一記下馬威,反倒說明了此人格局不大,是個眼皮子淺的,我又何必趕上著貼她冷臉?」
「依奴看來,正因為貴妃娘娘私下相邀,更可見有心同您交好。」
「是嗎?」她懷疑地挑起了濃密漂亮的眉毛。
就在此時,一個脆生生的嬌笑聲響起──
「姊姊來遲了,妹妹莫怪呀!」
崔麗華抬眼,心下微震,隨即款款起身,朝來者迎了個禮,「……參見珍妃娘娘。」
嬌艷如怒放牡丹的珍妃貝爾珠笑吟吟地在侍女們的簇擁下進了暖閣……一下子呼啦啦,烹茶的、提宮點、捧錦墩、抱瑤琴的侍女們很快將四周布置得更加華麗,端的是舒適宜人。
「原來今日是珍妃娘娘相召。」崔麗華心中戒備,面上卻笑得親切從容。「娘娘有話交代,命妹妹到珍珠殿聆訓也就是了,怎麼還在這大冷天的親身來此相見呢?」
珍妃這一番裝神弄鬼故作玄機,究竟意欲何為?
「本宮那珍珠殿盯著的人太多了,妳我姊妹反倒不好說話。」珍妃眉目流轉,嫵媚非常,掩著唇兒又笑了。「噫,妹妹是陳國寄予厚望的貴女,總不會連本宮說什麼都听不懂吧?」
這番听似親昵卻隱帶貶意的話,令崔麗華心中火氣陡升,卻還是面色如常地淡淡一笑,「娘娘有話便直說,妹妹可不好耽誤您寶貴的辰光……若您只是想來同麗華說笑幾句,那笑也笑過了,妹妹可以告退了吧?」
珍妃眸底閃過一抹狠色,輕哼了聲。「呀,崔妹妹脾性可真大,無怪乎大君都去芙蕖院兩回了,卻對居于觀秀院之首的崔妹妹不聞不問……說起來本宮都替妳難受呢!」
崔麗華本就自命清貴驕傲,被珍妃這麼熱辣辣的一頓話刮得臉都漲紅了,貝齒咬了咬唇瓣,強自平靜道︰「多謝娘娘替妹妹抱不平,可想來是孟妹妹惹人憐愛,大君自然多疼上幾分,麗華只有為孟妹妹高興,又何來難受一說?」
珍妃一臉笑咪咪地輕輕拍了兩下掌,「好,真好,既然妳們姊妹情深,那本宮又何必做這個壞人?今日便當本宮多事吧,有些話,也就不說了,來人,咱們回宮吧。」
「諾。」侍女們鶯聲嚦嚦地應道。
「娘娘請留步!」崔麗華面色微緊,月兌口而出。
珍妃側過首來,眉兒一挑。「嗯?妹妹還有事兒?」
崔麗華深吸了一口氣,正想說什麼,身後的皎女緊張地低喚──
「主子……」別沖動。
「娘娘想要什麼?」崔麗華沉澱下心神,眸光深沉而專注地凝視珍妃。「您,是想要同麗華做交易吧?」
「崔氏貴女,果然爽快!」珍妃嫣然一笑。「相信本宮,比起貴妃來,妳同本宮合作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崔麗華面上微笑,掌心卻沁出汗來了。
暖閣中氣溫如春,暖閣外卻又飄起了大雪……
她知道自己今番是有些沉不住氣了,可是她身負崔氏一族的重大責任與期望,加上她在陳國秀女中更是身分最高貴的第一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個矯揉造作、病懨懨白蓮花兒似的庶民姑子給壓倒了去。
那將是,對她至大至重的侮辱!
芙蕖院內,當孟弱再次醒來時,慕容獷還在大吼大叫。
「什麼叫還得養著?孤要的是你們速速開出能醫治的方子,不是叫你們一個個來背養生經給孤听的!」
「她通身上下沒幾兩肉,孤就不信用千年靈芝百年人參強灌下去還治不好病!」
「孤不管,孤已經允了她不死,她就不能死給孤看!」
她虛弱得幾乎沒有力氣睜開眼,可還是忍不住撐著最後一分力氣翻了個白眼。
這人當了兩輩子的皇帝,還不知道病人得靜養嗎?
孟弱喘了口氣,勉強側過頭去,對著那個暴跳如雷的高大身影輕喚道︰「大君您喝口水吧?」
都吼半天了,口不干嗎?
壓抑沉重的殿中氣氛霎時一變——
眾太醫和宮人們簡直要喜極而泣。
「你,終于醒了?」慕容獷旋風般撲向床榻,漂亮的黑眸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她,低沉嗓音里有著莫名的酸澀,大掌緊緊貼在她額上。「現在覺得怎麼樣?胸口還疼嗎?還會暈嗎?」
她腦子有一剎那的空白,不敢置信地愣愣望著他眼中急切的憂色和溫柔。
不不不,她是眼花了。
慕容獷只會對崔麗華關懷備至、溫柔如水,崔麗華才是他的命,而他卻只會要她的命!
「臣妾沒事了。」她死命咽下喉頭忽然哽住的灼熱硬團,強展笑顏,弱弱地道,「大君,對不住,是臣妾令您操心了。」
他深深凝視著她,好似怕她下一瞬就會斷氣般,直待過了半晌才緩慢地舒了口氣,卻隨即僵住——
娘的,他剛剛到底都干了些什麼蠢事?!
不過是個陳國進獻的小小美人,死便死了,有什麼值得他這樣興師動眾急怒攻心的?
「孤操哪門子的心?孤只是怕你進宮沒多久就死了癱了,給孤宮里添晦氣。」
他忽然變臉,別扭地重重哼了聲,不忘狠狠瞪了她一眼,「真是麻煩!」
孟弱頓時僵了。
見她臉色不好,慕容獷下意識別過了眼,清了清喉嚨。「那個,也罷,孤就當自己做好事,收了你這吹吹就壞的美人燈子了。」
「謝、主、隆、恩。」她說得咬牙切齒。
「知道就好,往後可得好好精心服侍孤,否則光是藥費這一項,哼哼,你就得欠孤一債。」
慕容獷俊美如妖孽的玉臉上,笑容張揚而得意洋洋,氣得孟弱差點失控跳起來直接掐死他算了。
這王八蛋!真真比上輩子還要討人厭千百倍!
「怎麼了?這麼深情款款地瞧著孤?」他笑咪咪的看著她。
孟弱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怯怯的輕聲問︰「時辰不早了,大君也該用膳了吧?」
慕容獷聞言,眸里閃著得意愉悅的光芒。「嗯,總算稍稍有點伺候人的模樣了,也虧你記著時辰,不過你身子弱,孤就命人把食案擺在這兒陪你吃了。」
「大君,您待臣妾真好。」她楚楚可憐的望著他,小小聲問︰「那這席膳,可以由臣妾點嗎?」
他微挑眉,「你來點?」
「是。」她眼圈紅了,模樣更加淒婉可憐,「臣妾自幼湯藥喝得太多,進食常覺無味,以前在家鄉日子不好過,更是」
慕容獷心一抽,微微絞疼了起來。
「可自來了大燕之後,卻覺大燕食極對脾胃,阿弱還未想過,自己居然在有生之年還能嘗到酸甜苦辣的滋味」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他胸口漲滿了陌生的酸澀柔軟之情,眸光跟著柔和了起來,想也不想地重重一頷首。「傻子,不過是點膳罷了,這又有何難?」
慕容獷眼色一瞥,一名侍女忙上前來听憑吩咐。
孟弱附在侍女耳旁輕聲說了幾句,但見侍女微微一僵,遲疑地看了她一眼,隨即領命而去。
他沒有錯過她和侍女間那番小動作,有些好奇,卻也沒當一回事。
這後宮中想討好他的人多了去,只要無傷大雅,他多半當取樂子看了,再說見她滿臉疲色,強打著精神也要和他一同進膳,慕容獷實也不忍心苛責太過。
「你,可覺得好些了嗎?」他猶豫了一下,又道︰「若是撐不住,還是多歇會兒,孤日後再來看你也可以。總之,天大的事,都沒有比顧好自己的身子重要。」
她眼神有些復雜難辨地望著他,有片刻的失神。
「嗯?」
「如果大君還有要事,不能陪阿弱用膳,阿弱能理解的。」她眸光低垂,低聲道。
「孤不是這個意思。」他失笑。
「您就是這個意思。」淚水滾落了下來,她沖動地背過身去,把自己緊緊裹在錦被里,身子瑟瑟顫抖。
她這一下子說是風就是雨的立時翻臉,慕容獷有些措手不及,面子上也覺拉不下來,玉臉微微一沉。
「孤難道還待你不好?你這又是在耍哪門子脾氣?」
「是臣妾陰晴不定,侍君無能,不敢強留您在這兒忍受臣妾的任性無理,如此,臣妾恭送大君了。」她呼啦啦地又掀開了錦被,柳弱花嬌的縴瘦小身子掙扎坐起,恭敬地跪在榻上大禮伏下首去。
「你!」向來雍容閑雅意態風流的慕容獷氣得俊臉發白,死死瞪著怯憐憐的她好半天,最後怒極狠甩大袖而去。「莫名其妙、不知所謂!」
整座內殿靜得針落可聞。
相較宮人們嚇得魂飛魄散,孟弱卻始終保持著那個美麗卻嚴苛的伏禮,直到送膳的宮人們來了又走,那一席以苦瓜、酸豆、魚膾入菜的皇膳,酸中帶咸的異香味漸漸飄揚開來,恍恍惚惚間,她才醒覺過來,自己原來是打算用他平生最厭的菜肴,好生捉弄懲戒他一番的。
可是這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
我這是怎麼了?
「主子,請恕奴下多嘴,您這樣氣走了大君不大妥當啊!」一個較沉穩些的侍女儒女鼓起勇氣近前來,邊替她斟茶,邊苦口婆心勸道。
孟弱眼神脆弱地望著她,木然了好半晌,才強顏一笑。
「是我失禮于大君了,可我身子不好,吃食口味甚異,又怎能讓大君同我同席共膳的挨受這個?」
原來如此。
儒女恍然大悟,臉上有些同情地看著她,「那您大可直言相告,大君明白了自然不會怪罪主子,主子您又何必枉做小人呢?」
她搖了搖頭,「不。」
「主子——」儒女有些急了,幾乎想跺腳。
這後宮之中誰人不想博得大君的青睞和恩寵?哪里有像主子這樣,人都來了,還硬生生給氣出門外的?
若是想欲迎還拒,這姿態未免也太粗陋了。
「你們也該到用飯的點兒了,都先下去吧。」她溫和地道,「這席菜也撤了,我想自個兒靜一靜。」
儒女和其它宮人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只得默默退下。
靜謐的內殿里,孟弱手捧漸漸失去溫度的茶碗,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她明知道他最厭惡女人刁鑽任性無理取鬧,明知道自己方才的沖動失態是千千萬萬個不應該,簡直奇蠢無比。
可是,可是她原來已經習慣了他的負心,再也不慣他對她好了
「你待我越好,就讓我越恨你。」她喃喃若囈語,含淚的眼眸一片赤紅。「什麼叫天大的事都沒有比顧好自己的身子重要?明明你就是可以為了你心愛的女人,冷血無情的把我架在火上烤,讓我強撐著破敗的身子替你的愛妻與愛子做個活生生的靶子,直到我斷氣的那一刻,你連最後一面都懶得來看我一眼」
他讓她含恨而終,更讓她的一生,成了大燕宮中最可悲的大笑話!
孟弱呼吸急促起來,眼前金星亂竄,她緊緊揪住胸口,大口大口吸著氣,這才沒有再因激動過度而昏厥過去。
不,不能再想了,至少現在不能——
如果她現在管不住那深深銘心刻骨的恨意,叫他看出了苗頭,如何能夠按著計畫一步步將他拿在手掌心?
又如何,能教他一生一世痛苦悔恨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