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朝京城,天子腳下,人稠物穰,自是繁華無比,尤其七年前新帝繼位後,倡導商政,鼓勵商務,因此造就了西朝商機蓬勃,民富國強。
商人有功于朝、有助于民,地位大大提升,如今就連大官見了商人也得客氣相待,因為商人是真正掌握國庫命脈的人,再無人敢對商人擺臉色,商人不再矮人一截。
而眾多的商行中又以織造業的發展最為蓬勃,由于衣服的剪裁精細、針法靈活創新,讓西朝的衣飾風靡四方,織造商與繡坊因而最受人奉承,而這其中又以孔記繡坊與唐家織造規模最大。
孔記為百年老字號的繡坊,縫衣刺繡的技術精良,自是廣受推崇,而唐家是七年前才落腳京城的新字號,可盡管如此,唐家織造的東家卻是個厲害的人物,經營手段高明,短短幾年內就從名不見經傳的小布行發展成知名的大織造商。
唐家織造位于全京城最名貴的地段上,入門處懸掛著燙金匾額,上頭有著「錦雉之衣」四個大字。
一名身材修長,面容剛毅,雙眉如飛劍般的男子由里頭走出來,此人身穿銀色長袍、腰掛玉帶,眼神銳斂兼容,氣質出類拔萃。
「少爺,榮華長公主的笄禮定在下個月初三,笄禮過後,太後娘娘將為長公主舉辦盛大的賞花宴慶祝,您去是不去?」章再生難掩興奮的問。
少爺熬了這麼久,終于成為商人中的翹楚,如今連宮宴的邀請都來了,證明唐家是真正的織造大家。
唐元寧抿起薄唇,臉上隱隱透著沉威。「去,太後的邀請怎能不去。」他邊往前走邊說。
「可不是,這趟是一定要去的,最好您還能在宮宴中相中一個千金,那老爺與夫人就能放心了……」
太後為長公主辦的賞花宴,除了皇親女眷外,還有許多京城名媛與會,若少爺能從中挑上一個,那終身大事就有著落了。
章再生本來高興說著這事,倏然見到少爺表情變沉,嘴里的話也漸漸變得小聲,終至無聲。
「以後別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唐元寧停下腳步,嚴肅的看著他。
「是……」章再生無奈的嘆氣。
自七年前離開松江後,少爺就全心投入做生意,不曾論及婚嫁,更未曾多看任何女人一眼,少爺是唐家的獨子,卻一點也沒成家的打算,這瞧在老爺與夫人眼里當然愁,唉,少爺若是不肯成親,那唐家如何傳宗接代?
所有人都為這事發愁,只有少爺完全不在乎的模樣,其實……他心里明白,少爺至今還想著一個人……
盯著少爺走遠的背影,他不得不收拾心情,提氣追上去,假裝沒事的繼續笑道︰「想不到這次孔記繡坊的東家孔安南也收到帖子了,他應該也會去才是。」
「孔記繡坊與咱們一樣都是目前織造繡業的龍頭,況且,孔記才是真正的老字號,會收到帖子也不足為奇。」唐元寧淡聲說。
章再生不以為然的道︰「話是沒錯,可孔記雖說是老字號,但之前也僅是不上不下的中等繡坊,是這幾年听說覓得了個出色的繡娘,繡品才真正有了名氣,所以若要嚴格說起來,咱們兩家成名的時間是差不多的。」
唐元寧擰眉,「孔記固然運氣好請到了好幫手,但不可否認的,孔安南的確善于經商,孔記才能在他接手後發揚光大。」他不吝于給對手稱贊。
「少爺何必稱頌他人,您也是京城人人津津樂道的人物,唐家七年前來到京城時幾乎一無所有,是個破落戶,可您卻有辦法讓唐家東山再起,成為織造大商,您的傳奇故事,前兩日小的經過茶館時,還听見說書先生拿出來當題材呢!」章再生很為自家少爺感到自豪,少爺可說是在篳路藍縷中將唐家敗落的事業重新發展起來,主子的這股毅力與拚勁,他看在眼底著實佩服不已。
唐元寧微微一笑,「這算什麼,只要願意努力,人人都有機會出頭天。」
「少爺不必謙虛,您與孔安南相比,吃過的苦可要比他多上百倍了!」章再生這話不假,孔家先前生意雖普通,但畢竟是京城百年商戶,孔安南一直生活在富裕中,未曾有過失敗的經驗,算是一路順遂至今。
「何必比較這些?你若真有空閑,不如去查查孔記那位繡娘的背景,她的繡藝確實巧奪天工,若有機會,咱們也可結交。」唐元寧先前就對這位繡娘頗有興趣,只是沒刻意去查,但見孔記的繡品越來越出色,不免也好奇起這人的來歷。
「好,小的會再詳查,不過小的倒是已經有听到一些傳聞,這位繡娘名喚又雪,雖繡藝高超,但身分是奴籍,因此孔安南鮮少讓她露面。」
章再生正說著話,卻發現走在前方的唐元寧像是瞧見什麼而突然停下腳步,他不解的循著少爺的目光看去,就見少爺正盯著一個人瞧,那人他也覺面熟……
那人打他們面前經過時也驀然停住,一怔後,對方扭過頭來。「是你,唐元寧!」這人表情驚訝。
唐元寧冷笑。「是啊,好久不見了,王公子。」他沒忘記當年這人說過他不配直呼他名諱的事。
章再生瞠目,這人居然是多年不見的王春安!
王春安打量著唐元寧,發現唐元寧的外表已與過去大不相同,雖然臉上輪廓未變,但人瘦長了,尤其是氣質變得極為沉穩干練。
「你變了不少,瞧來離開松江後,該是吃了不少苦頭吧?」王春安故意問,心想這人當年被自己整得在松江活不下去,以為會就此消失在自己眼前,不想今日竟然會再度見面。
章再生簡直將王春安當成畢生仇人,就是這小人害得他們差點客死異鄉!他恨不得替少爺宰了這人!
偏見少爺還能鎮定以對,他握起的拳頭只得暫時松開。
「你還是從商嗎?生意做得還勉強可以吧?」王春安見唐元寧身上穿的衣料不俗,顯然日子過得不差,不禁有些失望,他還以為唐元寧離開松江後,必定日子難過,淪為乞丐都有可能,哪知唐元寧卻是這副貴氣樣子,讓他口氣不免酸起來。
「只是做做小買賣而已,還過得去。」唐元寧不提自己現在的身分,就讓王春安仍以為他只是一個小生意人。
「做做小生意能餬口也是不錯的,況且現在商人也不若過去的粗鄙了,多少有些文化水平,這樣好了,咱們也算舊識,若有機會我幫你一把,替你介紹幾位大官,有官家幫襯著,保管有助于你生意興隆。」王春安真當唐元寧還與當年一樣是個沒有背景、勢力的小商人,開口要「幫忙」牽關系。
章再生冷笑在心里,現在的少爺是唐家織造的東家,可不是一般的小門小戶,反過來想與少爺攀關系的官家多得是,還用得著他介紹嗎?
「若是如此就多謝了。」唐元寧神情不見起伏的說。
王春安皮笑肉不笑。「那好,若有機會我會想到你的。」
唐元寧微瞇起眼,這些年來他歷練不少,再不是當年那個沉不住氣的小子,這人七年前毀了他唐家的基業,逼得他們一家不得不遠走他鄉,不過,也幸虧這人的惡行,才讓他有機會創造唐家織造這塊大招牌來,就因為這點,面對他時,自己才能心平靜氣,冷眼瞧他的夜郎自大。
「對了,你不是在松江,怎會上京來的?」唐元寧淡淡問起。
提起這個,王春安笑得春風得意。「我爹升做京官了,本月才剛從松江來京上任,而我也在戶部謀了個官職,專管戶政的事。」
「原來王大人高升了,你也有了不錯的前程,那可真是恭喜了。」唐元寧賀。
「好說,其實我爹年前早該升官了,這調升公文一直拖到上個月才發出,我也只得跟著晚些上任,不過這也好,若年前舉家遷上來的話,大冷天的可就累人了,這會三月天上京,氣候宜人,家眷們也少些喊苦。」
王春安的伯父本為松江知府,年前得病過世,臨死前寫了推薦書給朝廷,剛好京中缺了一名從五品的員外郎,王童人這才有機會升做京官,本來年前就該上任,可因王童人只是七品的推官,一下子躍升兩級,朝中有些人會有意見,王童人因此花了不少錢打點,便拖了些時候才終于順利升官。
而至于王春安,那官是捐納來的,可說是領錢閑差,但僧多粥少,位置不多,搶破頭也擠不上,這是王童人靠死去兄長的人脈替他捐來的,可這事明眼人知曉,旁人卻不見得明白,只覺得他在戶部任職,那便足夠狐假虎威了。
唐元寧冷笑在心,官場如何,他哪里會不清楚,對于王春安的官職怎麼來的,自然猜都猜得出來。
「嗯,說起家眷,你該成親了吧,娶的可是陸家千金?」他不拆王春安的台,讓他繼續得意,然後像是不經意的問起了這事。當年離開時他曾經告誡過陸明雪,王春安不是良人,讓她好生考慮,不知後來她可有听進他的話……
王春安皺眉,「陸明雪?我怎會娶她?她爹私吞賑災官糧與銀兩,七年前已被問斬,她也淪為官奴,這會都不知流落何方了,我堂堂世家子弟,怎可能娶一個官奴為妻?」他撇嘴的說。
「你說什麼?!那陸大人是清官,怎可能做出貪贓枉法的事?」陸家居然發生這樣的事?!
唐元寧震驚不已,一旁的章再生也是一臉驚愕。
「陸大人過去是清官沒錯,但人總有起貪念胡涂的時候,這只能怪他把持不住,咎由自取。」
王春安這話說得風涼極了。
唐元寧愕然,想起他說陸明雪淪為官奴,馬上道︰「明雪發生不幸,當時你就沒幫她一把嗎?」
「她已是奴籍,我若出面豈不是受她牽連,萬一影響到我爹的前途,那如何對得起我爹?這事是想幫也幫不上忙的。」
唐元寧原本冷靜的神情蕩然無存,他怒視王春安,虧他以前還口口聲聲說非明雪不娶,可臨到頭來竟翻臉不認人!
王春安訝異唐元寧這般怒氣沖沖「你不會到現在還對陸明雪那丫頭念念不忘吧?她現在可是。
連你也配不上了,你再念她,那就是蠢了!」
「蠢的是你!」唐元寧的手用力一甩,不屑的拂袖而去。
王春安滿臉錯愕,沒料到唐元寧說變臉就變臉,這家伙以為自己是誰,竟敢給他臉色看!
等著瞧好了,下次就不要再讓他遇見,他鐵定會讓他難看,甚至再次將他整得連京城也待不下去!
「主子,查出來了!」唐府內,章再生匆匆回來稟報。
「快說!」唐元寧心急如焚的起身。
「是,原來陸大人七年前真的出事了,咱們剛離開松江沒多久,松江即發生旱災,朝廷撥下巨款救災,卻有人密告陸大人私吞賑銀,朝廷震怒,陸大人判死處斬,陸夫人受不了刺激,一病不起過世了,陸家公子陸明雲流放漠北當苦力,至于陸小姐則淪為官奴,目前不知流落何處為婢。」章再生難過的將查回的消息告知唐元寧。
少爺原本還抱著一線希望,盼是那王春安胡言亂語,讓他去查個仔細,這一查卻是不假,陸家真的家破人亡,只是陸家一家都是好人,卻落得這樣的下場,實在令人不勝欷吁。
唐元寧震愕之下恍惚了一會。「這……不成,要找到明雪才行!」他回神後即刻說。
「官奴的去處一般由在地的地方首長決定,也就是由松江知府安排,但這等小事通常交由左右手推官處理,因此除了推官,沒人更清楚官奴的去處。」章再生說。
「不,有一個人一定知道!」唐元寧怒而握拳擊桌。
「少爺是說……啊!小的怎麼忘了,王春安他爹之前正是松江的推官,所以陸小姐的去處王春安一定知曉,可這家伙卻說不知她在哪里!這人薄情寡義,對陸小姐見死不救就算了,竟然也不肯告訴少爺陸小姐的下落,當真可惡到極點!」章再生怒氣橫生。
唐元寧寒著臉悔不當初,當年自己離開松江後,為了努力讓唐家再站起來,不必再受人欺凌逼迫,發誓要成為能抬頭挺胸受人敬仰的商人,因此他擺月兌過去,從未再去關心松江發生的事,只想著以明雪的聰明才智,又有父兄疼愛,日子定會過得平安順遂,哪知陸大人竟會出事。
他不禁想若自己早些年關心陸家,當陸家出事時,自己就算沒能力救下陸家所有人,至少能保明雪平安,哪像現在,連她的下落都沒有。
章再生哪里不知他此刻有多悔恨,當初少爺是受了莫大的恥辱而離開松江的,心頭那份創傷只有少爺自己明白,王春安利用他爹的勢力惡整唐家,逼走少爺,只為娶陸小姐,少爺含恨離開後便發憤圖強,靠自己的血汗復興唐家的基業,並且強迫自己別回去找陸小姐,怕的就是得知她已嫁作人婦,更甚者,她已成為王春安的人!
而自己原先也是遷怒陸小姐的,怪她紅顏禍水害了唐家,可見少爺至今無妻無子、孑然一身,這才明白少爺始終未能忘情她,自己因而恨不起她來了,若能夠,他多希望少爺能得到佳人,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小的找王春安追問陸小姐的下落去!」章再生憤然轉身就要出去。
「不必去了,他不會告訴你的。」唐元寧沉聲將人叫回來。
「他若不說,小的打到他說!」
「王童人現在做的可是京官,官職比之前更高,權勢更勝以往,由得你放肆嗎?」
「少爺怕什麼,您也已不是當年那任人擺布、無權無勢的普通商人了,如今王家人想欺負您已不是這麼容易的事,況且您不想報七年前的仇嗎?王童人父子當年利用職權打壓唐家的生意,一度整得老爺上吊尋死,所幸是您及時發現將人救下,才未造成不幸,倘若當年老爺真的尋死了,那王童人父子就是殺人凶手!」章再生憤慨的說。
往事歷歷在目,唐元寧目光深沉許多。「過去的事我沒忘,早晚會讓那對父子付出代價,只是你現在去找王春安,他為人陰險,若逼問得太急,只怕他更不肯告訴咱們實話。」對付王家他胸有成竹,怕的是打草驚蛇後,讓王春安對他有所防備。
章再生轉回身子,少爺說的沒錯,王春安是不可能輕易告訴他陸小姐的下落的,若不然他又何必在少爺面前裝不知情。
「若由王春安那得不到消息,那咱們要到哪里找陸小姐?」章再生無奈的問。
「不論動用多少人,花多少錢去打听,都一定要將明雪找出來!」唐元寧森然道。
孔記繡坊的東家孔安南年紀二十有七,相貌堂堂,神情謙遜祥和,此刻坐在賬房內,對面前的管事孔敦問︰「又雪呢?」
「她與妹妹又香正在繡間里趕制禮部尚書家小姐成親時要穿的嫁衣。」孔敦也是二十幾歲人,是孔家一支遠親的小孩,自小就養在孔家,受孔家栽培,孔安南當家後,直接提拔為管事。
禮部尚書過沒幾天就要嫁女兒,尚書府指定要又雪替即將大婚的小姐裁制嫁衣,這會又雪正為這事忙著。
孔安南微笑起身。「那過去看看吧。」又雪可是孔記繡坊的招牌,京城的貴冑們幾乎只指定要她的針線。
兩人往繡間走去,里頭坐著一對姊妹,姊姊年約二十,妹妹十八,兩人正專心為一件紅艷的嫁衣繡上金絲彩鳳。
听見有人進來,又香抬眼瞧是孔安南,立即輕推了一旁的「姊姊」陸明雪。
陸明雪這才抬起頭,曉得是東家來了,她見又香已起身準備要向孔安南問候,她也趕緊要站起身。
孔安南笑道︰「妳們忙吧,別管這些禮節了,我過來只是瞧瞧進度如何而已。」
「東家請放心,咱們不會誤事,會趕得及尚書府小姐大婚的。」陸明雪仰起頭道。
孔安南盯著她,這是一張美麗又慧黠的臉龐,自己得到她之後,事業才開始順風順水起來,這女子不僅是孔記的招牌,也是自己的福星。
「我當然信得過妳,妳做事從來不出錯。」
「多謝東家信任。」陸明雪微笑。
在穿越前她是服裝設計師,對針線本來就有天分,淪為繡娘之後反而能一展長才,而自己待在孔記已經四年了,東家待她算是不錯,不僅給她獨立的繡間,也不因她的奴籍身分而苛待她,生活上的待遇不差。
「妳的手藝少爺自是信任的,不過不能仗著少爺的信任就松懈了,還是得好好做,咱們這樣才對得起少爺的厚待。」孔敦在一旁意有所指的說。
又雪的手藝很好,雖然已經有點年紀了,可孔家手上有她的身契,自是不舍讓她輕易嫁人,早打算再過一陣子就將又雪許給他當妾,如此一來肥水不落外人田,她這身好手藝就能繼續為孔記效力了。
因此孔敦這話是提點她,他們是一起的,將來得兩人同心才行。
陸明雪假裝听不懂孔敦的意思,她曉得孔家的計量,一個官奴能嫁給孔家的管事為妾,已是十分好運了,可她不這麼想,她是寧願一輩子不嫁人,也不願意委身為妾,孔家這是打錯算盤了。
「又雪與妹妹已經打定主意,專心為孔記打拚,孔管事的提醒,我和又香會銘記在心。」她故意撇開孔敦,不想與他有牽扯。
孔敦見她對自己一直這麼不冷不熱的,心里也暗惱了,想著改日干脆明白跟她說清楚孔家的打算,不容她再打迷糊仗,這女人以後可是他的妾,萬一不听話,那是他沒臉。
孔安南將兩人的神態瞧進眼底,心底似乎另有盤算。「妳們姊妹的努力我是知道的,妳們繼續忙吧,我就不打擾了。」說著就要離去。
「東家,等等。」陸明雪突然急忙將人喊住。
他停下腳步,回身看她,「還有事?」
「有,這個……又雪是想,若這次尚書府滿意我們姊妹縫制的嫁衣,又雪是不是能向您要一個獎賞?」
「獎賞?」她可從沒對他要求過任何獎賞,這次居然會開這個口?他頗為意外。
「妳這是做什麼?做好交付的事情本來就是應該的,妳有什麼資格要求獎賞?」孔敦立即斥責,方才還提醒她不要自大的,這會馬上就造次了!
「我這不是非分的要求,為什麼不能提?」陸明雪沒有因此退縮。
一旁的又香膽子小,被孔敦一斥,拉了拉又雪的袖子,讓她不要再說了。
「無妨,事情做得好是有權要求獎賞的,而我本來就有此打算。又雪,妳說說,想要我獎賞妳什麼?」孔安南沒有責怪她,反而鼓勵她說出口。
又雪臉上掛笑。「過幾日榮華長公主笄禮後有個宮宴,又雪曉得您也收到帖子了,又雪想跟您一道去。」
「什麼?!妳不要以為自己在繡坊里是手藝最好的繡娘,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妳什麼身分居然妄想參加宮宴?」孔敦再度變臉。
「姊姊……我就說不可行的,我瞧還是算了……」又香怕孔安南也生氣了,緊張的對她說。
「我的身分如何不用孔管事提醒,我有自知之明,去榮華長公主的宮宴只是想這樣的宴會冠蓋雲集,不僅宮中皇族女眷,就是全京城的名流淑女都會去,我正好趁此機會觀摩一下眾人的穿著,這有助于精進我的裁縫功力與繡藝,所以才希望東家帶我去見識一番。」她正色說。
「這……」這理由冠冕堂皇,倒教孔敦一時無法反駁。
「說得有道理,既然妳想去,那好,我便讓妳以孔記第一繡娘的身分一同前去。」孔安南爽朗的答應。
這下不只孔敦驚訝,連又香也吃驚,姊姊對她提這事時,她覺得根本是不可能的,皇宮哪里是她們這些身分低下的奴婢能去的,想不到東家居然會同意?!
「少爺,您真要帶她去?」孔敦不敢相信的問。
孔安南唇角含笑。「長公主笄禮後的宮宴,與會者從皇家權貴到京城富商都有,他們身上穿的都是京城最流行的衣飾,咱們不能閉門造車,又雪得多看多瞧多欣賞,才能不斷精進技術,所以帶她去是正確的。」
陸明雪听了面帶喜色。「多謝東家,您果然是個有遠見的好主子!」她笑嘻嘻的說。
孔安南臉上笑容深了許多,他早就注意到這個出身官家、貌美又有才的女子,雖說年紀有點大,卻也多了女人味,因此明知家里人的意思是讓她給孔敦當妾,但他卻有了自己接收的打算,而他也知她不是一般沒有見識的女人,想收服她不容易,得她心甘情願才行,最好用些方法讓她自己愛上他,自動願意委身于他,而帶她去參加宮宴便是討好的第一步。
太後在榮華長公主的及笄禮之後,立即在御花園舉辦盛大的宮宴慶祝,又雪以孔記繡坊第一繡娘的身分隨孔安南進宮。
榮華長公主愛熱鬧,請來的客人男男女女都有,只是這里畢竟是宮廷,男客們還是謹慎的不敢隨意走動,便聚集在一處閑聊,而那些未出閣的年輕小姐們則是往八寶亭去,听說一干千金們在那里玩開了。
御花園內種植各式花木,四季皆能賞,尤其園中還種了不少牡丹與紅茶花,雖尚未盛開,但陸明雪站在園中瞧見,仍不由得想起八年前的一場詩會……
景物詩人見即夸,豈憐高韻說紅茶!牡丹枉用三春力,開得方知不是花。
詩會中自己吟的這首詩還記得,那時的她是多麼放縱,闖入男人們的詩會中大放厥詞,現在想來,自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若再有一次機會,她會隱忍下來不強出頭了,因為那時若她不多事,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發生,唐家也不會一夕被毀……
經過這麼多年了,再想起往事,陸明雪心里仍感觸良多。
「妳是孔記繡坊的人吧?妳上回替歡兒制的笄禮冠服讓她受足了贊美,她今日也來了,妳該認得出她來才是,她這會正和長公主在八寶亭里嬉戲,我看這天氣轉眼起風了,妳替我將這件披風送去,別讓她著涼了。」
陸明雪正在感嘆往事,忽然一名貴婦塞了件披風給她,要她跑腿。
這名貴婦她識得,是吏部侍郎的夫人,侯夫人,自己之前替她女兒做過笄服。
但她竟要自己幫著送披風?她身邊就站著一名宮女不是嗎?她不請宮女幫忙,卻來指使她,這是哪樁?
「杵著做什麼,還不去?」侯夫人頤指氣使的說。
陸明雪瞪著手中的披風,深吸一口氣,形勢比人強,那宮女再怎麼說也是宮里的人,這些貴婦哪好真的明著使喚,再加上各府的丫鬟們都無法進御花園,現在恰巧有她可以利用,便使喚她做事。
她雖說針線手藝受到肯定,但在一群貴族女人面前,她就只是個婢女而已,面對侯夫人的無禮與不尊重,她能求助的人只有孔安南,至少他是自己的主子,能替她拒絕掉這種事,可惜他剛好走遠去和某個貴公子談話,她不好喊他幫忙,所以最後不得不認命的替侯夫人跑腿。
皇宮御花園果然了不起,月復地非常大,陸明雪瞎走了半晌都還沒看到八寶亭,正想找個人問問,卻在行經假山時听見後頭有人喊出「陸明雪」三個字,讓她倏然停下腳步。
現在大家只知道她叫又雪,怎麼會有人突然喊她的真名?
陸明雪正忐忑的等待喊她的人走出假山,但接著假山後頭又有對話傳出——
「你真不肯告訴我陸明雪的下落?」
「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你。」
「你!好,我本來就不寄望你會說,要不是在這巧遇,我也不會找你問這事。就算你不說,我也定會找得到她!」
「唐元寧,我不知是誰帶你進宮的,但你一個小商人連皇宮都混得進來,可見還是頗有辦法,連我都意外,不過你卻自甘墮落,那陸明雪都成了賤婢你還想找她,你是想趁機納她為妾,以彌補當年得不到人的遺憾嗎?」
「你住口!」
「我說錯了嗎?當年你對她的那點心思我還瞧不出來嗎?如今見她落難就想充當英雄去拯救她,也不想想都事出七年了,她今年也該要二十了,就算你找到她,八成都成了某人的暖床賤婢了,你這是白費功夫!」
「閉上你的嘴!休要污辱明雪小姐,我對她無所求,只想確定她過得好即可。」
「你可真痴情!好吧,見你這麼痴情的分上,我就指點你一條路,陸明雪七年前和她的丫頭被送給一戶富商做婢女,我基于過去的情誼,曾好心去探望過她,可她卻不給我好臉色看,我一氣之下就離開了,來年想起再去看看她,但她已被富商賣掉,听說賣去山東了。」
「山東?」
「嗯,至于山東哪里,我也不清楚,可能讓她去做采礦女,挖礦了吧!」
兩人的對話完全被假山另一頭的人听去,陸明雪听得腦袋麻熱起來,這說話的兩人一個是王春安,另一個竟是多年未見的唐元寧?!
王春安依然不改小人作為,當年他確實去探過她,但他不是去安慰或出點力讓她日子好過點,而是劈頭就問她願不願意做他的外室,說以她現在的身分連做他的妾都不夠資格了,但願意將她養在外面,讓她沒名分的伺候他,她當場就拒絕了,他一怒自然就離開。
她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想不到他竟為了報復她,施壓富商將她賣給養豬戶,好讓她天天挑糞,好在這名富商十分敬重她爹,不相信她爹會貪污賑銀,私下對她照顧頗多,沒有照王春安的要求做,但因為怕會繼續得罪王家,不敢再收留她,因此輾轉將她賣給別人。
而她為了不與又香分離,哀求那富商讓又香與自己一塊走,富商見她可憐便答應,這之後她與又香被輾轉賣了好幾手,直到四年前才被賣到京城的孔記繡坊,與又香雙雙成了繡娘,兩人總算真正安定下來。
王春安分明已不知她的去向,卻對唐元寧謊稱她去了山東,給了他錯誤的線索,根本就不希望唐元寧找到她。
陸明雪原本想探頭去瞧瞧唐元寧現在是什麼模樣,可卻沒有勇氣……
唐元寧當年對她的態度如何她多少感受得到,只是當時的自己身體雖然才十二歲,但靈魂已是二十五歲,在她的心態上認定他是弟弟,一方面身體又根本還只是個孩童,這樣的狀況談什麼感情?因此對他的感覺始終沒有認真思考過,而這幾年若有想起他,也是歉疚居多,倒沒料到事過多年,他對她卻是沒有忘懷過。
「真沒見過肚量這麼狹小的人!」
「唐元寧,你竟敢對我無禮,不管是誰帶你進宮的,我都會要那人讓你滾出去,宮里不是你這種人有資格進來的!」王春安氣得大吼。
唐元寧不語,轉身要離開。
陸明雪見他就要走出假山,慌得連忙跑開。
唐元寧出來時已不見她的蹤影,並不曉得自己這陣子費盡心思要找的人就在附近。
王春安大怒,疾走出假山想繼續找唐元寧的麻煩。他透過爹好不容易才拿到宮里賞花宴的帖子,得以進到宮中見識,而那唐元寧憑什麼能夠輕易的出現在這里,還敢質問他陸明雪的下落,那女人就是死了,他也不會讓唐元寧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