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妻 第十二章 獨嘗被拋下的痛

作者 ︰ 千尋

「希帆?」

在第三十次呼喚沒有得到任何響應之後,璟然再也耐不住了,他迅速從床上坐起,扯下眼楮上的布條,目光四下梭巡。

天還沒大亮,窗外還有些灰蒙蒙的,這個時候喜歡賴床的希帆就算醒來,也會窩進他的懷里繼續睡回籠覺。

但,現在她在哪里?將屋子梭巡過一遍,沒有希帆的身影,他凝神細听,院子里也沒有她的腳步聲,而遠方……只有雞啼。

她到底去了哪里?

接在這個問題之後,璟然突地發覺不對勁。他不至于睡得那麼死,即使昨夜很忙碌,但他是習武之人,一向警覺,沒道理會睡得這麼沉,連希帆從床上起身越過自己都毫無所覺。

「希帆,你在哪里?」他揚聲大喊。

沒有人響應……

突然間,一股巨大的窒息感朝他迎面襲來,他不確定自己意識到了什麼,只是覺得莫名的恐慌和焦慮,好像希帆不在,他也無法思考了,感覺也不見了,連心都不在了……彷佛整個人被掏空。

這就是希帆經常掛在嘴邊的寂寞嗎?

一直不覺得這間屋子大,現在竟覺得好空曠,只是少了一個人,他卻覺得……像是丟掉一整個世界。

深吸口氣,璟然告訴自己定下心,仔細想想她會去哪里,思索片刻,他想起她昨天好像說過今天要進城一趟,要去明月樓訂酒席……

不對,她從來沒這麼早出門過,她怕他醒來找不到人,總要把他安頓好了才能放心走出家門。

心,隱約不安著,視線投射在緊閉的門扇上,他等待下一個開啟,會看見希帆的身影。

璟然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他失望了,門是被推開了,但進來的人不是預料中的希帆,而是二哥和劉章。

「三爺!」看見璟然,劉章激動地沖上前,跪在地上猛朝他磕頭。

劉先生開始替璟然打理當鋪後,收下一票人,他們多半是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的孤家寡人,入了劉先生門下,便全部改姓劉。

當年劉章進門的時候,是個從鄉下逃難出來的泥腿子,目不識丁、體弱多病,整個人奄奄一息,身上滿是疥瘡,臭得流膿。

是璟然讓申瑀然給他看病,調養好他的身子,還雇了師父教他武功,教他讀書,他今天有這番前程,全賴主子的寬厚,因此雖然他只比璟然小兩歲,劉章也硬是將他當成再生父母。

^他有一身硬底子功夫,本來想跟在主子身邊保護主子的安全,但主子身邊人多,光是皇上那邊送來的人,就把主子給圍得密密麻麻的,哪有位置讓他站,主子這才讓他去保護劉先生,不是他說大話,如果當初是他跟在主子身邊,哪可能發生今天這種事?舞毒娘子他還不看在眼里!

這四十幾天里,他像無頭蒼蠅般急得團團轉,主子從沒失蹤過那麼久,京城上下都說他和舞毒娘子搞上了。呸!不可能的事,王府里漂亮的丫頭比比皆是,甭說皇上最疼愛的永華公主了,就是王妃親自替主子挑選的姨娘、通房,也個個貌美如花,主子怎麼會為了個使毒的女人神魂顛倒,迷得連家都不回了?

何況出宮前,主子還讓人帶訊,說有秘密皇差,要劉先生召集當鋪里幾個掌櫃在總鋪等候,沒道理說不見就不見呀。

這些天劉先生四處尋找主子,找得頭發都花白了,整個人一夜之間老了十歲。幸好主子的蟒形玉佩終于出現,眾人才快馬加鞭前往梅花村。

昨兒個才到,申二爺就出現,他把主子這段時日的遭遇說了一遍,讓大家放心。所以他就說嘛,如果不是著了道兒,主子哪會和舞毒娘子湊在一塊,那是個誰沾了誰倒霉的女人啊。

好在不管怎麼樣,現在總算是有驚無險、化險為夷了。

若不是申二爺怕驚擾失憶的舞毒娘子,只肯讓一個人跟過來,而十幾個人當中,又以他的武功最好,否則哪輪得到他站在主子面前,真是謝天謝地,主子安然無恙。

「起來,別磕了,看得人心煩!」他已經夠煩的,希帆不見蹤影,不安在心底逐漸擴大,有說不出口的躁悶。

劉章聞言躍起身,「主子,申二爺說您的腿……」

「沒事,二哥能治,頂多半個月的事。」

「那可太好了!」

這會兒真的松氣啦,劉章開始屋里屋外的到處找人,可他前前後後逛上幾圈,壓根兒就沒看見其它人,他氣不平,又跑回璟然跟前問︰「主子,舞毒娘子去哪兒?她有膽子做蠢事,這會兒倒知道躲著人啦?」

劉章個子很高,像根大鐵柱似的,臉黑黑的,往屋子中間一杵,寬敞的房子頓時便得幾分逼仄。他的口氣忿忿,一副想把舞毒娘子給揪出來,沾醬吃了似的。

他一心一意替主子抱不平,沒想到他這副表情會惹毛了主子。

璟然板起臉孔、冷下雙眼,望一眼二哥問道︰「二哥是怎麼同他們說的?」

「說舞毒娘子失憶了。」總不能說什麼靈魂穿越吧,若不怕韓希帆被架上火柱子烤熟的話,倒是可以實話實說。

申瑀然的回應讓璟然按捺下火氣,他不能否認這是最好的說詞。

抬起頭,他寒聲道︰「她現在不是舞毒娘子,你們看見她,要喊一聲韓姑娘。」

干麼這樣客氣?劉章像是不認得主子似的,愣愣的兩道傻眼光直射在主子臉上。不會吧,主戶看上舞毒娘子了?!!也讓申瑀然錯愕,前天弟弟才說兩人是假鳳虛凰、各自演戲,怎麼這會兒把人給認下了,莫非……望向弟弟赤luo的上半身以及凌亂的床單,他把人給吞了?!

那日他問過璟然,宮里有公主,府里有繼母,他身邊還有姨娘、通房,韓希帆有沒有可能不計較名分願意做妾?

是他自己說韓希帆有感情潔癖,而璟然這種「三心二意」的男子,在她的眼里就是有瑕疵的次等貨啊。

既然如此還明知故犯?他是想先上了再說,還是被徹底迷惑,打定主意破壞皇上和繼母的計劃?

天,如果是後者……他這樣搞是想搞死誰?拒絕賜婚,等同于和世子之位絕緣,繼母積極了二十幾年的事,怎麼能讓他胡作非為?

劉章心頭也急啊!主子果真被妖女給勾引了,他憂心忡忡地望著主子,不行,他們家主子只有公主才配得上,不是隨便女人都可以……心急火燎,他彎下腰一把將主子給打橫抱起來。

「你在做什麼?把我放下來!」璟然哪不知道這傻大個想做什麼,但他必須留在這里等希帆回來。

劉章打死也不肯把主子放下來,近乎哀求地對璟然說︰「主子,我們回當鋪吧,劉先生和許多大掌櫃都在等您回去。」

阿章以為把璟然帶開就沒事?申瑀然失笑,果真是個粗漢子,不過這種作法雖然有點呆,卻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男女分開一段時間,很多感覺便會自動消失。

然而劉章的行為卻把璟然給徹底惹惱了,他壓下嗓子,寒冽的語氣瞬間把劉章給凍成冰塊。「原來你已經可以代替我作主了?行,要不要你來當主子、我來當奴才?嗯?」

一個上揚尾音,嚇得劉章飛快把他放回床上。

「主、主子……我是覺、覺得天底下美女很多,那個舞、舞毒娘子實在很、很普通,何況、何況公主的身分那麼高貴,沒有人不愛吃肉,喜歡吃素的啦,主子是太久沒踫到肉了,才會覺得吃素也會飽……」

這是什麼不倫不類的比喻?璟然被他氣得頭頂快冒煙。

劉章的聲音越來越小聲,最後小到成了蚊蚋飛過,低調得很。

申瑀然嘆氣,看不下去的站出來解救劉章,人家是忠僕啊。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二哥先把我的腳醫治好,我再帶人往江南,把皇差給辦好。」

「待在這里醫?」

「對,在這里醫治。」

半個月的時間,足夠讓他找到機會說服希帆和自己一起下江南,只要到了那里辦完差事,天高皇帝遠,他愛怎樣就怎樣。

對,他改變主意了,希帆沒有知會自己就悄悄進城,她把他嚇得太厲害,他不想這樣嚇自己,兩個月時間太長,如果她再來一次,他的心髒會受不了,他不允許同樣的事再發生。

主子想留下?!

劉章滿臉的愁苦,怎麼辦?妖女什麼都不記得,竟還有這麼強的功力?難道主子中了她的蠱?

不行不行,他腦子不好,說服不了主子,還是快點回當鋪里把這件事告訴劉先生,讓劉先生好好想個辦法解決。

該死!舞毒娘子果真不是普通妖女,人不在場,還能控制主子的心志,可見得她的功力遠遠在主子之上……

就在劉章滿腦子胡思亂想的同時,璟然發話了,「把櫃子里的包袱拿過來。」

「是。」劉章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打開櫃子把里頭的包袱拿出來交給他。

璟然接手,他打算將《大遼史記》交給劉先生,讓劉先生先把碎羊皮給拼起來,看看那是否為藏寶圖。

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在包袱里看見一封信,那是之前不曾存在的東西……

不安感越發濃厚,璟然手指頭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著。

璟然打開信封抽出信紙,他不認得上面的字跡,卻很清楚這封信是誰留下來的,他只讀了第一行字,心在瞬間就墜入谷底,她知道他所有的事情了!

同樣的一封信,在接連讀過五遍之後,璟然覺得自己的心瞬間被一塊重鐵給壓碎,鐵塊掉下來的速度太快,他來不及感覺疼痛,心就已經被碾成碎屑,拾掇不起也縫合不了。

現在的他終于能夠理解希帆的感覺了。那是被拋棄的痛,會嘔、會氣……是真正的痛!

在清楚嘗遍了這樣的痛苦之後,他明白自己被希帆拋棄了。

曾經,她不斷被男人欺騙,傾盡所能、付出所有之後,才恍然明白自始至終只是一場戲。現在她對他也是這種感覺吧?她恨他的謊言,嘴巴卻還要說謝謝。

那種強撐著自己的心,驕傲的命令自己別示弱,所以明明痛恨,卻還要講場面話,說自己不怨不怪,說誰也不欠誰,其實她極力想隱瞞的,是心底那個被他刨出的大傷口。

她身上沒有錢,卻還要豪氣地把所有的錢留給他,她要勇闖古代世界,卻斷了自己最後的一份支撐,這是要有多大的傲氣才做得出來這樣的決定。

他真的不懂,沒事那麼驕傲做什麼?為什麼不對自己好一點,為什麼知道真相時,不抓住他狠狠臭罵一頓?為什麼要在他面前裝沒事、听他滿口謊言?

明明是滿肚子的心疼,可這一刻全化成憤怒,璟然氣急敗壞,卻無處宣泄。

望著主子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劉章的心跟著起伏不定。

他家主子是見過世面的,什麼大風大浪都踫過,從來沒人可以為難他,可是現在……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他緩緩挪到璟然身邊,連吸氣都不敢太大口,小心翼翼地開口道︰「主子,皇上交辦的差事……」

「我們走!」璟然咬牙道。

啊?剛剛不是不走,現在怎麼又變成……劉章反應不過來的愣住,但隨即心下一喜,主子的命令很好!

他樂眯眼的彎下腰抱起璟然,企圖施展輕功以最快的速度把主子帶離開這個對他來說是瘴癘之地的地方。

劉章滿腦子想的是離開得越遠,主子就越安全,誰知他才要凌空飛起時,又听見主子下令——

「把那三把椅子一起帶走!」

啥?他哪有這等本事,能夠扛著主子和椅子施展輕功?

劉章不明白主子在想什麼,才剛想開口,璟然又道︰「召集所有人馬,以梅花村為中心,派出十二組人往十二個方位尋找姜媛。」

他心里想,希帆沒有錢、沒有車,只能靠兩條腿走路,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一、兩天內就能把她找回來。

到時他會向她好好解釋來龍去脈,告訴她,那天對二哥講的話只是想哄二哥安心留在京城,他還要向她解釋,這時代的男人習慣把所有責任一肩挑起,不習慣把問題留給女人憂心,所以他編出私奔的謊言純粹是不想讓她擔心。

如果她想當女強人,不喜歡事事被蒙在鼓里,沒關系,他會為她改。

璟然過度自信了。

他不知道希帆雖然沒有錢,卻有本事賺到足夠的旅費,不知道她進了城就立刻買馬買車買僕人,而在他發下命令尋人的此時此刻,希帆正在木匠鋪子里簽下一紙契約。

用螃蟹車、吊籃、收納椅、活動式置物櫃……等等圖紙換得將近三千兩銀票,她不是靠兩條腿走路的,而出面張羅吃食的也不是她,所以璟然錯過希帆,她離開他越來越遠,多年以後再見面時,希帆已經認不得他了。

他找不到她!

希帆就像被風吹散了似的,找不到半點行蹤,璟然派出的都是一流的高手,擅長隱匿追蹤,可是半個月過去,都沒有任何人傳回令他高興的消息。

該死的,她到底去哪里?她一個穿越人,對這里的一切都不清楚,她那麼笨,每回都被人騙,會不會……會不會她又被惡人……

想到這里,他的心被狠狠的揉成團,然後舉出一百個例子來證明自己的問號。

他想,她那張臉就像蜂蜜,到處都會引來蒼蠅,她不會武藝、不懂輕功,萬一踫到惡霸無賴怎麼跑得掉?

他想,到處都有拐人的人口販子,要是她被抓走,依她的長相肯定會被賣進青樓妓院。

璟然越想越心慌,每個假設都讓他徹夜輾轉。

劉章私下偷偷問申瑀然,「申二爺,主子生病了嗎?不過就是一個女人,就算喜歡她、想把她留在身邊,可也就是區區一個女人而已,犯不著為她寢食不安、日思夜念吧。」

申瑀然听在耳里,知道劉章的話錯了,韓希帆于他不是個區區的小女人,而是早在不知不覺間,她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三爺。」劉先生進屋,手里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藥。

劉先生年約四十,仙風道骨,留著兩撇胡子,炯亮的瞳眸充滿智慧,他對璟然而言亦師亦友,璟然從他身上學到的,不比自己祖父身上所學的少。

璟然放下筆,這才發現自己正在寫的尋寶計劃上,畫了一名女子,那張憨睡的面容帶著淡淡的笑意,像是夢見什麼好事似的。

劉先生看見紙上的女子,心中微嘆,這回三爺是真的栽進去了。

三爺與申大爺和申二爺不同,申大爺長年在軍中,沒機會接近任何女子,對感情尚且懵懂,申二爺對女子的態度是寧缺毋濫,多年來不曾听過他心儀何人。

而三爺,老是為皇上辦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時不時進出風月場所,一年年下來,他養成看不起任何女人的態度。

女人在他眼中是玩物,是標上價錢的東西,一夜風流不留痕跡,他不在乎女人的心思,把女人看成衣服,喜歡就多穿兩回,不愛便扔到一邊,他從不對女人上心,包括那個舞毒娘子。

之前京里曾傳出過小話,說姜媛看上他,可三爺對人家不屑一顧,引得姜媛大怒,放話要摘下他這朵花。

這事兒在京里傳為笑談,好好一個鎮北王府三少爺竟被女人形容成花兒,向來只有他采花的分兒,這次竟有人敢放話想要采他,所有人都在等著看好戲,看三爺會不會臣服在姜媛的石榴裙下。

不管當時姜媛放的話是真心,還是為後來擄走三爺所做的布置,他敢確定三爺對姜媛這個女人毫無興趣,否則不會下狠手殺死對方。

只是……後來听申二爺說過發生在三爺身上的事後,他忍不住想,附在姜媛身上的是怎樣的靈魂?怎會讓三爺深陷?

這些日子以來三爺魂不守舍,他強抑暴躁狂怒,試圖定下心為皇上的尋寶作謀劃,卻總是分心。三爺的每個舉止他都看在眼里,他很清楚,三爺正為韓希帆掛心。

劉先生心藏隱憂,萬一三爺拋下一切,抽身去尋找韓希帆,申老爺怎麼辦?鎮北王府怎麼辦?皇上會怎麼看待申家?

皇上多疑,會不會疑心三爺私吞寶藏,會不會認定申家把那寶藏拿去蓄養兵馬,圖謀大事?如果真的走到這一步,鎮北王府要怎麼收場?

不行,不能光是擔心,必須想出方法解決。

璟然接手湯藥,不顧湯藥苦澀,仰頭就像在灌陳年好酒似的一口氣喝下肚。

劉先生將蜜餞盒子送到眼前,璟然推開了,藥再苦也抵不過心苦……

心苦?璟然微微一怔,原來那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胸口絞的感覺就是心苦?原來有把大斧在心口連續狠劈的感覺就是心苦?向來視女人為無物的自己,竟然會為了一個女人心苦?

要是早幾個月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他會以為對方瘋了,但現在,是的,他正為一個不知道從哪個時代來的女子而心苦。

劉先生說道︰「三爺身上的毒全解了,申二爺說,再調養幾日便能返京。」

璟然點點頭,接著靜默不語。

「在想什麼?」劉先生的手落在璟然肩上。

璟然抬眸望向眼前的睿智長者。從十二歲起,劉先生就跟在自己身邊,劉先生說,申老太爺是他的救命恩人,從現在起他自己的這條命是他的。

從那之後,劉先生一路輔佐自己,像長輩,也像父親。

劉先生隨時隨地提醒他應該要注意什麼,而自己防備任何人、算計任何事,卻從不把腦筋動到劉先生身上,他們有別人無法打破的默契,有牢不可摧的信任,兩人之間沒有任何秘密。

「劉先生,我病了,我不知道這種病有沒有藥可醫?」璟然像無助的孩子般,緊緊拽住劉先生的衣袖。

多年來第一次,看著璟然現在的樣子,劉先生覺得他像個孩子。

「你哪里不舒服?」拉起他的手,劉先生為他號脈。

「我心痛,它經常失序、狂烈跳動,我恐慌、害怕,以前的自信消失無蹤。」

他的回答讓劉先生感到心疼。

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他身邊,劉先生目光溫柔的與他對視,他用沉穩的口氣問道︰「你的心什麼時候會突然失序、狂烈跳動,又是什麼時候會覺得恐慌害怕?」

「在……」在想起希帆的時候,想她被人欺辱、自己卻不在她身旁;是作惡夢的時候,夢里她與其它男人歡言笑語時。

劉先生拍拍他的肩令他回神,「與韓希帆有關,對不?」

見璟然久久不回應,他嘆道︰「心病還得心藥醫,你這是犯了相思,再好的湯藥都救不了你。」

相思?打死他,他也不相信這種病會找上自己,他身邊的女人不少,姨娘、通房和外面的露水鴛鴦……他的經驗豐富,他這種萬花叢中過日子的男人怎麼可能會犯相思病?

但……他犯了,嚴重病著,在每一刻想到希帆時,心,都會忍不住疼痛。

有時候他真不服氣,了不起她聰明一點、想法多一點、說話有趣一點,又與眾不同一點點,憑什麼能駐進他的心,但事實就是如此,這些的「一點點」就是能讓他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就是能讓他一個不仔細就分神,就是能讓他想起和她有關的點點滴滴,就是能讓他變得不像自己,也開始懷疑自己,怎麼可以讓她對他的影響一日一日的加劇。

回望劉先生,卻見劉先生莞爾不語,一雙眼楮帶著微微的悲憐望向他。

「劉先生,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

「什麼眼光?」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璟然倔強地別過臉,不願多看他一眼。

劉先生失笑,這家伙從小就是個倔強、不服輸的,你越是說他不行,他越是要想盡辦法表現。

「我沒有同情你,事實上愛上一個女人,也不是件需要別人同情的事。」

璟然聞言猛地轉頭,與劉先生對視許久,之後忍不住長嘆、垂首,面對愛情,他無法倔強。

「怎麼了?」劉先生問。

「我很想否認自己愛上她,想嘴硬對您說我只是喜歡她,覺得她還不錯而已,就像喜歡文姨娘、喜歡表妹和永華公主一樣。

「但這是自欺欺人,我不會為了表妹整個晚上翻來覆去、長吁短嘆;我不會隨時隨地想念永華公主,不會拿筆無意識的畫下她的睡顏;我不會因為任何女人變得焦躁難安。

「我無法否認自己愛上她,即使痛苦難當,依然不悔。當然,我可以找借口說我之所以無法將她放下,是因為她沒有照著我的心意走;我之所以想她、念她,是因為只有男人可以拋棄女人,女人不可以拋棄男人,在我還沒有說游戲結束之前,她就不能抽身,她無權自作主張,她必須听我號令……但是這些話全是狗屎,它連我自己都無法說服。」

「所以呢?」

「我必須把她找回來,不然這輩子我的生命再也無法完整。」

點點頭,劉先生續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愛她?沒有人可以取代她嗎?」

「沒有。」

「為什麼這麼篤定?」

「因為天底下再也沒有女人會像她那樣待我。」璟然發現,光是談論希帆,他就覺得好快樂。

「就我所知,不少女人都待你很好。」

「她們對我好是因為我的身分、地位、財富,如果我是個無權無勢又貧窮的瞎子聾子啞子,沒有人會心甘情願的留在我身邊。可是她留下了,單純地喜歡我這個人,不貪圖我背後的東西。」

「也許,她別無選擇。」

「她不會別無選擇,您知道嗎,她光用搖椅和輪椅的兩張圖紙就換回一千二百兩,丟下我她可以過得更好,但她選擇留下,還把得來不易的六千兩拿出來付醫藥費。」想起二哥的獅子大開口,他眉心蹙緊,她身邊沒有錢,日子能過得下去嗎?

劉先生終于明白,韓希帆為什麼可以擄獲三爺的心。

三爺是個敏感而聰明的孩子,從小就有極好的眼力,能夠輕易看透人心。三爺很清楚自己的表妹有多膚淺、多無知而虛偽,她的溫柔、討人喜歡是有條件的,之所以對三爺好,是因為相信王妃會為親生兒子爭得世子之位,或許她不敢妄想正妃位置,卻對側妃之位深感興趣,而三爺的那些姨娘們的想法也跟那個表妹差不了多少。

三爺並不喜歡永華公主,但王妃的期盼、皇上的態度,讓三爺表現喜歡,即使他不贊同王妃許多行徑,卻無法割舍血緣關系,明知道她的所做所為令人厭恨,卻無法否認王妃再膚淺的行為全是為他謀算。

人人都說他叛逆,但其實上並不是,三爺是個表面叛逆,內心再溫順不過的男人,否則他不會自毀形象來為皇上辦那些齷齪事,他之所以如此,是想順從老太爺的意思,替申家的前程鋪路。

他也不會明知道表妹的想法還與之親近,他也只是想讓王妃開心,因為他比誰都清楚,在那個家里,魯鈍無知的母親過得並不如意……

微哂,他對璟然道︰「申老太爺曾經說過,你們三個兄弟三種性情,大爺最肖似他,能謀善斷、勇敢、不懼犧牲,在必要的時候,能夠比誰都狠。二爺表面上體貼溫柔,內心卻是再固執不過,從小到大雖未曾與長輩紅過脖子,但沒有哪件事是他想做卻無法達成的,否則鎮北王府哪容得下一個習醫的少爺?可到最後,申老太爺還是妥協了。」

璟然同意。是的,祖父妥協,他為二哥找來師父,兩人交換的條件是二哥必須下場參加科考,那是二哥極不願做的事,可二哥不但點頭同意,還表現出一副專心赴考的模樣。但是到最後,二哥利用了母親的私心阻止自己參加春闈。

祖父並不知道,二哥的師父不但醫術精湛,使毒的手法更是驚人,在他手下習藝,二哥怎會分辨不出母親為他準備的蓮子湯里加了料?

二哥順勢而為,不過是為了順從自己的心意罷了。

母親不是聰明女人,偏偏私心重,以至于惹出這場禍端,從那之後,父親冷落了母親,便是自己也不待見她,二哥看不下去,才將實情告訴他。

「而三爺,總是表面上倔強,心里卻柔軟無比。」

璟然苦笑,劉先生總是把事情看得透徹。他生在權貴之家,比起一般平頭百姓享受了更多的自由和富貴,但他卻依然覺得受制。

他必須為了孝順,服從長輩的心意,即使覺得長輩的想法錯誤;他必須為了盡忠,假扮紈褲,好替皇上所欲鋪路,即使他不喜歡這種角色;他必須為了母親的期待,在皇上跟前掙臉面,即使他不想要鎮北王的爵位;他不喜歡權謀算計,不喜歡步步為營,不喜歡城府深沉……但他身邊的人,慢慢將他塑造成這種人,只因為他夠聰明、夠能干,有足夠的條件完成眾人的期盼。

天曉得他多喜歡單純、喜歡輕松、喜歡直來直往,像梅花村的村民那樣。

雖然謀劃、算計對他而言輕而易舉,但他不喜歡人與人咫尺相鄰,心卻相隔遙遠,不喜歡與人相交心中只有經營,他喜歡讓腦子放空,听著她說那些奇妙的事情,喜歡試著用她的邏輯思考事情……

只是從來沒有人在乎他的喜歡或不喜歡,而唯一在乎他的那個人,他卻失去她的音訊。

煩了、厭倦極了,他想立刻拋下所有的一切去尋找希帆,去找到自己要的單純,他要和她一起生活,像過去四十六天那樣,每天睡到她說的自然醒,醒來總有個懶女人又窩回自己懷里,喃喃說道︰再睡一下下就好……

想到希帆,璟然立刻陷進回憶。

她說︰什麼樣的人最幸福?單純的人最幸福!也許和你一起,單單純純過一輩子,便可以輕易得到我尋尋覓覓的幸福。

她說︰我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是因為喜歡我、愛我,還是別無選擇,但從今天起,讓我們一起努力吧,努力學會欣賞彼此、喜歡彼此,並且愛上彼此,如果哪一天發現,我們沒有對方就會不思飯食、無法安眠,那麼我們的愛情便水到渠成。

她說︰生活幾十年的夫妻之間還存在著愛情,是件多麼美妙而甜蜜的事情。

如今他的愛情已經水到渠成了,那她的呢?

璟然再度發呆,只不過這回嘴角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笑意。

發現三爺又神游了,劉先生苦笑著搖頭,他清清嗓子拉回三爺的注意力。

「你們兄弟性子南轅北轍,二爺面軟心硬、三爺面硬心軟,每回三爺和王妃起爭執,嚷著要離家出走,可到最後真正出走的卻是從未與家人爭執過的溫和二爺。」

「二哥確實是這種性子。」所以要讓二哥承爵位,他沒有把握,只能籌謀再籌謀。

第一步,他必須安下二哥的心,將他留在京城里,制造自己願意承爵、願意像過去符合眾人期待的假象;第二步,弄出一個無人可以反抗的情況,讓其它人逼二哥當上世子爺,從此鎮北王府再不是他的責任,屆時海闊天空任他翱翔。

「所以三爺想到辦法全身而退讓二爺承爵位了嗎?」

劉先生拋出話題,璟然頓時勾出笑意,總是劉先生知他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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