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說笑了,老奴記住了。」安鶴陰柔一笑,眼底神色帶毒,深深看了暮青一眼,轉身辦事去了。
這少年……
多少年了……自從太皇太後得勢,就不曾再有人敢如此譏諷他了。
安鶴涂著粉的臉由青轉紅再轉白,一連變了好幾個顏色。
「太監的尸體不好用!」暮青冷笑道。
殺誰都行,殺他不行,這少年倒是個會的,誰說她不懂人情世故的?
安鶴一怔,笑問︰「為何?」
「好啊。」暮青竟點頭答應了,這讓安鶴有些意外,他听聞暮青乃剛直之人,作風冷硬,沒想到她會同意殺一個人送來。但心里想著,卻听暮青又開了口,「誰的尸體都行,只是總管大人的不行。」
「都督之意如何呀?」安鶴見暮青不,又開口問道。他剛才覺得有些古怪,但再細看,已從暮青身上尋不出什麼,因此便出聲問她,想看看能否瞧出什麼來。
暮青知道方才是傳音入密,她在草原上扮成勒丹兵潛入狄人部族的那晚曾听元修用過。
男子眸底寒涼如雪,抬頭時還是那副散漫悠然的神態,好像剛剛一切都不曾發生,話不是他說的,殺意也不曾從他心頭起過。
過了今晚……
今夜並非報仇的時機,安鶴乃大內高手,她若心懷殺意,他必定感覺得出,到時她的身份就有暴露之險。
一回已經夠了,這安鶴是不能留了!
步惜歡坐在暮青對面,見她平靜了下來,微微垂眸,遮了眸底的疼惜。他與元氏同一屋檐,早已習慣了忍耐靜待,笑顏相對,籌謀算計,蝕骨折磨。十九年,他已習慣,卻不希望她習慣。他不忍,那些蝕骨折磨,總想著他嘗過也就夠了,但終究還是讓她嘗了一回這忍耐滋味。
那麼,她等!
今夜相見實屬意外,她沒能控制好情緒,但確實今晚不是動手的好時機。
步惜歡說過,安鶴內力高深,她不是對手,他會陪她去找他。
暮青一醒,眸中將要生出的戾氣因看向步惜歡而躲過了安鶴的目光,安鶴只怔了怔,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但似乎一切如常,這古怪的感覺令他盯住暮青細看,暮青的神色卻淡了下來,再不見波瀾。
「青青,稍安。可還記得我前些日子與你說過的話?」那聲音少了些懶散,多了幾分春風和煦般的暖,莫名使人安定。
下毒的凶手近在眼前,暮青握拳屏息,殺機心頭起,眼看著戾氣將生,殺意將顯,耳畔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一幕幕似在眼前,一幕幕好似昨天。
暮青望著那陰柔的太監,桌上燭光躍動,她的眉心也似有團火在跳,恍惚間,她看見爹臨走時揮手作別,看見義莊那蓋著草席露著官靴的尸身,聞見尸體的腐氣,感覺得到她背著爹走最後一程,那雙臂搭在她肩膀上的冰涼……
安鶴!安鶴!
這太監身穿華服,又跟在太皇太後身邊,莫非是盛京宮總管——安鶴?
暮青已看向了安鶴,只見這太監高帽華服,面施脂粉,眼角燻著艷麗的紅胭,年紀難辨,氣質陰柔,她略一打量,雙拳倏地緊握!
步惜歡听了,深看暮青一眼,那目光有些擔憂。
「老奴遵旨。」安鶴柔聲笑道,笑罷抬眼望向暮青,問,「不過,都督要的是新鮮尸體,死了一兩日的就不新鮮了吧?不如,新殺一人?」
莫說一具死尸,只要能救修兒,就是屠盡天下人,她也無懼!
暮青雖然解釋了,但她的解釋實在有些駭人听聞,元鈺瞪大眼,還沒從震驚里回過神來,元敏便對安鶴道︰「你派人去辦!」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醫療器械不足,元修身上的刀容不得拔兩次,一點兒失誤都不能有!但剖尸模擬傷情畢竟是耗時耗力的,元修能不能撐那麼久還是未知數,所以她才畫了解剖圖,打算讓巫瑾先看圖探討,如果他能看懂,那麼或許可以不必剖尸。
「晦氣要緊,還是救你哥的命要緊?」暮青抬頭望向元鈺,記得元修頗為疼愛她,因此淡淡解釋道,「巫瑾來後,我會與他合力為你哥拔刀,這幾張圖是畫給巫瑾看的,為的是讓他了解刀扎下去的位置,但是萬一巫瑾看不懂,或是你哥的傷情復雜,這圖難以解釋得全面,尸體便可以幫我們一個很大的忙!所謂看圖千張,不如一觀真貌,我可以尋一把同樣的匕首,以同一角度扎進去,模擬出傷情,以尋拔刀之法!」
但元鈺敢問︰「六哥待都督不薄,都督為何命人抬尸來侯府?這豈不晦氣?」
但太皇太後和帝駕在此,誰都不敢放肆多言。
這不是在咒侯爺死嗎?!
侯爺命懸一線,府里還要抬來具尸體,豈非晦氣?
這要求華郡主沒有立刻差人去辦,屋里屋外的人听見此言都露出一副古怪神色,幾個婆子丫鬟更是面露怒色。
暮青沒空理人,五張解剖圖完成後,以防萬一,她又吩咐道︰「命人去義莊,看看有沒有剛死一兩日的新鮮尸體,有就抬來備用!」
但也有心存質疑的,這些圖見所未見,詞兒更是未曾听過,這少年從何處學來的,又如何保證畫得準確無誤?
這是翻遍歷朝醫術典著也翻不到的五張圖,是御醫院的聖手們見所未見的五張圖,圖新奇,詞陌生,看得一群醫痴心癢手癢,恨不得搶過來!
五張圖,畫得鮮活扎眼,標注詳細詳盡。
御醫們紛紛側目,把脈的不把了,開方的也不開了,個個瞄著桌上,兩眼發直,目露驚色。
肺的內外側觀圖上,她也標注了尖段、尖上段、前段、後段等九個部位。
左心房解剖圖上,她標——主動脈、肺動脈、肺靜脈、左心房、二尖瓣、左心室、室間隔。
心髒解剖圖上,她標——主動脈弓、動脈韌帶、肺動脈干、左心耳、左房支、心大動脈、左心室、心尖。
上色之後還不算完,暮青將晾干的解剖圖拿過來,以蠅頭小楷畫線標注。
片刻後,顏料拿來送去桌上,暮青提筆蘸著丹青給解剖圖上色,心染朱紅,肺染赭色,主動脈描紅,肺動脈描藍,氣管描金!左肺的兩張畫里,她甚至分區域暈染上色,足用了七種顏色!
「去拿!」華郡主吩咐身後的婆子道。
元敏在外屋,步惜歡在對面,暮青的態度好似兩人不存在。
「拿丹青來!」畫好之後,暮青將五張解剖圖拿來細看,沉聲吩咐道。
她畫得很快,而且筆法寫實,連心肺上的血脈都細細畫了出來,五張圖沒用多少時辰,仿佛這些她畫過無數遍,看過無數遍,閉著眼都能畫出來。
暮青低頭繼續畫她的圖,畫好的就放去一旁晾著。步惜歡一張一張的拿起來看,只見一張畫的是剖開的心,題字為「左心房解剖圖」,又有一張畫的是半個人身,胸骨包著人的心肺,上頭寫著「心髒與肺葉的位置」,暮青還畫了兩張圖,分別寫著「左肺外側觀」和「左肺內側觀」!
元敏貴為太皇太後都在外屋站著,身旁由華郡主和元鈺陪著,里屋御醫們候在一旁,帝王和臣子共坐一桌,那臣子不但坐得住,還自始至終都沒抬頭理過人。
屋里屋外靜得落針可聞,只是場面有些怪異。
元敏嘲弄一笑,君心難測,真真假假,在宮里這些年,皇帝倒把此道學得不錯,越發讓人看不透了。
元敏立在門口,目光落在步惜歡身上,晦暗難明。兄長曾擔心那少年是皇帝的黨羽,今早在刑曹堂審時皇帝曾當面打趣少年驗尸不精,看起來不像是他的黨羽,但皇帝此刻之舉似對少年頗為感興趣,看著又像是他的人了。
男子背對著外屋坐著,懶倚在椅子里,看著暮青,看著她的畫,不知是對人感興趣,還是對人心圖感興趣。
步惜歡眼神一亮,眸底笑意深沉——嗯,她還會畫畫!只是這技法與宮中畫師和歷代名家的大不相同。
那人心畫得頗為真實,瞧著就跟今早從那尸體里取出來的一樣,上頭寫著幾個清雅卓絕的題字——心髒解剖圖!
步惜歡倚在門邊,瞧見老御醫的神色,緩步到桌邊坐了,拿起暮青放在一旁晾干的紙箋,目光一落,挑了挑眉。紙上畫著一物,他認得,今兒早晨剛瞧見過——人心!
御醫院老提點好奇暮青在做何事,走過來一瞧,頓時兩眼發直,面露異色!
御醫們苦哈哈地進來,守在榻前,把脈的把脈,開方的開方,假意忙碌。
暮青知道元敏來了,卻不想跪她,她是不是她的殺父仇人她還沒查清,但今晚救元修要緊,她盡量讓自己專注于眼前所做的事,不去想元敏。
元敏未見過暮青,但一眼便猜出了她是誰。安鶴扶著她,陰柔地瞧了暮青一眼,剛要開口,元敏便抬手阻止了他。
明知鳳駕與聖駕到了,卻不起身,不跪迎,世間竟有這等狂徒!
那少年雪衣銀冠,袖束腕甲,武將裝束,燭光照著眉宇,雖其貌不揚,卻別有一番霜寒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