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牧河到嘉蘭關,五百里路走了五日。
元修本可先行回關,留趙良義在身後護送暮青和孟三慢行,他卻執意要與兩人一同回關。兩人有傷在身,暗河水里受了寒氣,途中都發了熱,幸而西北軍常年征戰,軍醫頗有經驗,隨軍而行藥材難運,閑時便于醫帳中配了寒癥熱癥痢疾傷藥等癥的藥包放在藥箱,戰時隨軍,來不及把脈,藥包常有大用。
軍醫途中本想替暮青把脈,元修只道了句「藥材未隨軍帶著,把了脈也沒法開方子,把藥包煎一煎就成!」便推月兌了。路上煎了藥,孟三熱癥重些,一直不見好,暮青兩日便退了熱,只是虛得很,醒醒睡睡,如此一路回了關城。
帝駕在石關城武衛將軍府,大將軍府在嘉蘭關城。元修先回府中沐浴更衣,將孟三送往醫帳由吳老親自用藥醫治,並將暮青安頓在了大將軍府中。
=.==還是上回暮青所居的客房,元修撤了人去,只留了月殺在房外,臨走前道︰「天快晌午了,此去面聖,我最快傍晚才能回府,今日只得你辛苦些了。我已吩咐了府中她需靜養不得打擾,廚房若送藥和膳食來,你端進屋就是,莫讓他人近她的身。」
月殺知曉她的身份,又是她的親兵長,雖是男子,也只能由他守著房門。軍中不得有女子,連他的大將軍府中都無丫鬟,平日起居皆由親兵照料,那幫混小子雖比軍中粗漢心細些,可也是男子,不合適進屋照料她,萬一識破她的身份,依朝律,她不僅要被治個穢亂軍中之罪,還有欺君重罪。
眼下帝駕就在軍中,偏偏歇在石關城中!石關城內乃新軍戍守著,她中郎將的營房便在石關城內!他將她安置在他的府邸,也有讓她避開聖駕的心思。
聖駕,她還是不見的好。
月殺應下,無甚意見,還是那張冷著臉。
自從元修在圓殿撞破暮青的身份,月殺便對他沒了恭敬,元修知曉他的心思,未與他多言便出了院子。
元修回房沐浴更衣,穿戴齊整出了房門時,天已近晌午。男子負手門廊下,穿戴一身紅袍銀甲,墨發雪冠,日色烈,銀甲虛人眼,眉宇冽如霜,問︰「元睿的傷如何?」
趙良義在外候著,道︰「中毒很深!軍醫施針封著脈,魯將軍正派人急送回來。」
軍令送到地宮時晚了一步,元睿下了地宮,在甬道里被毒蟲咬傷,滾下了暗道,傷了腰骨。青州軍伐木為架,將他抬出地宮時已耗了半日,那時他中毒已深。那毒蟲不似大漠之物,毒頗為難解,軍醫只能施針封了元睿的脈,魯大派人領著青州軍將領吳正將他急送回來,大概明早就能回關了。
「先去石關城!」元修面色沉著,大步下是石階。
「您真去?身上還受著箭傷呢,要不讓吳老來府上先給您瞧瞧,或者干脆稱傷在府上養著,聖駕指定來府上瞧您,還用得著您去?」趙良義跟在後頭道。
「說什麼呢!」元修皺眉停下,道,「我若傷重下不得床榻,自會在府上養著,如今行動自如,裝病非大丈夫所為!」
他知道軍中對聖上這些年的荒誕行事頗有怨言,但聖駕到底是聖駕,不可怠慢。他這一路顧及孟三和她的傷病已是慢行軍了,若再稱病不見駕,難免有傷聖顏。軍中將士們都瞧著呢,他身為主帥,不可行此表率。
「英睿將軍傷了額上皮肉都靜養不見駕,您也太實心眼兒了!」趙良義不以為然,無奈笑道,只面色有些古怪。
說起英睿的病來,他這一路算是開了眼了,那小子腦子好使得神一樣,咋受點皮肉傷就一病不起了?這身子骨兒也太弱了。
「英睿的皮肉傷不重,她傷的是心力。此番能出地宮,皆是她的功勞,她心力過耗,歇些日子是要的。」元修面色沉了些。
「啊?」趙良義張了張嘴,地宮中事大將軍一路都未曾言過,當時在孜牧河邊,他見英睿將軍和孟三傷著,還以為是大將軍救他們出來的,鬧了半天不是?
「行了!回來再說,且去見駕。」元修說著便往外走,走了兩步停下,回身囑咐道,「此話不可再言!如今帝駕在軍中,若傳入聖上耳中,要以為英睿裝病避駕不見了。」
她前些日子領旨受封,帝駕來了軍中,她理應隨他去謝恩的,如今病著,正是借口。也只有此事上,他才慶幸她如今還病著了。
「哎,知道了!」趙良義撓撓頭,應了聲便跟著元修出了大將軍府。
戰馬已在府外,元修上了馬,策馬往石關城而去。
*
暮青做了個很長的夢。
她夢見了江南,碧天春水,風細柳枝斜。煙雨洗了青瓦,她在榻上臥著,望著窗外細雨,藥香裊裊隨風吹打進窗台,爹端著藥碗進了屋。
藥燙著,爹放去桌上,來榻旁為她把脈,許久,嘆了口氣。
那口氣嘆得悠長,比江南的雨還綿長,似有許多話說。
她輕輕蹙眉,身子無力,一時想不起是何時生的病,如此來勢洶洶,但見爹為她操勞,總要安慰。她道︰「爹,莫嘆氣,易老。」
爹探著她腕脈的手微頓,隨即笑了聲。那笑聲不似喜,倒似被她氣著。
她想,可是方才說錯話了?她不想爹為她操勞,春不易老人易老,這江南春色,她想年年陪著爹看。只是她不善言辭,許是說得不中听,叫爹誤會了。
爹很少生她的氣,記憶中有一年,城外一村中發了人命案,她驗尸後斷定是賊人夜半入屋,被發現後驚慌下殺的人。那戶村人就住在山前,她從屋後發現了那賊人的腳印,斷定人逃進了山里,便與捕快一同進山,一路辨著腳印搜尋。搜了大半日,當她在一處泥地上又發現了腳印,蹲來查探時,那賊人忽從她身後襲來,那刀險些傷了她。爹知曉此事後,頭一回生了她的氣,對她道︰「仵作便是驗尸的,緝拿凶犯是捕快之事,女兒家不可再行如此險事!」
可古水縣衙的捕快大多是些懂點拳腳功夫的粗人,緝凶拿人倒可,細心查案指望不上。她知爹擔憂,卻難應下。仵作乃賤籍,她多出些力,多破些案子,知縣才會對爹和善些,爹在縣衙里的日子才好過些。
「日後只驗尸,不查案了。」她不知如何哄爹消氣,只記得他不想讓她查案,此言許會叫他寬慰些。
「哦?」爹似不信,聲里含笑,有些懶,問,「做得到?」
做不到……
那是她一生所願,如何做得到?
可不如此,如何寬慰爹?
她皺眉細思,只覺頭有些痛,思來想去,終又想起爹有一願來,道︰「那……王老賬房家的孫子和吳鐵匠家的兒子是何性情為人,爹說來听听吧。」
她及笄了,爹最掛心的便是她的婚事了。可她的婚事難尋,以大興的民風,何人敢娶女仵作?更別提娘是官奴,算命先生批她命帶孤煞了。
爹為她的婚事操碎了心,要尋好人家頗難,只得尋那家中落了難的,家風和家中子弟人品正直的。王賬房是齊員外家的老賬房了,那齊員外原配已故,年前填了個繼室。新剛嫁入府中便想讓娘家表親謀了賬房的差事,便私做了錯賬栽贓到王賬房頭上,以他年邁為由打發了些銀兩便將他趕出了府。王老賬房性子烈,一怒之下告去了衙門,那新拿銀子買通了知縣,判了他個誣告,打板二十。王賬房年邁,二十板子足以要他半條命,他兒子兒媳去得早,一人將年幼的孫子拉扯長大,也是個不容易的。爹心腸軟,跟知縣求了情,知縣用得著爹,便賣了個面子給他,免了王賬房的板子,讓衙役把人丟了出去。王賬房因此對爹頗為感激,兩人常走動,爹見了他家那孫子便動了結親的念頭。
吳鐵匠家是何情形她不知,只知道王賬房家里的,爹常在她面前叨念,她心中有數只做不知,從未應過。今日既惹了爹生氣,不如便問問。
爹卻許久未言,久得讓她心中疑惑。
今日爹有些古怪,她頭痛乏力得要命,眼皮沉得睜不開,一時想不起哪里古怪,只等了許久,听爹問︰「賬房孫子,鐵匠兒子,你會瞧得上?」
瞧不瞧得上,不是爹瞧好的?此話問得真古怪。
她心里正覺古怪,听爹又開問︰「你喜愛怎樣相貌性情的男子?」
她?
她也不知。
感情之事,她從未想過。前世,父母早逝,她寄人籬下,為了早日**生活,她的日子一直圍著研究室、解剖室和案發現場轉,見尸骨的時間比見多,哪有時間精力談感情?
「不知。」她坦誠地答,「相貌只見過男尸,性情只研究過男犯。」
男子?這個領域,她沒研究過。
「五尺六寸到五尺八寸身,肌骨勻稱,毛發均勻是……漂亮的男尸。性情……與變態型犯罪者相比,普通就好。」以她熟知的領域,她只能給出這種相貌和性情的答案。
爹卻許久未言。
屋里靜著,她等著,爹卻再沒接話。
她頭痛欲裂,眼皮沉得難以睜開,漸漸便睡了去。
不知多久,她聞見藥香,听見玉脆輕音,有人將她扶起,她靠著那人,如靠在一團雲里,夢入瑤台不見人,只聞藥花香。
爹?
不是!
誰?
她想看一眼那人,眼卻睜不開,喝了藥,便又睡了去。
夢里又是那雲,她一直融在那團雲里,她熱時那團雲是寒的,寒若天上瑤池,她寒時那團雲是暖的,暖如地上山泉。她便在那瑤池山泉里輪番呆著,直到不覺熱也不覺寒。
再聞見那藥香時,她頭已不痛,意識清明了些。感覺有人將她扶起,尚未落入那雲里,暮青便睜開了眼。
她看見一只盛著湯藥的玉碗,端著玉碗的手比玉色潤,一袖如夜里梨花生著暖白,浸著春水般瀲灩。暮青微怔,順著那袖望那人,見人如在燈影里,眉目如月滿西樓映入一江煙水里的春景,如畫似幻。那人望她,輕挑眉,懶含笑,風華雍容矜貴,卻懶散得叫人想起夏時午憩在梨雲榻上的美人,恨不得一睡一春秋。
暮青面無表情,推開那人,倒下,閉眼,繼續睡。
做夢了。
怎麼會夢到步惜歡?
但眸合上的一瞬,一些畫面如同倒帶般重回腦海。
房間,里外兩屋,床榻、圓桌、銅盆、衣掛,無屏風,無華帳,無裱畫,無花瓶,擺設簡潔。床榻頂鏤雕大雁蝙蝠,窗下置著一方刀劍架!這屋里擺設她有印象——大將軍府客房!
男子的衣衫,青袍梨白袖——軍中親兵服制!
袖口束帶處有些細細的沙粒——從大漠回來,衣衫還沒換。
靴外側有暗紅擦拭狀血跡——走路時蹭到的。
身上有股濕潮氣和腥氣,這腥氣聞著很熟悉——蛇身上的!
此人去過暹蘭大帝的地宮,到過蛇窟!他靴上有蹭上的血跡說明下地宮時地上有死人,很可能是西北軍的將士。地宮前殿大火,火燒盡,沙流盡,地宮便會顯露,魯大定會率人尋找他們。前殿燒毀,甬道石門關閉,想入內只得強行破門。以暹蘭大帝的才智,定然會想到強行破門的情形,也定然會布下殺招。西北軍的將士死了不少,此人是隨後下去的,靴上蹭上了血。
步惜歡喜好松香,衣衫常燻有此香,這人的衣衫上卻沒有——沒有才對!他若喬裝成軍中親兵,定不會燻那松香。
此人的手比玉還潤,養尊處優保養得頗好,一定不是軍中親兵!
他那笑帶著懶散矜貴,唇角噙起笑時左邊總是深些。一個人的氣度可以模仿,獨有的神態卻很難模仿!
暮青倏地睜開眼,將屋中和床榻邊坐著的人重新掃視一遍,眉頭皺起。
「步惜歡?」她有些難以置信,「你不在行宮,跑來西北,去了大漠,進了地宮,還下過蛇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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