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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時,元修忽然飛身而起,掠長空而去,騎上戰馬,往營門馳去,看那方向,正是向著盛京城!
高台之上,聲息不聞,各方暗涌,勝負卻不在此處,而在盛京城。
暮青回身冷眼相視,不急不惱。事至今日,步惜歡和元家已經撕破臉了,她也無需再忍再裝,元廣做不了她的主,和親之事此時說早了。呼延昊非要此時悔婚,還是在拖延時間罷了。
元廣抬眼看向暮青。
安平侯氣得兩眼發黑,險些吐血。
「孤王不要陪嫁,只要女人,而且是有用的女人。我大遼的女子,入帳可生兒女,出帳敢殺群&}.{}狼!一個無勇無謀,連孤王的子民受傷生病都醫治不了的女人,也敢稱桑卓,敢坐我大遼女子最尊貴的閼氏之位?這等廢物,大興選其和親,豈非欺我大遼?」呼延昊冷笑一聲,指向暮青,「只有你們大興的皇後能坐孤王的閼氏之位,至于你們選的那女子,若能吟詩唱曲,倒可陪嫁,孤王的閼氏缺個女奴,出關路遙,正好解悶。」
「那遼帝到底想要什麼陪嫁?」元廣不認為呼延昊非暮青不可,無非就是像五胡和大興議和時那般,想多要些好處罷了。
呼延昊聞言,仰頭大笑,「我大遼不缺勇士,難道缺醫官?至于機關術士,孤王看相國是老了,忘了狄部族人原本就擅機關消息之術,那可是暹蘭大帝傳下來的。」
「難道遼國還缺勇士?」元廣克制著怒意。
「那和親之女可有戰匪殺敵之勇?」
「我大興女子習的是德言容功,機關術士本朝已難尋得。」
呼延昊冷笑一聲,似乎不滿意,又問︰「那和親之女可有計破機關之智?」
元廣眉頭深皺,道︰「醫卜非上九流之道,士族子弟無需習之。遼帝若需,和親的陪嫁之中自不會少了我大興的醫官、醫典聖籍,藥材藥方。」
呼延昊直截了當地問︰「那和親之女可有救死回春之能?」
「三問?」元廣皺眉。
「孤王沒有三思,只有三問。」
「還請遼帝三思。」
群臣色變,安平侯大急,元廣面沉如水。
「那和親之選也不作數了。」呼延昊公然悔婚!
皇帝既然立她為後,那就給皇帝陪陵吧。
此女不可出關,這等禍水,早些殺了的好。
元廣聞言面色一斂,「遼帝也已看見了,你面前之人乃是女子,以我大興朝律,女子不能為官,因此世上已無英睿都督,當初的約定也就不必作數了。」
呼延昊冷笑道︰「那當初孤王與大興約定由英睿都督送嫁,相國也莫忘了。」
「遼帝莫忘了兩國國書已換,此乃關乎兩國邊關之大事,豈可兒戲?」這時,元廣才出了聲。
百官卻依舊懵著,女子為官,軍前立後,這兩事令人震驚已極,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即刻便在萬軍面前上演了一出二帝爭一後的大戲,這一天所經歷的事,只怕一輩子也難以回過神來。
這豈不是要悔婚?
听遼帝之言,是想與陛下爭後,親定和親之選!
「遼帝難道忘了,和親之選已定?」安平侯從震驚中回神,朝廷出了女子為官的丑事,陛下未經太皇太後和相爺之許軍前立後,這兩事隨意一件足可成為天下驚聞,但對侯府來說,都不如和親重要!
這時,一道驚聲如雷,打破了暗涌的氣氛。
呼延昊眯了眯眼,湖風拂來,胡袍獵獵,眸光青暗,似一場暴風驟雨將至。
暮青把頭一轉,半張臉變成了只後腦勺。
「孤王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過來,你就是大遼的閼氏,地位最尊貴的女人,你的兒子會成為大遼未來的可汗。」呼延昊負手望著暮青,猶如盯著獵物。
她該是他的,卻看著另一個男子,在他面前成了別人的皇後。
他從不信天鷹大神,也不信桑卓女神,神明在他眼里都是可笑的東西,但他依舊清晰地記得幼時阿媽講的故事。他見過草原女子,也見過大興女子,唯有她,半張容顏便讓他想起阿媽故事里的桑卓,干淨美麗,像草原的藍天,草原的白雪。
唯有她是他一直想帶回草原的女人,原以為她的長相會很凶悍,像草原女子,沒想到長得……雪般白女敕,暖香暖香的,像羊羔肉。
他不喜歡大興女子,太過嫻靜溫柔,在草原上,唯有母狼能保護幼崽不被狼群咬死,大興女子像羊羔,只能成為狼群嘴里的肉,不如草原女子強悍勇敢。
呼延昊眯著眼看那半張容顏,只是半張,比之他在關外漫漫長夜里所想象的更驚艷。那是草原的天,萬里青闊,不摻縴雲,卻比草原女子縴柔,肌骨似玉,湖風拂來,隱送暖香。
湖天風起,兩人相視,一番閑談之語,帝後之胸懷,直至如今千載後,無人可與之爭鋒。
步惜歡靜聞,一言听罷,負手長笑。
暮青揚眉頷首,「隱士遠離利祿功名,自可懶散貪歡,天下之君在風濤之巔,此日不可度,此等胸懷卻不可失。天下笑罵,自任他笑,笑人之人終笑己。」
「古人雲,風濤險我,我險風濤,風波遠我,我遠風波。而今天下笑我,我欲靜待,待來日,再回首,笑我之人笑當初。」步惜歡沉吟了片刻,笑言。
暮青抬頭望他,問︰「天下笑你二十載,你如何待之?」
步惜歡聞言低頭看向暮青,目光溫柔,仿佛新婚燕爾,夫君問妻,「你可覺得是笑話?」
呼延昊冷嘲一笑,道︰「大興皇帝帝位不保,立後之言真乃笑話!」
但,還真有人在意。
元相國也未發一言,哪怕听見立後。江北外三軍、內二軍已接相令嚴陣以待,成敗皆在今日一舉,皇帝只有這一天的帝位可坐了,大興江山將要易主,何人會在意後位?
這天,太多人思緒萬千,元修卻自呼延昊揭穿暮青的身份起便一言不發,此刻亦未看她的背影。他垂首安坐,暖陽當空,男子的眉宇卻密布陰雲,似有狼煙起,風雨會。
莫海和盧景山卻在震驚之後忽然了然,明白大將軍為何待都督格外親厚了。
老熊望著高台之上那風姿嬌顏目瞪口呆,想起暮青剛從軍時,新軍不懂規矩,操練後常月兌衣納涼,她那時還是新兵,在一群衣衫不整的漢子里捂得嚴嚴實實的,那時他心里的古怪之感,今日明白是為何了。
這天,也有仿佛明白了什麼的。
孟三雖非江北水師之兵,眼卻瞪得不比水師的小——都都都、都督竟是女子?!她她她……那夜看過大將軍的大腿!
烏雅阿吉幾番忍耐才克制住了自己跳起來的沖動——女人女人女人女人!他竟然投奔到了一個女人所率的軍營里,這輩子的英名算是毀了!
侯天一張精瘦黝黑的臉燒似紅銅,萬軍之中亦有數百人從臉紅到了脖子——當初沙場受罰,他們可都是月兌過褲子的!夏天登船游水,晌午歇息時,他們沒少月兌光了在甲板上曬鳥!
這天,很多人想起了從前,有著調的,有不著調的。
震驚、苦澀、懊惱,三人的心情各不相同,當初與暮青同伍的人里,唯獨缺了石大海。
劉黑子想起在石關城的那個傍晚,他與少年同日從軍,同伍同帳,一路到了邊關,他升任軍侯,而他殘了腿成了伙頭兵。那個傍晚他永生難忘,少年穿著身軍侯的袍子到了伙頭營,點了他為親衛,從此他一瘸一拐地跟隨著他,從一個漁村少年到一軍都尉,卻直到今日才知都督是女子!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別人也就算了,他身為都督的親衛,竟未能發覺此事,實屬失職!
章同想起在呼查草原上,她因淋雨染了風寒,無意間被他撞破女兒身份的那夜。他應是軍中最早知道她的身份的人,卻一直不知她的閨名,未見她的容顏,今日終于得知相見,她身邊已有大興最尊貴的男子相伴。
韓其初想起在青州山里,暮青和章同各領數十人演練。那夜,只因一碗飯,他看出了一個少年的將才,從此追隨輔佐,曾斷言日後他必為一軍大帥。如今斷言成真,卻沒想到他托付一生抱負甘願追隨之人竟是女兒身!
今日之後,只怕大興再無女子敢披甲殺敵從軍入朝,亦再無女子能將一身戰袍穿出如此風姿。
若世間有一人,相處便可銘記一生,那人就在萬軍面前。
若世間有一人,一見足以驚艷時光,那人就在高台之上。
這是他們的都督,年少才高,睿智英勇,帶兵嚴苛,愛兵如子。全軍將士感激他,敬重他,心服他,卻忽然發現他是她。相處兩年,竟不知夜襲火燒大營、沙場罰將點兵、夜夜于點將台上教授武藝、月月拿俸銀貼補將士們的爹娘妻兒的人,竟是女兒身!
披甲還朝,破迷案無數,練水師精軍。
大漠地宮,解重重機關,救主帥月兌險。
草原狄部,喬裝入敵營,殺胡虜無數。
一日一夜,孤守上俞村,護一村百姓。
五天五夜,等一場大雨,智破機關陣。
將士們仰著頭,綠水逶迤,新草鋪岸,將人帶回那年夏天,呼查草原。
世間獨一。
這一天,這一刻,崖壁青青,湖天水綠,兩岸新芽點點,風日和暖。少女將袍加身,雪冠,銀甲,束發輕揚,湖風送著青絲,縷縷向高陽。那是世間難見的風姿,不是煙雨小樓鎖深閨的脂粉嬌,而是青天高崖遮不住的青竹色,風姿清卓。那亦是世間難見的嬌顏,無意比春芳,卻勝春芳嬌,國色無可斗,只因易摧折。
春陽當空,當一張貌不驚人的少年容顏在眼前化作一張面具,面具下的容顏便成了這一日難以磨滅的記憶。當將士們老去,再回首當年,逗弄著小孫子說起年輕時的事兒,依舊清晰地記得這一天,這一刻,那張驚艷了時光的容顏。
將士們在高台之下,仰著頭。
那一揭,暮青在高台之上,半低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