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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
她……為何而哭?又為何哭得這般淚流不止?
司季夏忽然想到了白日里冬暖故從廚房里出來時的模樣,想到了她那時通紅的眼眶,原來她真的是在廚房里哭過了,而且應該是哭了很久,否則眼眶不會那般紅。
她……在哭?
司季夏怔在了那兒,怔怔愣愣地看著冬暖故。
可當他手中的棉巾擦過冬暖故的顳 時,他才發現冬暖故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眼角有淚()水,滿臉都是淚痕,如此便罷,此刻她睡著,還有淚水從她緊閉的眼瞼後流出,淌過眼窩,落到枕上。
司季夏有些不解,何處來的水?
而在司季夏將冬暖故散在她臉上的長發別過一旁時,他發現枕頭上好似暈開著一大片的水漬,伸手去踫踫,還有濕涼之意。
是以司季夏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先是替冬暖故號了脈,片刻後出了屋去,打來一盆冷水,在冬暖故床前踟躕片刻,才伸手撩開落在她面上和頸窩里的長發,用濕了冷水的帕子為她擦掉額上及鼻尖的細汗。
不對,不對,他好像是會一些醫理的,他不當束手無策才是。
因為她正燒得睡了,他不能背她下山,因為她大著肚子,他也不能抱起他,因為他只有一只手。
司季夏無暇多想,在這山上,且還是即將入夜的時候,帶她下山找大夫是不可能了,就算是在白日里,也不可能。
白日里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怎的突然就感染風寒不省人事了?
司季夏再次伸出手去探探冬暖故的額頭,的確很燙,感染風寒了?
只見她的雙頰極為緋紅,本是一雙猶如裝著漫天星斗的瑩亮眼眸此刻緊緊閉著,秀眉緊蹙,額上滿是細細的汗珠,身子微微蜷縮著,雙手抱著她自己的肚子,烏黑的頭發散開了,一支雕刻成茶梅樣式的木發簪掉在枕頭上,她的大半張臉埋在了枕頭里,這一刻的她,嬌小可憐得像是一只受傷了的小鳥,讓司季夏瞧著只覺心里不安極了。
「怎的這麼燙……姑娘?」司季夏喃喃道了一句,而後霍地站起身去拿過了方才放在窗台上的油燈放到了床頭擺放著的一張木凳上,接著昏昏黃黃的火光,他才瞧清冬暖故的臉。
其實倒不是冬暖故的體溫有多燙,而是司季夏的手太冷太涼,加之他現下心緒有些不寧,以致他覺得手心觸踫到的溫度很是熱燙。
他急了,急得也顧不了禮儀道德了,伸出手扶上了冬暖故的肩,司季夏本是想晃晃冬暖故將她晃醒的,可當他的掌心觸到的是滾燙的溫度時,他的手拿不開了,反是將手移到了冬暖故額頭上,觸手的溫度更是灼燙,燙得他的心忽地擰了起來。
司季夏仍舊得不到冬暖故的任何回答。
只見他急急走到床榻邊,很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再一次喚冬暖故道︰「姑娘,姑娘?你可听到我?」
木門本已老舊耐不得大力推撞,司季夏睡了五個月,身子本該使不出多少氣力,可現下他卻是不知哪兒來的氣力,竟是用力一推便將那老舊的且還從里上了閂的木門給推開了,甚至還將門閂從門框上震月兌了下來。
這一次,他的聲音揚了很多,可床榻上的人莫說應他一聲,便是一動都不動,司季夏一時間也顧不得其他,將油燈擱在了窗台上,轉身大步進了堂屋,而後用力去推那扇緊閉著的門扉。
「姑娘?」司季夏站在窗戶前,不由又喚了冬暖故一聲。
司季夏覺得不對,倘她真是要睡,為何不將鞋子月兌下?
床上的確側躺著一個人,可床前的地上沒有鞋,鞋子還穿在冬暖故的腳上。
司季夏這才放心,可他正要將推開的窗戶掩上時他又覺得有哪里不對,便又將窗戶推開再次將手中的油燈探了進去。
燈火昏黃朦朧,屋內情況瞧不大清,司季夏只隱約瞧見了床上側躺著一個人,想來是睡得熟,所以沒有听到他敲門。
窗戶果真沒有關,只是微掩著,司季夏輕聲道了一聲「抱歉了」,這才將微掩的窗戶輕輕推開,將手中的油燈探進了屋里。
還是無人應聲,司季夏心中不安的感覺更濃了些,想要撞門進去,卻又覺這般不大妥當,想到窗戶似乎還是開著的,司季夏不由拿了油燈出了堂屋,走到冬暖故那屋的窗前。
屋中無人應聲,司季夏不由又敲了敲門,道︰「姑娘可在屋里?」
「姑娘。」司季夏有些不放心,因為她未出來過,就表示她這半天時日里沒有吃過東西,而以她現在的情況,不吃東西又怎受得了,是以司季夏點燃了堂屋角落里那只藤編矮櫃上的油燈後,輕輕敲響了冬暖故的門,稍稍揚聲喚她道,「姑娘?」
已經過了半天時日了,她竟未出來過?
白日里他離開時這屋門是緊閉著的,現下這屋門依舊是緊閉著的,這便說明屋子里的那個姑娘這段時間里未出來過?
司季夏將木盆擱在了院子里,大步走進了堂屋,瞧見堂屋東邊的屋子依舊是屋門緊閉,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安。
院子里很安靜,屋子里也很安靜,沒有燈火,安靜得就像這個院子里沒有人在里邊似的,可院子里晾曬的還未收起的冬衣冬被卻又顯示著這個院子其實並非無人煙。
山上天色暗沉得快,不過片刻,這個位于深深山林間的籬笆小院便籠罩在了暗沉沉的夜色里。
他回來的時候,日已落,山間的小院里早已沒有了日光。
司季夏這一趟出去去了很久,因為他在小溪邊坐了很久很久。
他去往的方向是山間小溪的方向,他要拿鞋子去洗刷。
司季夏又看到了堂屋前被他踢開還未來得及撿的鞋,這才彎腰撿起那只被他踢開的鞋在屋前放好,再從牆角處拿了一只木盆,將布鞋、皂角及刷子一並放進了盆里,將木盆拿起來後重新回了堂屋,本是要與冬暖故說些什麼,奈何發現她那間屋子的屋門緊閉著,他想敲門,終是沒有敲,而是拿著木盆走了,出了院子。
罷了,想這些做什麼,他還活著,也還是自己一人,與從前沒有變,其余的又何必多想。
他究竟是何時購置的這些新器具新家什的?他當真……只睡了半個月而已?
司季夏洗好了鍋碗將其拿進了廚房里去放的時候,發現這間廚房于他而言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熟悉的是這的確是他的家,陌生的是里邊的器具都是嶄新的。
此時的冬暖故已躲到了窗戶旁,閉著眼,淚流成河。
他只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殘廢而已,沒有什麼值得別人看的。
正蹲在廚房門外洗碗的司季夏總覺得有人從屋子里瞧他,可當他轉頭看向那敞開的堂屋大門和兩邊屋子的窗戶時,卻又不見有人影,他覺得應該是他的錯覺,屋里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可不會這麼偷偷瞧他。
冬暖故站在窗外一瞬不瞬地看著院子里的司季夏,一邊抬手撫著她的小月復,聲音低得近乎哽咽道︰「好孩子們,你們的爹爹不記得你們和娘了,娘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窗外的陽光很好,可是卻照不進窗戶里來,屋子里只有深秋的寒意。
冬暖故沒有抬手擦自己眼眶里的淚水,因為不管她怎麼擦,都止不了自己的眼淚。
淚又流進了嘴里,苦澀到了極點。
她不能吻他,不能抱他,不能輕撫他的臉頰,不能拉著他的手輕撫她的肚子,她甚至不能把心里話告訴他了……
他不是她的平安了,不是了……
可他卻不再是她的平安了。
他明明什麼都和原來一樣,他明明什麼都沒有變。
他還是和原來一樣,會習慣性的緊張,一緊張就不敢多看她一眼。
他除了瘦了很多之外,他還是和原來一樣,眼楮還是墨黑到深沉的,唇瓣還是薄薄的,笑起來的時候嘴角邊上還是有兩個可愛的小梨渦。
他還是像原來一樣,在蹲下來做事的時候習慣性地將那只空蕩蕩的右邊袖子打上一個結以免袖口掃到地上。
冬暖故站在小屋里的窗邊,窗戶對著院子而開,站在窗邊,她能看到正蹲在廚房門外洗刷鍋碗的司季夏。
可她不知她是怎麼了,她不知她何時開始竟變得喜歡流淚了,眼淚那種苦澀的味道流進嘴里,讓她覺得她整顆心都是苦澀的。
冬暖故自認自己不是個愛哭的人,在嫁給司季夏之前,她甚至已經忘了眼淚的味道,忘了流淚的感覺。
冬暖故沒有在堂屋坐,她回了她的那間屋子,將自己鎖在屋子里,久久不出來。
冬暖故聲音柔柔的,柔得司季夏心又開始怦怦直跳了,他覺得自己的這種感覺太過可恥,是以他連忙捧了裝了碗筷碟子的陶鍋急急忙忙出屋去了,一邊緊張道︰「我把碗筷拿去洗,姑娘你坐。」
「為救我而傷,我不能棄而去,縱是睡上一年半載不醒,我也一樣會照顧的。」
「半個月……」司季夏對冬暖故的話毫不懷疑,就像他的家里突然多出了個大肚子的女子他也不覺得有太大的詫異一樣,他冬暖故的話,「半個月里都是姑娘在照顧我?」
冬暖故默了默,才答道︰「睡了半個月。」
「姑娘說我昏睡……我昏睡了多久?」竟是讓他把對過往的記憶全都睡走了。
「請問。」
「我還有個問題想問姑娘。」
冬暖故只微微笑著,輕輕搖了搖頭。
「姑娘不必如此多禮,若是換了別個人,看到姑娘這般,也會幫助姑娘的。」冬暖故的舉動讓司季夏有些手足無措。
「那我便多謝了。」冬暖故朝司季夏微微躬身,「如此小女子便又再多欠了一個收留之恩。」
「山中日子清簡,能多個人與自己說,也是好的。」司季夏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姑娘若是能留下,我很歡迎。」
「我留在這兒,不會打擾麼?」冬暖故的雙手垂在身側,將自己的布衣抓得緊緊的。
司季夏急急忙忙地說完話,又是變得有些面紅耳赤。
司季夏說完,又慌忙解釋道︰「姑娘放心,我請姑娘留下絕非有歹意,只是姑娘現下這般情況實在不便,我這兒的屋子空著也是空著,若能幫得到姑娘,我自是願意。」
「山上地方粗陋,姑娘若是不嫌棄的話,姑娘不妨在我這兒多留些日子。」司季夏的聲音很溫和,像是很關心冬暖故似的,「至于姑娘的去處,我可以幫姑娘找的,姑娘現在身有不便,不宜勞頓。」
「暫時還沒有。」冬暖故淺淺一笑,眸子深處只有濃濃的哀傷,「不過找找總會有的。」
「姑娘……可有去處?」司季夏問。
「可是有話要與我說?」冬暖故停下腳步,看著司季夏,司季夏還是看了她一眼又垂了眼瞼。
冬暖故說完話,站起身就要往堂屋東面的屋子走,司季夏卻在這時急忙喚住了她,「姑娘請稍等一等。」
她忍不住,那她就只能走,只有離開了平安的身側,瞧不見他了,她便能忍住了。
她不希望她的平安再背負任何苦痛,她不忍心。
是以冬暖故不敢在他身邊久留,她怕她忍不住,她怕她忍不住把她的存在告訴他,可他若記起了她,必會記起他所有的不幸。
「平安為救我而傷,我留下照顧天經地義,現下既已醒來,我也不便在此久留,太過打擾很是不該,救命恩德,我銘記于心,來日我必會報答的救命之恩。」冬暖故看著司季夏慌亂的舉動及神情,熟悉得就像昨日他還正在她面前這般不安過,可現下卻又陌生得遙不可及。
他雖是粗鄙的山野人家,卻還是知道些君子之道,萬萬不能做了無恥小人,萬萬不能。
這般想著,司季夏在心底鄙夷起自己來,他雖是這姑娘的救命恩人,但這姑娘卻早已是別人的妻子,盡管現下只有她自己,他也不能心生不當有的想法。
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眸,司季夏心底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究竟是何時又是在哪兒見過的,他想不起來。
因為他正好對上冬暖故的視線,正正好直視著她烏黑瑩亮的眼眸,她的眼眸很漂亮,黑亮得就像閃耀著漫天的星斗,只是不經意的一瞥,都能令人心跳加速。
「可是我……」司季夏抬頭看了冬暖故一眼,又連忙低下頭,心跳得有些快。
司季夏說完就站起身匆匆忙忙地收拾桌子,冬暖故也忙站起身制止他道︰「平安莫著急,我吃過了,不妨事。」
煎蛋很咸,醬蘿卜也很咸,而且味道有些嗆,可是司季夏全都吃完了,還喝了三大碗黏稠的白粥,當他把冬暖故從廚房里一並拿過來的那只盛粥的陶鍋舀得見了底時,他忽然怔住了,十分慚愧地看向冬暖故,道︰「一不便把粥給喝完了,十分對不住,我……我給姑娘熬一鍋還給姑娘。」
冬暖故沒有再,司季夏也只是靜靜地喝著吃菜,他雖說自己是山野人家,但是他動起筷子來卻是斯斯文文的,這是真正的山野人家不可能有的舉止,然他沒有察覺,似乎他一直都是如此,並未覺得有何不妥。
「這樣啊。」司季夏又微微笑了笑,「那就好。」
冬暖故在听到司季夏說出「平安」二字時,她放在腿上的手顫了顫,眼眶有些滾燙,只見她微微點了點頭,柔聲道︰「我知曉的,曾告訴過我的。」
他還是不敢多看冬暖故一眼,就像是多看她一眼就是玷污了她似的。
「我叫平安。」司季夏將碗放下,看了一眼坐在他對面的冬暖故,朝冬暖故微微笑了一笑,又匆忙垂下眼瞼,不敢多看她一眼,耳根有些紅,道,「姑娘若是不介意,可直接喚我的名字,‘’這個稱呼,山野人家听著,總覺得有些……奇怪。」
可現下,他還是他,卻又好像不是他了。
司季夏這會兒已經坐下吃飯了,他正捧起碗喝了一大口黏稠的白粥,像是餓極了似的,倒是完全不在意他吃飯的模樣被一個陌生人看到,這是從前的他從來不會有的情況,從前的他,從不願意在人前吃飯的,因為他只有一只手,他捧起了碗,就沒有再用筷子。
冬暖故什麼都想隱瞞,唯獨她的名字她不想隱瞞,因為就算他已不在認識她,她還是想他能再喚她一聲「阿暖」,一聲就好。
冬暖故微笑著答︰「我姓冬,名暖故,溫暖的暖,故事的故。」
他問冬暖故的第二個問題是,「敢問姑娘芳名?」
冬暖故點頭。
司季夏問冬暖故的一個問題,是「這兒是我的家,可對?」。
司季夏雖然覺得腦子里有很多混沌撥不清順不開,他也知道他忘了很多事情,但他卻沒有問多少話,就像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是否對過往有記憶一樣。
這個問題司季夏自然沒有問,因為沒有人願意回答這樣的問題。
倒也是,一個舉目無親且還挺著個大肚子的女人,總是難活得下去的,只是不知看起來這般好的姑娘,又怎的會沒了家沒了親人?
其實就算姑娘沒有多說,司季夏大概也猜得到他為何會救她了,想來應該是她想尋短見,他見著了,便救下了。
司季夏覺得,他和她挺像,都只有自己而已,不過他比她又好上一些,因為他還有一個家,而且他是個男人,雖然身有不全,但是在這個世上,男人總是要比女人好存活的。
姑娘說他是她的恩人,說他是為了她才從山上滾落下來踫到了後腦且受了重傷的,他有問姑娘的夫家和家人,姑娘沒有多說,只說了她什麼親人都沒有,只有她自己而已。
唯一的差別,就是他的家里多了一個人,一個姑娘,一個大著肚子的姑娘。
他沒有親人,沒有妻兒,他只有他自己,對于過往,忘與不忘,于他來說,沒什麼差別。
不過他不悲傷,也不著急,他知道總有那麼一天他會把他忘記的事情想起來的,就算沒有那麼一天,他也不介意,因為他現在,也沒什麼不好。
司季夏一直以來都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忘了很多很多事情,他只記得這兒是他的家,記得他生來就沒有右臂,還記得他名叫「平安」,其他的,都不記得了。
有些時候,忘記,比記住,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