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丹陽看著岑叔遞過來的布包,怔了許久,才滿懷期待的再次確認,「你說,這是蘇姑娘送給我的謝禮?」
「是啊,因為少爺數日未去十面香,蘇姑娘便親自將謝禮送上門。」
唇角往上揚起,伍丹陽恨不得馬上跳下床,沖出去見她。「她人呢?還在外面嗎?」
「謝禮已經送到了,當然是回去了。」
伍丹陽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她要送給我謝禮,不是應該親自交給我嗎?」
岑叔眉頭微微一皺,看來少爺是真對蘇姑娘上心了,雖說少爺應該還不清楚自個兒的心意,只當蘇姑娘是朋友,但若是蘇姑娘對他再好一點,難保這股情愫不會更強烈,不懂很快就會懂了。
「蘇姑娘原是要親自送給少爺,可是少爺沒去十面香,蘇姑娘才請我轉達。」
「岑叔怎麼不邀她進來?」
「少爺當蘇姑娘是朋友,可是蘇姑娘終究是個姑娘。」
「那又如何?我們並非單獨共處一室。」伍丹陽不是不懂禮教,只是對禮教嗤之以鼻,若是男女的界線不要搞得如此死板,孤男寡女何苦冒險在花前月下幽會?
岑叔偷偷翻了個白眼。「少爺如今躺在床上,如何見客?」
這會兒伍丹陽倒是閉上嘴巴了,確實,他只能趴在床上的蠢樣子不便見客,只是多日不見,真的好想見上一面。
松了一口氣,岑叔不忘藉機說教。「若是少爺好好向老爺、夫人解釋,就不會挨家法,也不會躺在床上。」
「他們問都沒問就破口大罵,我若是還解釋,只怕他們也不會相信,何必呢?他們就是認定我只會仗勢欺人、沖動鬧事,是個無法無天的小惡霸。」伍丹陽覺得很委屈。
少爺的表現確實是個無法無天的小惡霸,這怎麼能怪老爺、夫人錯待呢?岑叔當然不敢實話實說,只好婉轉的道︰「少爺不要老是跟老爺、夫人鬧別扭,有話不說,他們豈會知道少爺心里在想什麼?」
「我不愛讀書,他們就認定我不長進,沒出息。」換言之,無論他說什麼,爹娘總是能反駁,他又何必浪費唇舌?想要光宗耀祖,若非封侯,就是拜相,而伍家是百年的書香世家,對伍氏族人來說,走科舉進入仕途當然是唯一的出路,因此在他們眼中,他這個老是讀不懂書的人根本是廢人。
「少爺誤會老爺、夫人了,老爺、夫人……」
伍丹陽舉起手打斷他,他不想再討論這些煩心事,還是趕緊看看蘇以薇送他什麼謝禮比較重要。他小心翼翼的打開布包,看見那要花上一個月方能買到的木匣子,他歡喜的輕撫著,上面只繪了一株梅花,還提了一首詩,他看了一會兒,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問道︰「這上面寫什麼?」
岑叔靠過去一看,頓時傻住了。
「岑叔,究竟寫了什麼?」
半晌,岑叔終于緩了一口氣,找回聲音。「蘇姑娘寫的是章草,我看不明白。」
「章草?」
「是啊。」岑叔不喜歡蘇以薇,看她就是個麻煩,卻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姑娘不簡單,一間小鋪子可以經營到慶余人人皆知,面對少爺的刀子不皺一下眉頭,膽敢招惹城西的地頭蛇,又是才貌雙全,若是出生在權貴世家,只怕早被皇家挑去當媳婦了。
伍丹陽一雙眼楮好像發現寶物似的亮晶晶。「她竟然也會草書,真是了不起!」
岑叔僵硬的點點頭。
「這丫頭好像讀了很多書。」
「這上面的字也許不是出自蘇姑娘之手,少爺忘了嗎?蘇姑娘有個聰明絕頂的舉人哥哥,听說蘇公子的字畫深受這兒的權貴喜愛。」
「是嗎?」伍丹陽斜睨了岑叔一眼,顯然不滿意他的唱反調。
「不如,我去問蘇姑娘。」
「不行!」伍丹陽激動得差點從床上跳了起來,這豈不是告訴她,他看不懂她寫的字嗎?「你去幫我找字帖,我一定要弄清楚上頭寫了什麼。」
難得少爺如此上進,岑叔應該很開心,可是一想到全是因為蘇姑娘,他就笑不出來了。
「少爺可以問老爺或夫人啊。」
「不要,他們只會找機會訓斥我,我寧可自個兒費點心思搞清楚。」
「這對少爺來說太辛苦了。」
伍丹陽挑起眉。「岑叔覺得我連這麼一點小事都做不來嗎?」
「不不不,只是一說到讀書識字,少爺就鬧頭疼,我是怕少爺太辛苦。」
「我不怕辛苦,只要值得。」雖然習武對他來說容易多了,可是不代表不辛苦,為了證明自個兒可以做好某件事,他在這上頭可是下了很多苦心,天未亮而起,騎馬射箭耍拳,樣樣下足功夫。
「這事不急,少爺還是先將身上的傷養好。」
「這點小傷不算什麼,你趕緊去找字帖。」伍丹陽隨即坐起身,頓時痛得他齜牙咧嘴,差一點出聲咒罵,娘真的有夠狠,難道不怕他的爛掉嗎?
「我去找,少爺還是先躺著吧。」
躺?伍丹陽瞪了岑叔一眼,重新趴下來,心里卻忍不住暗嘆,這種苦日子究竟還要過上多久?
送上親手做的謝禮,表達感謝之情,蘇以薇自認責任已了,伍丹陽的事也應該放下了,可是,一想到他被父母誤解,如今還躺在床上,總覺得此事還懸于半空中,並未落幕。她很明白,岑叔一改往日的沉默,說了那麼多話,無非是告訴她,少爺別扭不願意解釋,她理當出面為少爺說清楚。
其實,這也沒什麼,不過是舉手之勞,然而她也明白岑叔不直說的理由,就因為她是姑娘,此事若鬧得眾人皆知,難保人家不會說她和伍丹陽之間有噯昧。常理來說,窮人家姑娘應該樂于與官家子弟生出噯昧,好高攀官家子弟,可是她不願意,平凡是一種幸福,過于精彩的人生往往要付上昂貴的代價。
知府大人和夫人不見得會相信她去那兒單純為了解釋,她也不能將此事推給岑叔,岑叔可沒明明白白叫她出面解釋,總之,這是一件麻煩的差事。
她不出面解釋,覺得對不起伍丹陽,可要出面解釋,總得避免落人話柄。想來想去,她只能藉干爹干娘的名義,代替他們登門向知府大人和夫人道謝,不過,人家會見她嗎?她是不是應該先遞上帖子?她來這個世界十幾年了,骨子里屬于現代的自由瀟灑消磨得差不多了,可是想想,既然她是沒見過世面的老百姓,過于重視禮儀反倒矯情,還不如直來直往。
于是,她帶著滿兒再次來到知府府邸,出乎她意料,不過是報上身分還有前來的目的,伍夫人就派身邊伺候的余嬤嬤親自來接她進府。
蘇以薇難免會緊張,可是一看到大剌剌的伍夫人,她終于知道伍丹陽像誰了,不過伍夫人生得細致柔和多了,可以說是個大美女。
「你就是十面香的東家嗎?」伍夫人興奮得恨不得能將她捧在手心好好打量研究一番。
「是,夫人。」她怎麼覺得情況完全月兌稿了?
「真是了不起!」伍夫人喜歡聰明能干的姑娘,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她向來嗤之以鼻,後宅的女子若不能干,在外面干活的男人就別想要體面,因此她手上也有不少營生,不過,都是從娘家帶來的嫁妝,不像這個丫頭從無到有開了一間鋪子。
「以慶余的糕點鋪子來說,十面香不算大。」
「可是,卻贏得眾人稱贊。」
「我很用心做糕點。」
伍夫人滿意的點點頭,這麼有自信的丫頭真是教人喜歡,就不知道……
蘇以薇感覺毛毛的,伍夫人看她的目光會不會太過熱情了?她還是趕緊將兩人的話題拉回來,千萬不要越扯越遠。「夫人,今日我是代替干爹干娘上門道謝。」
「對了,你是來道謝的。」
不然伍夫人以為她是來干麼的,交流彼此做生意的心得嗎?她壓下內心的好笑,趕緊道來干爹被騙一事,伍丹陽無意間得知此事,才會上熊霸家索討借據,郭家的祖產得以保住,干爹干娘甚為感動,原是想親自上門道謝,可是又覺得難為情,便請她代替兩人表達深深的感謝。
「這麼說,允直會招惹熊霸是因為你的關系嗎?」伍夫人眼里閃著異樣光芒。
允直,是伍丹陽的字嗎?蘇以薇下意識的點點頭,可是這麼一點頭又覺得不太對,連忙補充說明,「因為熊霸手上有借據,此事若鬧上官府,我們也討回不了公道,干爹干娘一直很辛苦的守著郭家祖產,實在不甘心就此被騙。我原盼著藉由伍公子向知府大人申訴,請知府大人主持公道,沒想到伍公子會直接找上熊霸要借據。」
「允直做事向來直來直往,我還以為他是跟人家爭風吃醋,才會上門狠狠打了人家一頓。」
蘇以薇不知該如何反應,伍夫人會不會太過坦白了?不過,伍丹陽在父母心目中的形象也太不好了吧。
「我這個當娘的真是太粗心了,也沒先問一下怎麼回事。」
「以後伍夫人多關心伍公子便好。」她怎麼覺得自個兒又變回上一世那個幼教老師?
「允直有話總是憋在心里,我們想關心他,卻無處著手。」
「伍夫人不妨先試著相信伍公子。」
伍夫人點了點頭,話題突然」轉,「我想蘇姑娘一定想親自向允直道謝吧。」
這句話好像哪兒不對勁,可是一時半刻也想不明白,蘇以薇只能點點頭。「理當如此。」
「見到你,他的傷想必會立刻好了。」說完,伍夫人立刻命余嬤嬤領著蘇以薇和滿兒去梧桐苑。
蘇以薇覺得很苦惱,伍夫人的每句話都讓她覺得話中有話,詭異極了,還好她們不會再見面了,要不,她會懷疑自己是一只等著被人宰割的小綿羊。
伍夫人錯了,伍丹陽已經可以坐起身了,當然,不能坐太久,可是一听見蘇以薇來探病,其實是來道謝,不過他自動解讀為探病,總之,他立刻趴回床上。基于男性尊嚴,趴著實在太難看了,不過轉個念頭一想,若他傷得越嚴重,她是不是越惦記?當然,他還把當時挨打的情景加油添醋的告訴她,說伍家的家法是鞭子,他娘還是使鞭子的高手,鞭子抽在他的身上可是一點也不留情,即使他的皮再厚,吃上五十鞭也是很嚇人。
听了他悲慘的挨打過程,蘇以薇幾乎要為他掬一把同情淚。「伍夫人怎能狠心對你下手如此之重?」
轉念一想,同情之余又冒出幾分困惑,伍夫人看來雖然大剌剌的,但是眉目慈祥,即使不得不出手教訓孩子,也絕對舍不得太過,說真的,伍夫人若是舍得痛打孩子,伍丹陽又豈會成為一個不學無術的小惡霸呢?
伍丹陽看得出來她不太相信。「我娘出身將門,三歲就被外祖父帶到馬背上,生性栗悍,從來不懂得手下留情。」
她明明听說伍家是書香世家,怎麼會娶一個出身將門的女子?
「你是不是覺得很疑惑,我爹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為何娶栗桿的將門女子?」見她點了點頭,他笑著又道︰「我爹在赴京趕考途中病倒在驛站,正好遇到當時也在驛站的外祖父,外祖父讓隨行的大夫幫爹治病,救了爹一命,也讓爹順利進京赴考,最後爹便娶了外祖父唯一的女兒。」
原來如此,人家賣身葬父,伍大人賣身報恩……蘇以薇甩去腦中突兀荒誕的念頭,像在對小孩子訓話的問︰「你為何不向伍大人和伍夫人解釋清楚?」
「他們不問,我如何解釋?」
他果然是個要強的,突地,她想到之前胡麻子被搶銀子又被打的事,或許,真和他一點干系也沒有,想到這兒,她的聲音轉為柔和而低沉,「其實,這也不能怪伍大人和伍夫人,若是過去你不到處惹事,他們又怎可能問也不問就認為錯在于你?你可曾听過曾參殺人的故事?曾子之賢,與母之信,而三人疑之,則慈母不能信也。你甚至未給過他們相信你的機會,又怎能苛責他們?」
伍丹陽張著嘴巴半晌,別扭的道︰「這麼說,是我自討苦吃嗎?」
「人總是喜歡自討苦吃,只是,有人吃了苦,得到教訓,記住了,有人轉眼就拋至腦後,一輩子就老是在吃沒必要的苦。
略一頓,他微微挑起眉。「我就是那種轉眼就拋至腦後的人。」
蘇以薇勾唇一笑,甜甜的道︰「以後記住不就好了。」
她香甜的笑容害他差一點閃花了眼楮,頓了一下才回道︰「……是,以後一定會記住。」
靜立一旁的岑叔無聲一嘆,他為老爺和夫人汗顏,教了那麼久,少爺一句話也沒听進去,可是蘇姑娘三言兩語就教少爺記住了,這也意味著蘇姑娘可以輕易影響少爺的心思,不知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見到伍丹陽如此受教,蘇以薇更溫柔了。「還疼嗎?」
「疼,不過我不怕疼,只怕悶,教我成日只能趴在床上,這簡直比要我的命還痛苦。」她輕聲的笑了,對一個好動的人,要他安靜下來確實很痛苦,于是建議,「不妨利用這個時候看點書。」
伍丹陽的臉色微微一變,遲疑一下,還是硬著頭皮坦白部分的事實。「我自小就不擅長讀書,那些東西太無趣了。」
「你可以挑游記、地方志之類的書來看,就不會覺得太無趣了。」
「是嗎?」無論何種書對他來說都很無趣,因為絕大部分的字他都看不懂。
「你看了就知道了,真的很有趣。」
「……是。」
岑叔忍不住輕咳一聲,伍丹陽立即狠狠一瞪,難道要承認他不識字嗎?
岑叔的老臉一垮,馬腳總有露出來的一日,少爺能夠一直隱瞞得住嗎?而且少爺要是想看書,慘的人是他,待會兒送走蘇姑娘,他恐怕就要馬上開始給少爺念游記、地方志了,而且為了不在蘇姑娘面前失了面子,少爺還會教他一日念上兩本書,要不,絕對不會放過他,他的命真的好苦啊!
蘇以薇可以感覺到房里的氣氛變得很緊張,伍丹陽和岑叔之間有一股微妙的暗潮在波動,于是道︰「生病的人應該多休息,我就不打擾你了。」
「不會,終于有人可以陪我說話了,我很開心。」
「岑叔不陪你說話嗎?」
「岑叔不愛說話。」
岑叔覺得好無辜,他是什麼身分,怎能像蘇姑娘一樣隨意與少爺閑聊?就算他不知死活扯動嘴皮子,只怕多說兩句,少爺令人膽顫心驚的目光就射過來了。
「我明日再來好了。」她知道這樣不妥,可是他也怪可憐的,一整日都得窩在床上,即使可以看書打發時間,但趴著看書也很累人,若有人可以陪著閑聊,時間過得就快了。伍丹陽兩眼瞬間發亮。
「真的嗎?」
蘇以薇點了點頭。「明日此時我再來看伍公子。」
他開心朗笑,讓岑叔送她和滿兒出去。
過了一會兒,確定人已經送出門了,伍丹陽趕緊下床,喚來邵明,讓他去大書房將游記、地方志之類的書都搬過來,待岑叔返回房間,已見幾案上推著滿滿的書。
岑叔驚駭的瞪大眼楮,少爺的動作會不會太快了?
「岑叔,我們開始吧。」
「少爺,一個時辰前,我要為你念書,你還說今日累壞了。」
「一個時辰前累壞了,這會兒不累了,行嗎?」伍丹陽粗魯的隨手拿起一本書塞進岑叔懷里。「不要再廢話了,快點開始。」
岑叔重重的嘆了口氣,從今日起,他要祈求老天爺讓蘇姑娘早早發現少爺的真面目,他就不用受這種折磨了。
數日之前,蘇以薇絕對不會想到會真心將伍丹陽視為朋友,可經過幾日探病相處,她對他有了不一樣的認識,他看起來雖然粗魯蠻橫,其實心思極其細膩,譬如,他竟然看出來她不喜歡摻了水果花香的茶,喜歡清茶?!她自認在他面前沒有露出絲毫破綻,他招待什麼,她就享用什麼,他怎麼會發現呢?還有,他不喜歡讀書,應該是一個沒有見識的人,可是當她不經意的與他聊起大周朝邸報上的消息,他卻能引經據典,展現相當深入的見解。
她必須再次承認,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如今,她看伍丹陽不再是只懂拳頭的莽夫,甚至覺得他很有俠義之氣,也許他本來就不錯,只是過去印象太差了,怎麼看都不順眼,這會兒偏見拿走了,優點就會被突顯出來。在這個時代,讀書考科舉是最好的出路,可是在她看來,有時候書讀太多了,只是把人讀傻了,她其實不太欣賞那些飽讀詩書的聖賢,食古不化通常是跟著這些人,總歸一句話,她認為俠義之士比書呆子更討人喜歡。
她對伍丹陽的觀感完全改變了,探病也不再是義務,感覺像是在現代跟好友一起喝下午茶,隨心所欲的聊著,意外發現兩人有許多見解相似,他不是框框里面的男子,而她也不是框框里面的女子,言而總之,她喜歡他們兩個相處的情形。
來了知府府邸幾次,門房幾位大叔已經認得她了,再加上伍丹陽有吩咐,門房不再派人通報,都直接請婆子護送她和滿兒到梧桐苑。
也不知道是不是來得比往常早一點,今日知府府邸特別安靜,有如闖入無人之地,一路進了梧桐苑,平日守在房門口的小廝邵明也不在。
「伍公子不在嗎?」滿兒困惑的道。
蘇以薇搖了搖頭。「伍公子若不在,門房怎麼會讓我們進來?」
「我們在這兒等伍公子,還是進去呢?」
這麼直接走進去是不是太失禮了?剛這麼想,蘇以薇就听見伍丹陽扯著嗓門道︰「不對,應該是這個。」
「不像,應該是這個才對。」
「是嗎?我怎麼看都是一樣啊。」
「少爺,不一樣。」
伍丹陽顯然失去耐性了。「岑叔倒是說說看,哪兒不一樣?」
「哎呀!就是不一樣,可我一時也不知怎麼說。」
「我看明明都是一樣啊!算了,岑叔索性找出所有關于梅花的詩句,——對比,不就知道了嗎?」
「若是這首詩句出于蘇姑娘之手呢?要不,少爺還是請教老爺和夫人吧。」
「不行,他們肯定羅唆個不停,一直叫我讀書,難道我不想讀書?也不知道我有苦難言,想讀也讀不通啊。」
「少爺就是不愛讀書,還找借口。」岑叔顯然也失去耐性了,口氣很尖銳。
「我……」伍丹陽的聲音轉為懊惱,「岑叔不懂啦!」
岑叔只當他沒有耐性記住那些字,因此讀不懂書,卻不知道他曾經很努力記住它們,可是根本記不住。學堂里那些族人都取笑他笨死了,他也認為自個兒很笨,後來他習武,聞師傅老是驚奇的夸他聰明,一點就通,他覺得很困惑,他究竟是笨死了,還是聰明到一點就通?他問了聞師傅,聞師傅說不是人人都適合讀書,他終于明白了,原來他不是笨死了,只是學不來那些東西。
「只要用心,不懂也能讀到懂。」岑叔就是拐個彎說少爺不肯用心,要不,憑少爺的聰明,怎麼可能讀不懂?
伍丹陽真的很想摔東西罵人。「我就說你不懂嘛,若是用心就可以讀得懂,這豈會難得倒我呢?讀不懂就是讀不懂嘛!」
岑叔真的無法理解少爺所謂的讀不懂,只知道若少爺想做好一件事,絕對難不倒少爺,即使他不喜歡做的事,譬如前些日子他真的堅持每日花一個時辰練字,不過,練字與讀書不同,少爺對讀書這件事就是特別無法堅持到底。
此時,蘇以薇已經走進位在正房西側的小書房,忍不住出聲問︰「為何讀不懂?」
伍丹陽和岑叔同時嚇了一跳,一時之間傻住了,不知道如何反應。
蘇以薇走到書案前,看見上頭擺著各個版本的草書字帖,有幾個字上頭用朱色做了記號,另外還有她送給伍丹陽的木匣子,一旁放著一張紙,上頭寫了一行字——以她的標準來說真的很丑,根本看不出來究竟寫了什麼,可是她頓時明白了,他想從這些字帖里面查出匣子上那首詩的內容。
「一種冰魂物已尤,朱唇點綴更風流。歲寒未許東風管,淡抹濃妝得自由。」這首詩是她這個穿越者盜用金朝詩人的詩句,在這個時代,當然翻遍所有詩詞歌賦也找不到答案。
伍丹陽已經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面對秘密在她面前攤開來的事。
「你已經可以下床了,我們今日就去花園賞花好了。」蘇以薇隨即轉身往外走,他則魂不附體的跟在後頭。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走著,還以為他們會一直走下去,蘇以薇突然停下腳步,伍丹陽只好跟著停下來。
「我不喜歡梅花,越冷綻放得越恣意,感覺很冷情,可是,我贊賞它的傲骨,有誰能在艱難之中如此任性呢?因此,我給你畫了梅花,盼著你能擁有它的傲骨。」
他已經猜到了,匣子上的梅花必有緣由,他才會執意想要弄清那首詩的意思。
「不愛讀書是因為識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嗎?」從他先前話里透露出來的訊息,她猜到他很可能有閱讀障礙。
半晌,伍丹陽結結巴巴的道︰「我……看它們都很相似,老是弄錯了,學堂的先生說我愚鈍,族里的兄弟說我笨,所以我不喜歡讀書識字,我要習武,將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打得再也說不出話來,再也笑不出來。」
「何必與他們計較呢?在我看來,他們不過是無知,不懂人並非只有讀書考中進士才是有成就有出息,商賈對黎民社稷的貢獻難道就輸給文臣嗎?若沒有武將守邊抗敵,難道靠文臣就可以長保黎民社稷安全和樂嗎?」
他不曾听人說過這樣的話,突然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路有很多條,人生的路當然也是,我們可以任意選擇走哪一條路,只需在意,我們是否做了最適合自個兒的選擇,是否盡了自個兒的本分?明明是擅長種田、能養活千千萬萬人的農人,卻一心想著當官,終究什麼也得不著,這才是真正沒出息沒成就。」
伍丹陽忍不住問︰「你不會瞧不起我吧?」
「若你只是魚肉百姓的惡霸,我會瞧不起你。」
「我不是,雖然我鬧了不少事,也跟人家打架,可是傷天害理的事絕對沒做,我可以發誓。」他隨即舉起手。
「我相信你。」
伍丹陽忍不住唇角上揚。「真的嗎?」
「你說沒有就沒有,我為何不相信?」
他真的很感動,許久,方才輕輕吐出「謝謝你」三個字,見她不解的揚起眉瞅著他,他難掩失落的一笑。「爹娘總是不相信我。」
「你只要盡自個兒的本分,他們會相信你。」
伍丹陽苦笑著搖搖頭。「我不愛讀書,他們就不會相信我。」
孩子總是想得到父母的認可,他更是如此,因為他得不到外人的認可。但她又不能跑去告訴伍夫人,你兒子無法識字是一種病,那會替她自己招來麻煩……
「那些字看起來真的很像,我就是分不清楚,為何他們不相信?他們一口咬定我沒耐性,難道沒看見習武再辛苦,我也一直堅持到底嗎?」
「即便他們不相信你又如何?他們不是你,唯有你才能代表自己,你必須先相信自己,認定自己可以成為一顆閃閃發亮的星辰,你才真的可以成為眾人都矚目的星辰。」
伍丹陽細細咀她淺顯易懂卻不可思議的言論,看著她的目光轉為熱烈深沉。
「你……為何這樣看著我?」他們明明在談論很嚴肅的話題,怎麼氣氛突然變得怪怪的?
「你一個小丫頭,為何懂得這麼多道理?」
小丫頭?呵,兩世加起來,她的年紀都有四十五了,怎麼可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呢?
「閑著沒事就多看書,多用腦子想,就可以生出許許多多道理。」
「我知道了,閑著沒事就多看書,多用腦子想,我也可以生出許許多多道理。」
蘇以薇開心的笑了,用力點點頭。「孺子可教矣!」
伍丹陽也笑了,而且是爽朗的哈哈大笑。這個丫頭明明生得嬌小柔弱,需要人家保護,可是,說起話來卻好似活了大半輩子,像個夫子般老成,不過無論何種模樣,他都覺得她很美。這是他第一次覺得一個人很美,美得很想伸手踫觸,卻又害怕一踫觸她會消失不見。
以前听人家說哪個青樓的花魁美如天仙,他就拉著人去瞧瞧何謂天仙,結果一個天仙也沒看到,只是莫名其妙跟人家打成一團,然後又莫名其妙得了貪愛美色的惡名。
他覺得好笑,但又懶得解釋,貪愛美色又如何?他不貪愛,人家就會瞧得起他嗎?如今他明白了,不必在意別人如何看他,他要先認定自己可以成為一顆閃閃發亮的星辰。
「小姐怎麼又嘆氣了?」滿兒笑看著懶洋洋趴在桌上的蘇以薇。
「我有嘆氣嗎?」話音方落,蘇以薇不自覺又嘆了聲氣。
滿兒咯咯咯的笑了。「小姐從伍公子那兒回來之後,就一直在嘆氣。」
蘇以薇坐直身子,神情轉為嚴肅。「滿兒,若是你可以幫一個人,但是,你會因此招來閑言閑語,你還會幫他嗎?」
「小姐當初幫助乞丐莊的人,有想過會招來閑言閑語嗎?」
頓了一下,蘇以薇搖了搖頭。「從來沒有想過。」
「人家看不起乞丐,覺得招惹他們晦氣,可是小姐只想著幫人,還說了一句很有學問的話,‘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如今他們可以自給自足,小姐每次提起此事還得意得眉開眼笑。」
「你說對了,真要有心幫助人,哪還會在乎閑言閑語。」
「小姐是要幫伍公子嗎?」
蘇以薇伸手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你這個丫頭很機靈嘛!」
滿兒得意的揚起下巴,又覺得不好意思的嘿嘿傻笑。「可是我不懂,伍公子哪需要小姐幫忙?」
「我知道如何幫他克服讀書識字的問題。」
雖然滿兒多少听見他們的談話,可是絕大部分都是有听沒有懂,只知道讀書識字對伍公子來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既然小姐可以幫伍公子,小姐就幫幫伍公子吧。」
蘇以薇只要想到伍丹陽,就忍不住覺得心疼。他的出身很好,父親來自擁有百年文化底蘊的伍家,而母親來自一門英烈的將門柳家,無論走文或走武,他都能夠得到祖上庇蔭,可是無論走文走武,他不能不識字,否則無法往上爬,偏偏他有閱讀障礙,搞不清楚就是搞不清楚,他還能如何?若非他一心想藉由拳頭打倒嘲笑他的人,只怕他如今真的成了廢人,連個本事都沒有。
其實他是個極聰明的人,他不但將岑叔念過的書都記住了,還吸收消化,因此看似莽夫,卻是個有見識的,若他能克服閱讀障礙,將來必定大有成就。
無論基于上一世她是個幼教老師,或者如今身為朋友,她都沒有理由不幫伍丹陽,然而,即使她不在乎禮教,也不能不考慮有口頭婚約的程家,若是程家知道此事,再完美的解釋也都有疙瘩,且若想要隱瞞並不容易,畢竟府里人多嘴雜,雖說幾次去探病,倒看得出伍夫人治家嚴謹,下面的人不會好奇的窺探她,但時日一長,難保沒意外。
看樣子,她想幫助伍丹陽,又想瞞住此事,只能靠伍夫人了。
因此這日,蘇以薇特地前來求見伍夫人。
「你說,允直有閱讀障礙?」伍夫人此刻的心情只能用錯愕來形容,無論是否能明白這所謂的閱讀障礙是什麼意思,她都難以接受寶貝兒子得了這樣的怪病。
「小時候我見過一位醫術高超的大夫,名叫一枝草,他四處懸壺濟世,見過不少新鮮稀奇的事,听他描述各地見聞,得知這種名為閱讀障礙的病。後來我在乞丐莊遇到這樣的人,于是鑽研許多方法教導他,看看能否幫助他,沒想到真的有用。那日听聞伍公子讀書識字之時所遇到的困難,我便猜想他是得了一樣的病,因此我想幫助伍公子,這也是答謝伍公子為我干爹干娘護住祖產。」
伍夫人像在自言自語的道︰「我一直都錯怪他,不是他不長進,是嗎?」
「夫人千萬別自責,夫人不曾听聞這樣的事,會誤解也無可厚非,還好夫人安排岑叔在身邊伺候,岑叔盡心盡力,伍公子又聰明,也因此伍公子很有見識。」
「允直很有見識?」
「我與伍公子幾次相談,深覺伍公子在許多事上都很有見解,若非無意間听聞伍公子讀書識字的難處,我還以為伍公子飽覽群書,只是不愛作文章。」
怔愣了下,伍夫人難過的道︰「你與他相談幾次,就能看出他並非無知之人,而我這個當娘的竟然以為他不長腦子。」她也不是不知道兒子聰明,只是打架鬧事的本領更高,不自覺就將他當成蠢笨之人。
蘇以薇曾听過這麼一句話——最親的人往往傷你最深,因為最親,最容易犯了自以為了解你的偏見,也更容易口無遮攔,這真的很難避免。
「以後夫人不妨與伍公子多聊聊,就是朝廷邸報上的消息也行,夫人會發現伍公子很聰明,懂得引經據典,我還以為他也看邸報。」
伍夫人看著她的目光更深沉了。「蘇姑娘知道邸報?」
「哥哥會從學堂高先生那兒抄錄一份邸報回來,我閑著就瞧瞧。」
「秀才高先生嗎?」
蘇以薇點了點頭。
「高先生學識淵博,只是科舉之路不順遂。」
蘇以薇笑而不語,听說岑叔也屬于此類人,不過更慘,連秀才的功名都沒有。
「蘇姑娘願意幫助允直,我當然很高興,只是,會不會給蘇姑娘添麻煩?」
「這一點確實令我苦惱,我畢竟是個姑娘家,若沒有理由,進出知府府邸確實不便,不知道伍夫人是否可以找到合適的理由,免去無中生有的閑言閑語?」
伍夫人略一思忖,笑道︰「我倒是有個主意,因為允直的關系,我無意間發現你是舊友的女兒,因此邀請你來府上作客,府里的丫鬟婆子就不會覺得奇怪,也就不容易惹出閑言閑語,你覺得如何?」
「這樣很好,不過,只怕要辛苦夫人了,必須兩三日送一次帖子給我,方便我持夫人的帖子上門,也不容易落人話柄。」
「這是當然,每次邀請蘇姑娘,還得讓蘇姑娘陪我說一會兒話,蘇姑娘不要覺得我太沉悶了。」
「夫人見笑了,就怕我不擅言詞,反而讓夫人覺得沉悶。」
這時,先前被打發守門的余嬤嬤的聲音傳了進來——
「少爺……」
「娘,听說蘇姑娘在你這兒。」伍丹陽像一陣狂風似的吹進來,目光一梭巡到蘇以薇,唇角瞬間往兩側飛揚,轉眼間,他已經站在她前面。「你何時來的?」
伍夫人微皺著眉,頭疼的道︰「看樣子,府里丫鬟婆子的嘴巴還是不牢固,我得讓管事嬤嬤再管緊一點。」
蘇以薇認同的點點頭,要不,即使有伍夫人掩護,她來此的目的也會傳出去。
「我們去梧桐苑,我讓張嬤嬤給你做糕點。」
「不行,蘇姑娘今日要陪我下棋。」若非蘇以薇在這兒,伍夫人只怕已經一腳踢過去了,這個小子怎能完全漠視他娘?
「蘇姑娘為何要陪娘下棋?」
「我們不但要下棋,我還想問問蘇姑娘母親的情況。」
伍丹陽越听越迷惑,蘇以薇倒是听明白了,既然宣稱她母親是夫人的舊友,夫人當然要對她母親有所了解。
「若不想安靜看我們下棋,就別待在這兒,還有,以後要稱蘇姑娘為蘇先生。」
「嘎?」伍丹陽這會兒一點都不機靈。
伍夫人再也忍無可忍的踢了兒子一腳,接著喚余嬤嬤進來,為她們擺上棋盤。
雖然腦子里滿滿的都是疑問,伍丹陽也知道此時不能違背娘親,要不然不是只有踢一腳,藤條都會揮過來,于是他耐著性子,安靜的坐在一旁看著她們下棋,心想著,待說完蘇夫人的事,他總能跟蘇以薇說上幾句話了吧。
蘇姑娘變成蘇先生,伍丹陽的輩分明顯矮了一個層級,可是這些日子,他日日笑得闔不攏嘴。
畢竟男女有別,伍夫人因此將教授讀書識字的地點選在花園的亭台,再安排她最看重的余嬤嬤在一旁伺候,也就不用擔心惹來閑話。此外,伍丹陽更是體貼的將亭台出入口全部圍上紗簾,有點隱私,但又可以教人從外面看清楚里面的動靜,可以免去不少猜測。
伍丹陽對讀書識字有刻入骨子的排斥感,可是若能藉此機會與蘇以薇親近,他願意強迫自個兒讀書識字,再說,這是她親自開口的,他怎能拒絕呢?
他真的沒有抱任何期待,可是出乎意料,讀書識字竟然不是那麼無趣的事,蘇以薇用了許多圖片、字卡幫助他識字,且讓他知道為何會造出這個字,然後,他發現過去老是搞成一家親的字都分家了,你是你、我是我,看起來不再像是一團線,不過,他同時發現一件事——原來蘇以薇比他以為的還美。
「以後祝和視可以分清楚了嗎?」蘇以薇完全沒有意識到伍丹陽的心思飛得遠遠的,仍得意的沉浸在教他的成就感當中,其實他的學習能力很強,她一點,他就通了,可惜他們太晚相遇,要不他不是沒有機會考科舉。
遲遲等不到他的回答,她困惑的抬起頭來,正好對上他直勾勾的目光,不由得臉紅了。
「你看什麼?」蘇以薇懊惱的瞪回去,眼角同時悄悄察看周圍的人有何反應。原本伺候的人很多是好事,可是這會兒她卻恨不得他們都消失不見。
伍丹陽慌亂的回過神來。「你……先生頭發亂了。」他很不願意喊她先生,總覺得將兩人的關系拉開了,可是娘也說了,這是在保護她,他敬她,身邊的人看她的目光自是敬重而非猜疑。
其實他身邊的人都很敬重她,就算對她很有意見的岑叔也改變態度了,這是當然,她讓他覺得讀書識字並不可怕,這太了不起了。
她怔愣了下,臉更紅了。「我教你識字,你管我的頭發亂不亂。」
他張著嘴巴半晌,這才囁嚅道︰「我不小心就看到你……先生的頭發亂了。」
「你能不能專心一點?不要亂看!」
「我是不小心,沒有隨便亂看。」伍丹陽好無辜,她問他看什麼,眼楮當下注意的就是她的頭發亂了嘛。
「若是專心,就不會不小心。」
「是嗎?」
「我說是就是。」
伍丹陽嘆了聲氣,很哀怨的回道︰「是,先生硬要說學生不是,學生還能說是嗎?」
「我、我哪有硬說你不是?!」蘇以薇的舌頭差一點打結了,她從來不知道他如此擅辯。「學生自認很專心,不小心就看見了,可是,先生卻說學生不專心,才會不小心,學生還能說什麼呢?」
啞口無言了,她怎麼突然覺得自個兒太無理取鬧了?
「先生覺得學生資質如何?」
「很好。」突然轉移話題讓她覺得很不安。
「先生既然認為學生資質很好,為何不相信學生一直很用心聆听先生教導?」
「我沒有不相信啊!」不知怎地,她覺得自己像一只正被牽往屠宰場的羊。
「先生不是說學生不專心嗎?」
蘇以薇瞪著他,難以置信聰穎如她,居然掉進他挖好的坑里了。
「先生對學生的教導,學生一句也不敢忘記,今日先生一來不也夸學生的字越來越端正大氣嗎?」
這倒是事實。老師不是要給學生作業嗎?所以每回上完課,她也會給他作業,他是好學生,一定會交作業,她可以從中看出他的學習成果。撇開識字的問題,他的字真的是大大進步,看得出來不再像以前一樣,只是將字帖的字拼湊出來,他真的知道自個兒在寫什麼。
「先生若是不相信,索性出題考校學生。」
考試是檢測學習成果,蘇以薇欣然同意,可是也不敢第一次考試就選擇高難度,學生考不好,很挫敗,往後學習也會很沒勁。
「今日的考試規則是,將我在紙上寫的字念出來,明白嗎?」
「這個簡單。」
簡單?她實在不好意思潑他冷水,就她的了解,閱讀障礙不但有識字方面的問題,譬如顛倒字的偏旁部首;在閱讀方面也有問題,像是朗讀會字減字,或是不按字閱讀,而是隨意按自個兒的想法閱讀。
這幾日接觸下來,她知道伍丹陽與完全不識字的文盲不同,他讀過幾年書,又有岑叔不時找機會教育,懂得的字不少,只是常常搞得亂七八糟,鬧出不少笑話,索性對外宣稱自個兒不識字,最後甚至演變成一看到字就問岑叔,也不管自個兒是否看得懂。
蘇以薇執筆釀墨,略一思忖,在宣紙上寫下——狐仙溜進籬笆洞。
伍丹陽見了哈哈大笑,幾個字而已,很簡單嘛。「狐仙順水流進了洞?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狐仙是什麼東西?不過,狐仙很聰明,還知道順水流進洞里面,這個洞會不會就是陶淵明《桃花源記》那個漁夫只身舍船進入的山洞?」
真是了不起,她隨手寫了一句話竟然可以扯到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誰敢說他不聰明呢?然而她不發一語,再一次蘸墨,在宣紙上寫下另外一行字——
我騎著小毛驢摔了一身泥。
見她神情嚴肅,他也不敢再笑了,很認真的看了一會兒,念出來,「我拉著小馬兒跌出一身泥。」
蘇以薇覺得滿頭黑線。
伍丹陽看著她半晌,小心翼翼的問︰「我都錯了嗎?」
望著他有些擔憂的神情,她漸漸放寬了心,也是,不過教了他幾日,怎能期望他立刻有一百分的表現?
「無論對錯與否,你不再逃避去讀,這就是最大的進步。不急,再過幾個月,你的表現會越來越好。」
聞言,他忍不住為自己辯駁,「先生今日的題目超過這幾日教導範圍。」
「好吧,這一次是先生失誤,下次一定會改進。」
「我們繼續上課,先生可以再多教我一點,我會認真學習。」
「不要想著一口吃太多,慢慢來,細慢咽,學習的效果會更好。」
「是是是,先生說什麼,學生就做什麼。」
她從來不知道他如此狗腿,可是,這一套對她還真管用,當老師的都喜歡听話乖巧的學生,即使只是表面功夫……總之,她會盡最大的努力教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