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是我的道理,不認同的,盡管罵聲扯淡,信自己的吧。
在我的經歷當中,不乏有試圖用千百個例子教育我,試圖幫我走上正軌的人,我會告訴他︰你我不同,人有追求自我的權利,不要勸別人走你認為對的路,不要試圖同化別人。哪怕有一天我真的跌倒,證明我錯了,那也必須得是基于我自己的經驗領悟出來的,而不是基于你的。我的路我走,你的人生你做主,多謝善意,切勿干擾。
只有一句話送給高考黨們——如果你堅信高考能夠改變命運,請再堅信一點兒!如果你堅信大學不能決定人生,也請再堅信一點兒!
作為一個過來人,沒什麼經驗之談,世上壓根就沒有一種能為所有人指路的經驗,經驗往往只是自己的。
高考前放出一章來,先預祝高考黨們金榜題名!
------題外話------
今夜就讓她為他守窗驅蚊,盼他一夜安枕,無驚無擾。
暮青執著花枝瞥著步惜歡,瞥著瞥著,目光里便含了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會有的嗔意,唇邊卻掛起了淺淡的笑。隨即,她把花枝攥在手里,執扇般在他胸膛前掃了掃,為讓山風捎上花香,助他睡得舒心,亦為讓蚊蟲不近他身,守他一夜安眠。
這一路,她不問行軍到了何處,他也不說,窗下的花枝卻從北換到南,從陽春換到初夏,她哪需問到了何處?看這些花就知道了。可若叫不知情的人瞧見了,還以為帝駕此行是為了南下踏春呢。
暮青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山風,將自己的思緒從富麗遙遠的皇城里扯了回來,回到身旁安睡的男子身上。
暮青望著手里的花枝怔怔出神,一想起盛京,她的思緒便似被什麼拉扯著,扯進深淵里,那里有個她不願想的人和不願猜想的事……
可惜的是,如今回不去了。
兩年的時日,她常在軍營,不常回府,府里卻越來越像過日子的家宅了。
其實,她從無這些情趣,反倒是他,在盛京的時候,都督府里的四季擺設就是他在過問,她的花廳里常有些時節里難得一見的花枝,一物一景皆是他的心思。她並不在意這些擺設,她更在意書房里的手札,閣樓里的顱骨,常嫌棄他擺的那些花景兒佔了她的地兒,還曾揚言下回她回府,若是見這些花枝擺在她的書房和閣樓里,她就全都扔出去。可是,下回她回來,書房和閣樓里照樣有新添之景,而她一次都沒扔出去過。
暮青輕手輕腳地挪回步惜歡身邊時,順手從窗下擺著的花瓶里取了幾枝青木枝。這些日子,她纏綿病榻,行軍路上瞧見開得好的花枝,步惜歡總會采些回來,她不知道他每日忙于行軍大事,心中又牽掛著她的病情,怎還有心思采山花,只是猜他大抵是怕她久病煩悶,故而有此一舉,盼她醒來瞧見這些花枝會心情好些。
夜風吹進窗來,馬車里頓時涼快了些。
暮青盯著步惜歡安睡的容顏許久,輕輕地將他的衣襟攏了攏,而後挪到窗邊,伸手戳向範通。老太監的頭腦勺上長了眼似的,沒等暮青的手伸出窗子,他便往旁邊挪了兩步。
他竟無所覺,睡得極沉,顯然是累了,南下至今,他怕是白日夜里都未好好歇過。
但她終究沒有睡去,只是枕著他躺了會兒,隨後便坐了起來。
山間蛙聲傳來,夜深人靜,暮青枕著步惜歡的胸膛,听著那平穩有力的心跳聲,不由心生貪戀,貪戀臉龐下的溫度,貪戀頭頂輕長的呼吸,貪戀鼻間熟悉的清苦香,貪戀讓她安心的他。她想就這樣依偎著他睡去,一夜,一年,一生,都如今夜這般安心無擾。
步惜歡闔眸,本欲養神,待暮青睡著了再將她抱下來,卻沒想到當真睡了過去。
被褥柔軟,她亦柔軟,夜雖漫長悶熱,他卻如在懶雲窩里,無華居亦可高臥,任紅塵網羅,不羨雲巔上仙。
她在,便已足夠。
這一生,曾覺得求一人相守,永離寂寞孤苦,比坐擁江山帝業還難,而今最難求得之人就在他身前,共枕同眠,人世安好。
步惜歡低下頭去,他瞧不見她,卻聞得見她發間淡淡的木槿香,他想象著那青絲的烏黑柔軟,卻不敢去撫,感覺得到她的香軟,卻不敢擁住,這折磨猶如萬蟲蝕骨,他竟也覺得甜。
她從來不知,世間女子的溫柔有千萬種,而她的溫柔恰是他心中所珍。
她要睡,所以他即便睡不著,也會睡得著——這看似蠻不講理,卻是他一直以來給她的寵。她不善言辭,但知他待她之心,所以便說她要睡,寧可任性也要把自個兒當鎮山石一般壓住他,不許他起身,逼著他歇息,睡不著也得睡。
此話蠻不講理,任性至極,惹得男子無奈一笑,搖頭長嘆。
暮青裝作听不懂,堅決壓在他身上,半分也不肯挪開,閉著眼道︰「我要睡。」
這一聲命令卻惹來了男子的笑聲,低如夜風,啞沉慵懶,「青青,你這般……我睡不著啊。」
少女皺了皺眉頭,似乎嫌吵,命令道︰「睡覺!」
男子靜靜地躺著,不動亦不言語,胸膛下傳來的心跳聲卻沉而快,鼓聲一般。
車里,步惜歡枕在軟枕里,墨發凌亂,衣襟大敞,燭光淺照著半面胸膛,肌膚玉暖明潤,那半面胸膛上枕著少女清瘦的臉龐,那顏色好似新春里初開的桃花,春粉惹人。
車外,神甲軍依舊面不改色,隱衛依舊仰頭望月,範通往窗前又挪了一步,擋得更嚴實了些。
又一聲悶響,馬車再度震了震。
步惜歡這回已有所覺,但不設防,由著她發猛力將他從身上扯下推倒。
暮青攥住衣襟的手微微顫著,仿佛攥緊的是自己的心,許久之後,她忽然狠狠一拽,猛地將人往被褥中一摔!
男子眼波醉人,情話說得暮青面紅耳赤,她卻知道以他素日的德行,這時必不會只滿足于言語上的調情,大抵是真要偷佔些春香的。可他卻半撐著身子,非但小心翼翼地避著與她肌膚相親,還稍稍偏了偏身子,讓了燭光進來,還了她眼前的光亮,而他的眸底卻布滿熬出的血絲,近在眼前,那般清晰。
步惜歡笑了聲,笑聲懶沉,在悶熱的夜里仿佛催人入眠的曲子,安撫著她的心神,「若非已臻化境,怎會叫你一踫就化了?」
她的惱火不含半分假嗔,他卻知道她惱的是她自己,惱她依舊被那夜之事所困,險些將他推開,叫他再黯然神傷一回。
被她一扯就倒,這算哪門子的功力大成!
少女的拳頭握得緊緊的,他的衣襟被生生攥出了褶子,她在他身下抬眼,目光清寒,咬牙切齒,「你……你的功法當真已臻化境?」
這失神回神之際不過眨眼工夫,步惜歡欲翻身避開,衣襟卻被一雙手緊緊扯住。
忽然罩下的人影讓暮青皺了皺眉,老棺、炭火、男子殘暴的雙眼一瞬間涌至眼前,她下意識地便想將人推開,枕旁清苦的松香氣傳來,讓她忽然醒過神來。
車內,步惜歡將暮青撲在身下,兩人同時僵住。
車外,神甲軍目不斜視,隱衛在樹梢仰頭望月,範通垂眼觀地,面無表情地往窗前挪了一步,正好擋了半扇窗。
一聲悶響,馬車震了震。
步惜歡正失神,冷不防被暮青拖拽了一把,竟沒坐穩悶頭栽了過來!
「睡吧。」暮青將衣袍疊好,仔細地收到枕旁,見步惜歡還愣著,便干脆牽住他的手將人往枕旁一拽。
那失神之態叫暮青心生酸楚,她伸手便將步惜歡手中的軍報拿開,挪到他身後幫他寬了外袍。夜風清徐,男子面窗而坐,風華好似瓊池上仙,卻沾惹了紅塵情深。他怔怔望著少女,見銀燭照著紅袍,紅袍鋪在少女的膝頭,她低頭為他疊衣,仔仔細細,仿佛撫著人間至寶,愛重至極。窗開半扇,月光悄至,映在少女的眉心,成了世間至柔的風景。
步惜歡怔住,見暮青把枕頭往中間挪了挪,一時竟難以回神。
暮青聞言眼眶微熱,見他轉臉從身旁拿起軍報要看,下意識地就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不累?夜深了,睡吧。」
「再過半個月就該到江邊了,今夜議事的時辰長了些,明夜一定早些時候回來。」步惜歡閑話家常一般,接過空茶碗遞出窗外時,月光照在明潤的眉宇間,愧色剛凝起便散了,待範通在窗外退下,男子回頭來時已斂盡喜怒,只溫聲哄她,「夜還長著,再睡會兒吧,我在,莫怕驚擾。」
暮青捧著茶碗,一碗白水竟喝出了苦甜的滋味。
暮青坐起身來,步惜歡先嘗了口才將茶碗遞過來,里面盛著的是白水,溫度剛剛好。這些日子,她沒下過馬車,但知道馬車周圍守著三重神甲軍,另有隱衛藏于暗處,守衛之森嚴可謂飛鳥難入。饒是如此,步惜歡依舊會親自嘗過她的膳食湯藥,哪怕這些在送來前都由巫瑾驗過了,他也不曾疏忽半分。
暮青回神時見窗外已有內侍奉了茶來,那內侍仍然穿著宮袍,一張皺巴巴的老臉面無表情,一看就知是範通。
「可口渴?」步惜歡問。
步惜歡也懂醫理,許是一樣覺得機會難得,夜里便趁她熟睡時為她調息安神,她病了多少日子,他便有多少日子整夜不眠。
這一個多月以來,她反復燒熱,大哥非但不急,反說是好事。她幾年未歇,病邪淤積,而今一股腦兒地發作了出來,總比久積不發終成惡疾要好。大哥煎了幾服藥,要她慢養自愈,每隔五日便為她施針一回,借著病邪發作之機,為她將體內的寒毒引出,他說此乃清理淤毒調理五髒的好時機,熬過這段日子,她日後非但不必再受寒毒之苦,連身子的底子都會康固很多。
她久病剛醒那日,因那身白袍錯認了他,他次日便換回了紅袍,衣袍上還燻了松木香。他的功法已臻化境,無需再燻香,這心思是為她……她夜里夢魘,他怕她醒來受驚,便換回了她熟悉的衣袍,燻了她熟悉的松香。不僅如此,這些日子她夜里無夢,大抵與他趁她熟睡時以內力為她調息安神有關。
她心如明鏡,他根本就一夜未眠。
她有時燒熱,夜里口渴醒來,問他何時回來的,他總說剛來。清晨她睡足醒來,總見他盤膝坐在身旁,正閱軍情奏報,問他何時醒的,他總說剛醒。
這些日子天氣悶熱,夜里門窗緊閉實難安眠,可大軍宿營在外,開著門窗恐有刺客,步惜歡便親自守夜,這些日子每晚都坐在她身旁,守軒窗,驅蚊蟲,只為她一夜安眠。
她這一路是纏綿病榻,但沒病傻,他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
暮青睜開眼瞥向窗子,窗開著半扇,明月懸空,夜風清徐,馬車里甚是涼爽,她今夜受惡夢之擾,醒後身上竟未有汗濕之感——他一定不是剛剛才回來。
「……」騙人。
「剛剛。」他道。
暮青闔眸寧神,有些貪戀這感覺,縱容自己多享受了一會兒才問︰「你何時回來的?」
步惜歡的手頓時緊了緊,眸底隱現心疼之色,隨即便有一道極輕的掌力經暮青掌心而入,輕似仙山之風,暖若玉闕瓊泉,于經脈髒腑之間游走,緩緩歸于心脈,久護不去。
「……火。」暮青心神未定,氣虛無力地道。
「又夢魘了?」步惜歡低頭問時,淡淡的松木香傳入暮青鼻間,清苦的氣息令她眉心一疏。
一聲醒醒猶如雷音,那扯住她的暗力忽然崩斷,尸江火海漸漸不見,拼殺之聲也離耳畔遠去,只听見蟲鳴聲聲,看見燭光朦朧,良人在側,十指相扣,人世安好,莫過于此。
半江之隔,猶隔萬里,他在戰船上听見她的呼喊,聲音也似從萬里之外傳來,「……青青,我在!我在……醒醒!」
越往南走,天氣越悶熱,暮青原本有些日子夜里無夢了,這夜卻又夢回義莊,夢見火盆翻倒,義莊陷在火海里,夜風卷著火星兒飛出千里,漫漫山火點燃了軍營。大軍開拔過江,江岸遍地炭尸死馬,火人一個個涌進江里,燒了江南水師的戰船,江上火海連綿萬尸浮漂,滾滾黑煙遮天蔽月,江水彤彤猶如血池。黑暗之中,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將她扯遠,她看著步惜歡和章同等人在戰船上揮劍殺敵,大火黑煙就快要將他們吞噬,她奮力往江里沖,卻被越扯越遠,絕望之中,她沖著江里大喊︰「步惜歡!步惜歡……」
沿路無一州城出兵阻攔,盡管如此,步惜歡依舊每晚都在宿營後到軍帳中議事,回到馬車里時常常已是夤夜時分。
這幾年她不得歇,一歇下來,舊疾新傷一並發了起來,來勢洶洶,致使燒熱不斷,反反復復月余才見好轉。而這月余的時日里,南下的大軍白日行軍,夜里宿營,走得不緊不慢,至于戰事……一次也沒有過。
這些事,步惜歡和巫瑾未提,暮青便不問,之後的日子里,她當真如同答應巫瑾的那般,不再勞神,只管養傷。
——當初步惜歡如何出的城,盛京城里現如今是何人在主政,都督府里的人可安好,南下的大軍有多少,行軍路上的糧草如何解決,行軍路線如何,沿路州城可有出兵阻攔,至今已經幾戰、死傷幾何、何日能至江邊、如何渡江,江南二十萬水師可願接駕?還有,呼延昊是生是死?
她只淡聲應了,余事一句未問。
暮青听見南下,面色未動,眸底不見波瀾。
「好了,你久病初醒,不宜勞神,南下的路上好好地養身子才是。」一小碗粥片刻工夫就見了底兒,巫瑾將碗碟收起來後道。
他給的東西,但望鄭家不要覺得燙手才好。
鄭家是會有出頭之日,興許還能重回御醫院,光耀門楣。可上有不喜,下必甚焉,身在朝中,那水深火熱的滋味慢慢去品吧。
在西北為元修醫治心疾的那一年里,他就看出元修的性情已變,他心上的那道縫傷和心疾是他此生之痛,鄭當歸手里的那張藥方對他來說既是救命良方,也是殺他的刀。每當他看到鄭當歸都會想起過往,他會是他眼里的沙子,就算為了性命不得不用之,也絕不會喜歡。
此等良方,以鄭當歸于醫道上的悟性,他必然懂得,而御醫院里雖遍地庸醫,但也有幾個精明人。一旦鄭當歸縫傷之技的名聲傳了出去,這張方子早晚能被御醫院得知,而鄭當歸這一技一方的出處,元修想查也不難。
大軍南下,藥材珍貴如金,他舍給了鄭家不假,可他的一技一方卻不是那麼好得的。元修的心病已成痼疾,他必然不會再用他的藥和方子,御醫院里的那些庸醫為了醫他的心疾,必定遍尋良方,而他留在鄭家的正是此方。鄭當歸的ど女因早產之故,出生時有心氣不足之癥,考慮猛藥對于嬰孩而言形同毒藥,他開方時用藥十分溫和謹慎,乍一看藥效甚微,但常年服之必有固本培元之效,實乃世間養身良方。
「你既然稱我一聲大哥,何需與我客氣?」巫瑾搖了搖頭,兩片睫影遮了眸底的幽光。
「不管怎麼說,多謝大哥,免我一生難安之苦。」
那時,大哥必定因忙于救她而分身乏術,又因心里惱蘇氏,于是便將救人之事推給了鄭當歸,也不管鄭當歸正昏迷著,竟一針把人給針醒了。
不便進屋?是不樂意吧?
「……」暮青回過神來,無奈嘆氣。
「那夜之事對鄭家來說未必是禍,你不必自責。蘇氏臨盆那時,我不便進屋,便將鄭當歸針醒,授了他縫傷之法。此法雖駭人听聞,但他妻女的命保住了,這名聲傳出去,日後他就是江北唯一能行此術的郎中。我臨行前還贈了藥和方子,憑此一技一方,還怕鄭家日後在盛京沒有出頭之日?那蘇氏興許還覺得這刀挨得值。」巫瑾一邊侍喂米粥,一邊接著說起鄭家。
暮青不太習慣,但沒拒絕,她的心思全被行軍的話佔了去。
「你剛醒,用些清淡的粥菜為好。行軍途中,膳食求不得精致,只好湊合些日子了。」巫瑾端起碗來,顯然有親侍粥菜之意。
暮青陷在猜測里,回過神來時,聞見一股濃濃的米香,巫瑾已將食盒打開,清粥小菜皆使茶碗茶碟裝著,分量不多,米香誘人。
那步惜歡豈非已經知道了?
不過……那孩子連這話都說了,會不會連那夜義莊里的事也說了?
呼延查烈那孩子性情孤僻,絕不會與人多言,連這話都說了,想來是對她把他扔在山上的事惱得很。她總覺得能想象得出來那孩子惱怒的神情,他一定在步惜歡和大哥面前咬牙切齒地罵她,「那女人真蠢!」
暮青一愣,隨即失笑。
「听說,你給狄部小王孫講過一個塞翁失馬的故事?」巫瑾將藥膏收起來時問。
暮青听著,一顆懸著的心緩緩放下了,卻仍有自責的神色。
巫瑾專心于眼前之事,仿佛前事已遠不足為道,不過是因為她想知道,他才費這口舌,「蘇氏的底子比你康固得多,她懷的並非頭胎,臨盆時沒費多少時辰,只是受刑時失了血氣,負傷臨盆元氣大傷,日後補不補得回來就得看她夫君的醫術了。那女娃也是命大,呼延昊下刀淺,傷了母體,卻未傷到她,只是早了月余來到這世間,日後身子定會弱些。」
「無恙。」巫瑾涂著藥,一貫溫和的聲音竟有些涼,馬車的門窗皆關著,卻隱約生了涼風,「鄭老太受驚過度,鄭當歸傷了筋骨,蘇氏臨盆,一家子皆經不得長途跋涉,便留在了鄭家莊里。」
藥膏涂在掌心里涼涼的,暮青瞧了一會兒,問︰「大哥可知鄭家人如何了?蘇氏月復中的孩兒……可無恙?」
說話間,巫瑾從袖中取出只玉盒,盒上獨雕一片青葉,葉色青翠,伴著藥香,叫人看一眼便覺得心神舒暢。
巫瑾皺了皺眉,驗死的話听著深覺刺耳,眉宇間添了幾分傲氣,叫人想起巷陌里盛開的夜花,孤芳自賞,不屑爭春,「閻王想收你,得先問過我。」
「我不會行醫,但大哥莫要忘了我是仵作,驗死驗傷乃是本行,傷勢輕重自然一觀便知。」
「哦?你何時會行醫了?」
暮青低著頭,清瘦的下巴融進錦被里,一團夏花映柔了目光。她伸出手來,道︰「不至于傷著筋脈,多養些日子就好。」
「只有人告知我,你的手抓握物什甚緊,也知痛,囑咐我不必再試了,生怕叫你再疼一回。」巫瑾溫聲道,和風細雨的,怕稍大點聲兒便驚了病中人似的。
巫瑾盤膝坐下,見燈燭幽遠,錦被花紅,一室榮秀也襯不住少女病中的氣色。她本非脂粉顏色,久臥病榻,倒添了幾分嬌弱。這嬌弱本是女兒家應該有的,添在她身上,卻無端叫人心疼。
暮青瞥了眼食盒,心知是步惜歡的心思,無聲一嘆,淡淡地笑道︰「難道沒人告知大哥,我剛醒就暴起傷人了?」
暮青想起身,巫瑾道︰「切莫耗費氣力,快躺著。」
巫瑾坐進馬車里,將燈籠放到角落,王府的老管家從後頭提進來一只食盒,隨即便恭謹地將車門關上了。
巫瑾來時,暮青在半夢半醒之間,听見門聲時迷迷糊糊往外一瞥,見天色已晚,一人提燈立在馬車外,山風馳蕩,雲袖舒卷,背襯著冉冉篝火,風華似仙,溫潤靜好。
*
誰說女人翻臉如翻書的?男人翻起臉來,分明比女人還快!
暮青盯著關上的車門,呆怔了許久。
暮青抬頭,卻見步惜歡已下了馬車,雲袖輕拂,車門便隨風關上了。
「……!」
「前事不提可不成,我可有好些賬等著跟你算呢。」
「……」
半晌,听他道︰「我倒是瞧著你沒事了,一睜眼就有力氣暴起傷人刺殺親夫了。」
步惜歡定定地望著暮青,久未回神,眸光湛湛生輝,似草木縫春,含盡人間桃李色。
「給我些時間,我會沒事的。」她記得曾答應過他,他們之間不可藏事,她需讓他知道她的心思,苦樂同擔。可唯獨那夜之苦,她不想讓他同擔,也不想讓他自責。
馬車外,山風徐徐,紅霞漫天,男子回望車內,衣袖乘風而起,紅霞染了蒼顏,乍一見若玉芝初綻,煞是好看。
步惜歡一怔,倏地回頭!
「惜歡。」馬車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暮青忽然出了聲,聲音細微沉啞,听在男子耳中卻如平地起了一聲春雷。
步惜歡再未出聲,隨即便听見衣袍的聲響,輕似微風拂去,不知誰的嘆息。
「……嗯。」暮青果然應允。
「那喚巫瑾來診診脈,可好?他這些日子也擔心你。」步惜歡換了個方式,他知道她不願讓人擔憂,一提巫瑾,她必定答應。
暮青搖了搖頭,她沒胃口,只覺得乏。
「……」竟有十余日了?
「你睡了十余日,只靠湯水吊著,我差人送碗清粥來可好?」步惜歡說話時將藥爐移回窗下,沉痛之色隱在香絲之後,卻將容顏添了幾分蒼白。
那日城下一別,險些陰陽兩隔,此刻本該兩兩相擁互訴衷腸,卻因自責,兩人各自添了重重心事。
此言在喉頭滾過,咽下時灼人心腸。
青青,我終究……沒能護得好你,是嗎?
那夜她從牆頭跌下,他將她抱進巫瑾所乘的馬車里,巫瑾替她止血診脈時,她手腕上的指痕淤紫成片……在她昏睡不醒的這些日子里,看她日夜不得安穩,他亦不得安穩,總想起她在老村牆頭自刎之景,一如看見當年棺中的母妃。
他的目光落在她耳後,那齒痕是她將自己裹得再緊也遮不住的,而她身上的傷,他也早看見了。
這一聲喚,用情至深,也隱忍至深。
「青青……」步惜歡再次喚了暮青一聲。
他六歲登基,只盼親政,卻在成事的緊要關頭棄了江山而求她,那夜之辱叫她如何啟齒?難道她經歷過一次還不夠,還要細細說來,叫他也品琢那屈辱不成?
——不是不回,而是回不去了。
鄭家莊離盛京城只有三十里!為何不回城?
她久病初醒,許多事雖仍不明情形,但那夜的事已經想了起來。那時鄭家莊外圍了千軍萬馬,月殺和烏雅阿吉趕到,說明大軍極有可能是江北水師!可水師被驍騎營和西北軍看在大營之中,如何能出兵?再者,就算步惜歡奪宮事成,城中也該亂著,那等局勢之下,怎麼可能容他分身出城?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將一切都安排妥了,冒險出城尋她,那麼為何她現在不在宮里,而是在馬車里?
告訴他,那夜呼延昊雖然對她施暴過,所幸並未得逞,要他與她同樣慶幸?
實言相告?
她那時才覺出後怕來,可是那時沒有時間多想,而今情緣未盡,九死一生之後她與他再相見,要她如何面對他?
那夜她一心逃月兌,除了激怒呼延昊,誘他襲擊自己,她找不到偷偷解開繩索的死角。鋌而走險時她沒顧得上怕,直到在鄭家更衣時,她看見滿身施暴和掙扎時留下的痕跡——勒痕、指痕、擦傷,青紫淤積,猙獰滿目。
她身上的那些傷……他都看見了吧?
步惜歡的輕喚反而讓暮青往錦被里鑽了鑽,她一聲不吭,只將自己裹得更緊——不是不想回應,只是無顏面對。
「青青?」
她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被上繁花似錦,越發襯得病顏蒼白勝雪。她身子還虛,醒來這一會兒已然覺得疲累不堪,然而不敢睡去,只要一閉上眼,眼前便會被那夜的猙獰佔滿。
一碗藥喝了半生之久,待步惜歡放下碗,暮青便躺下了。
一碗藥,他喂得緩,她沉默著喝,勺碗輕踫的脆音自成一曲,似某些難以言說的心事。
暮青眼眶刺痛,低頭一口一口地喝著湯藥,清苦的滋味澀得難以下咽,再品不出剛醒時的甘甜。
步惜歡定定的目光讓暮青心生愧疚,正不知如何自處,男子轉頭端起藥碗,不緊不慢地舀了勺湯藥遞了過來,方才的事仿佛沒有發生過,暮青卻敏銳地注意到他的手抬得很低,雲堆般的袖影未在覆來她身上。
馬車里光線暗沉,不知是何時辰,馬車竟停著未走,人聲皆在遠處,反襯得車里太靜,氣氛尷尬。
暮青回過神來,也怔在當場。
步惜歡的手僵住,停在了半空。
暮青皺眉閉眼,下意識地蜷住身子,側身一避。
但手未到,影先至,袖影幽幽,罩過暮青的頭頂,她忽然僵住,眼前浮光掠影,猝不及防掠過那夜之景——炭火在不遠處燃著,耳畔衣衫撕碎的聲音陣陣刺耳,鼻間是陌生男子的氣味,一屋子的遼兵目光灼灼,地上人影交疊,張牙舞爪……
步惜歡放下藥碗,伸手撫來。
暮青扯高錦被,嗆得咳了起來,縴影映在軒窗上,似春風吹打了竹枝。
她穿著身兒素衫,雲襟青袖,清韻雅淡,奈何衣帶系得松,一低頭便瞧見春色隱在雲嶺中,雪峰堆,俏梅點破了玉雪香,真真是滿眼春色無遮處,盡叫對面人瞧了去。
暮青被這小心翼翼的疼寵神情刺得心疼,忍不住避開目光,卻不經意間瞥見了身上的衣衫,頓時嗆住!
暮青舒展了下眉心,這細微的神情叫步惜歡看得出神,暮青感覺出來,下意識地望去,正撞進男子的目光里。那目光如海,雲天高闊,山川萬里,獨獨住著她一人。那海深瀚無際,欲掀大浪,怕吞了她,欲涌波濤,怕驚了她,只得自忍,連風也不起一絲,仿佛她是一縷清魂,隨風散了,再難尋見。
湯藥入喉,猶如甘泉,這苦亦甜的人間滋味久病初醒之後再嘗,才覺得可貴。
見步惜歡舀起一勺湯藥遞來,暮青低頭默默地喝了,那模樣竟有幾分小媳婦般的乖巧。
步惜歡穿衣從未如此素淡過,她從不懼他,此刻卻覺得他有些懾人,不禁更加心虛。
藥香遠去,男子入得目中來,只見白袍如雲堆,墨發似烏緞,昏暗之中如同坐在古卷里的畫中人,歲月任悠遠,風華不可侵。
步惜歡嘗罷湯藥,抬頭隔著香絲瞥了暮青一眼,見她忍著痛意面色不露,不由蹙眉。輕輕一蹙,復又松開,將諸般情緒鎖在了眸底,伸手撤去窗下的藥爐時,那眸子里已不見波瀾。
她的手被炭盆燙傷,掌心里敷著厚厚一層藥膏,因剛才在睡夢中暴起傷人,燙傷結痂之處已經裂了,手掌收握之時錐心的疼。
那夜種種皆是情勢所逼,暮青不覺得有錯,但想起生死一線時步惜歡險險從她手中奪了刀,立在村路上那蒼白的面容,她終究是有些心虛,覺得對他不住,因此悶不吭聲地把玉簪收去了一旁。
……因她那夜自刎之舉?
暮青听著這淡淡的語氣和話里帶刺的暗指,就算久病初醒尚且遲鈍,也听得出步惜歡心情不佳了。
「握得這般緊,想來是心愛之物,那大抵日後不會再隨意許人了。」步惜歡不緊不慢地說著話,伸手從身旁的托盤里端起只藥碗,藥碗入手已溫,他仍然舀起湯藥來,親自嘗了一口。
掌心里撕扯般的疼痛打斷了暮青的思緒,她醒過神來,見步惜歡收回手去,而簪子依舊在她手里。方才她走神兒時,他應是想要將簪子取走,但她握得太緊,他一取便扯動了她的傷勢。
「嘶!」
斷崖山老樹下男子贈簪,半山腰舊祠外托簪立囑,老院牆頭上舉刀自刎,而後……
那支玉簪對她來說是刻骨銘心之物,望著那青翠的玉色,記憶忽如洪流般涌入腦海。
但即便隔著香絲,暮青仍能覺出他的目光落在何處,她循著看去,看見的是自己的手。她的手舉著,一副行凶之態,凶器並非炭盆,而是一支玉簪,簪尖兒指著步惜歡的喉嚨,他若向前挪一分,必定血濺窗台。
「知道嗓子疼,就沒覺出手疼來?」步惜歡坐在窗邊未動,語氣之淡叫人難測喜怒。
暮青仍難發出聲音,沖動張口的後果便是喉嚨火燒般的撕扯之痛,痛得如此真實,不似身在夢境。
步惜歡!
這聲音早已刻骨,九泉之下也不可能听錯。
這聲音!
「……」
「每回你在病中,識人的本事都叫人驚嘆。」
暮青動了動嘴唇,喉嚨卻似火燒,難以發出聲音,只隱約見到男子揚了揚眉,聲音縹緲,懶散入骨,緩而涼。
冥差……白無常?
暮青懵然未醒,想起方才還在漫漫黃泉路上經歷那噩夢般的輪回,此刻便見到一白衣男子,莫非真是冥差?
一名男子坐在窗邊爐旁,光線昏昏使人難辨,香絲輕薄似山間流霧。男子一襲白袍,墨發披散,近在面前遠在方外,謫仙也似,冥差也似。
暮青怔愣之時,男子已然坐起身來,只見大火未起,草席不見,眨眼間眼前便換了一方天地——低矮平闊,四面華錦,兩面軒窗,窗上雕著一枝木蘭,窗下置著一方香爐,香絲裊裊,散出的卻是藥香。
沒想到,男子竟避讓而過,那一避分明敏捷過人,偏叫人覺得漫不經心。
輪回入夢也無妨,她照樣再燒他一回!
暮青怒極攻心,猛地睜眼,伸手往身旁一抓,掌心傳來錐心的痛楚,那痛楚傳遍四肢百骸,她咬牙忍著,抓著那撈來之物便狠狠地向身上之人襲去!
身前襲來涼意,耳畔伴著衣衫被撕碎的聲音,呼延昊暴虐地扼住她的喉嚨,俯身吻住她的耳珠,那唇微涼,氣息卻灼熱得要將人焚成灰燼。
暮青大驚之時,被一道猛力扯倒,撞倒的白燈籠頓時燒了起來,大火在身旁燒著,那白燈籠卻不知何時變成了燃著炭火的火盆,熊熊火苗映在呼延昊眼底,那光青幽似狼。
呼延昊?!
草席下的人亦猛地坐起,草席耷拉下來,露出一張男子的臉,那臉微低,左眼下的一道猙獰的疤痕破了英武的面相,嘴角噙起的笑森然如惡鬼。
暮青目光一寒,抓起草席一角,猛地一掀!
這不是爹的手!
那手明潤修長,在霜白的燭光里顯得有些蒼白——蒼白,而非黑紫。
地上一盞白燈籠,朦朧的燭光正靜靜地照著尸體的頭顱。那頭臉被草席蓋著,只有兩只手從草席下直直地伸出來,暮青驚得汗毛一炸後背發涼,緊緊盯著那只握著自己手腕的手!
暮青一愣,那手將她抓了個正著,她尚未回神,便見草席之下又一動,另一手伸了出來,撫上她的鬢邊,理了理她凌亂的青絲,輕而緩。
草席下,一只手忽然伸了出來!
聲音哽在喉嚨里,暮青捻住草席的一角,輕輕揭開。
爹……
如今真凶已死,叫人唏噓,不知爹爹可能瞑目?
暮青拾起屋前的白燈籠,提燈進了堂屋,那年她需借守門人之手才敢掀開面前的草席,而今她蹲在草席旁,心中竟有些期盼。這些年,她不常夢見草席下那張黑紫的面龐,夢里若見爹爹,常如往昔之時,反倒是青天白日時,她常想起草席下的面龐,提醒自己時刻念著父仇,大仇不報,一日不歇。
守門老人飄向夜空,削瘦佝駝之態頗似鬼差,被大風刮散之前,扭曲的臉上顯出一抹怪笑,陰森詭氣。
大氅高揚,嚴風馳蕩,威重如山!
「才夸你是個膽兒大的……」老人的嗤聲將暮青的神智拉回,話未說完,暮青抬袖一掃!
暮青早已望進堂屋,雖心知而今所見不過殘念,再見這草席官靴,仍然痛極,久不能動。
燭光霜白,堂屋的地上擱張草席,草席里卷著個人,露出的腳上穿著雙官靴,黑緞白底無繡紋。
「喏,人在那兒,瞧去吧。」守門老人絮絮叨叨,立在台階上提燈往地上照去。
也罷,那時與爹陰陽兩隔,從此只能身在江北思江南,每年六月隔江遙祭。而今她化魂重歸此地,若能與爹再相見,哪怕說上幾句話,此生也無憾了。
這果然是她留在世間的執念……
暮青一聲不吭,已然淚下,她身穿素裙肩披舊氅,一身女兒打扮,哪來的小子?
「原來是來找暮老的,進來吧,人就在莊子里。」守門老人轉身進了莊子,駝著腰提燈引路,聲音蒼老如鴰,「是暮家人雇你來的吧?你小子是個膽兒大的,還從來沒有大晚上敢來義莊抬尸的。」
「老先生,我來尋人。」暮青望著守門老人,話如從前,一字不差,卻字字道盡艱難,「請問,古水縣仵作……暮懷山,暮老,可在莊內?」
——一切皆如三年前。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駝背的瘦老頭兒提著白燈籠,睡眼惺忪。
三聲,聲似沉鐘,摧人心肝。
叩叩叩。
雙腿忽如鑄了鐵石,暮青靜默地立在街上,半晌,她走過去,抬手敲響了義莊的門。
汴河城義莊。
義莊。
看似官衙,亦非官衙,衙門口未掛燈燭,借著一間壽材鋪的光亮才可瞧清墨色已舊的匾額。
暮青睡了醒,醒了睡,身似一縷清魂,不知幾度輪回,顛倒折磨,無止無休。恍惚間,她在黑暗里尋見一抹幽幽白光,循著走去,腳下顯出青石,她低頭看去,見青石縫兒里生著青苔,細雨洗過,翠綠喜人,叫人想起江南。再抬頭時,她孤身立在空幽寂瑟的長街上,舉目可見一座官衙。
那橫刀一刎過後是溫熱粘膩的咸腥、一樹女敕黃的新芽兒,隨後遇見何事,身去何方,她皆已記不得,村路盡頭立著的那人似乎只是幻景,是她生命終了時遺存在世間的一縷殘念。
此後又歷顛簸之苦,車馬勞頓,義莊深山,老村舊祠,去而復返,自刎賠命……
唯有那夜,鏡前梳妝,一身戲袍,兩帖婚書,終算此生有依。然而,國事未定,親事秘不能宣,日子依舊不得閑,待到她身份大白于天下,以為終能于人前相守,卻被人一道繩索綁出了城。
暮青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無親,顛沛流離,黑暗里光影掠如走馬燈,一掠家中,一掠汴河,一掠草原,一掠大漠。邊城之遠,廟堂之高,走過大半山河,竟無一安歇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