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繼續的下。
天無一日晴,在連下了三日後,大家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潰、潰堤了,靠近徐家灣的堤防破了好大的洞,水……水都涌出來了……」太……太可怕了,怎會有那麼多水,一下子淹沒周遭的稻田,放眼望去一片汪洋水澤。
來報的巡城兵慌張失色,一身濕透了,身上的水往下滴。
「四個城門都堵上了?」只要水進不來,百姓的安危便無慮了。
「是的,大公子帶人用沙袋堵得嚴嚴實實地,保證一滴水也進不了。」也曾參與其中的巡城兵自得不已。
「好,仔細地守著城頭,若有城外的百姓前來求救就放下吊籃,將他們吊上來。」
他都沒想到呢,他聰明絕頂的女兒便提出吊籃救援法,以防城外有難的百姓進不來。
「是!」他大聲地應和。
「去吧,熬過這幾天雨總會停的,等天兒放晴了,我給你們殺頭豬加菜|」慰勞他們守城的辛苦。
「謝謝大人的賞。」巡城兵歡歡喜喜的離開。
堤防潰堤後,水勢迅速的升高,有如萬馬奔騰般向低窪處漫去,很快地,近河的田地全被河水淹蓋,只有幾棵長勢較高的大樹還冒在水面上,底下的田地和道路完全看不見了。
洪水凶猛,直沖縣城而來,遇到了磚石堆砌的城牆就被沖散開來,水位一寸一寸的往上升,升到半牆高就變緩慢了,讓人看了稍稍松了口氣。
雨勢不大,但還是淅瀝嘩啦的落著,眼看著一時半刻還停不了,風聲漸歇,濕重的氣味縈繞不去。
「水來了,水來了,好大的水……」
「嗚……嗚……我們會不會被淹死……」
「肯定是逃不掉的,我們都得死……」
「娘,我想娘,我不要死,誰來救救我,我不想死……」
齊府在一片愁雲慘霧中還有人挑起事,悄悄散布洪水來的消息,並大肆的渲染,引起眾人的恐慌,府里上下鬧得炸鍋了,每一個人心里想著的是該如何逃出去。
看到一屋子鬧成一團,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有人收拾細軟想逃,有人嚇得腿軟的癱坐在地,幫不上忙的給人添堵。
清妍面容蒙上一層陰影的蘇輕憐冷眼旁觀,一股氣不由得往上冒。
她不先急著清理這團亂,看他們能鬧到什麼程度,等到一名十五、六歲的灑掃丫頭因推擠而跌在她鞋子前,她半聲不吭地提起玲瓏小鞋,往跌倒丫頭的手背狠狠踩下。
淒厲的慘叫聲止住了眾人的慌亂,他們驚慌得四處張望,目光在落向全身冷凝的二少夫人身上便不動了,感覺她似乎比洪水更可怕。
「還鬧嗎?」
所有人噤聲。
「想活命的就別再給我惹出事來,否則就將你們從城牆上扔下去,我是縣太爺的千金,你們說我敢不敢?」想死不怕沒鬼做,牆下的水深足以將人淹死。
「是的,二少夫人。」被震懾住的眾人聲如蚊蚋,回答的像沒吃飯似的,幾乎快听不見。
縣官的女兒誰敢惹,還是最得寵的,傻子才去得罪她。
「很好,大家都听懂我的意思了,我知道你們很怕,但誰不怕呢,洪水一來,誰也逃不掉,現在大水被擋在城牆外,你們要做的不是害怕,而是如何活下去。」蘇輕憐鼓舞大家。
人死了就沒了,還談什麼將來。
「二……二少夫人,我听你的。」一名廚房幫佣的小女兒大聲的喊著,好像跟著二少夫人就沒那麼害怕了。
有一人出聲,其它人也跟著表態。
「二少夫人,听你的,你怎麼說我們怎麼做。」二少夫人看起來好鎮靜,就是做大事的人。
「是的,二少夫人,我們都听從你的安排。」
蘇輕憐動也沒動地輕輕一睞目,全場靜默無聲。
「好,听我的分派,怕就人多一點聚在一起,下人們在偏廳,男的一邊,女的一邊,架爐升火煮湯燒菜,死也要當個飽死鬼,你們幾個去把府里的主子請到正廳。」
婢僕在側廳,主子在正廳,涇渭分明。
當齊府的大小主子被請來時,其實他們都有些六神無主、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是好,臉上有著倉皇,面容憔悴,眼神不安的捉緊身邊人的手。
方氏是一手捉著一個,渾身發顫的不敢放開,齊正雲、齊無雙被她捉得手疼,一看大廳人多就將她的手甩開。
周姨娘是跟兒子齊正英在一起,兩人身後是他的一妻一妾田氏和方玉蟬,顯然她們嚇壞了,魂不附體。
金姨娘不離一雙兒女左右,像母雞護小雞般。
走得慢的齊曉芙則紅著眼眶,拉著陳姨娘,寸步不離。
「二嫂,我們會不會死?」
蘇輕憐笑著撫模齊無雙的頭,「不會。」
「真的嗎?」
「真的。」
「二嫂沒騙我?」
「騙你有糖吃嗎?」多活一世的她從未這般天真過。
齊無雙搖頭。
「那就對了,二嫂沒騙你。來,我們吃飯了,吃飽了才好跑給洪水追,腿腳沒力要怎麼跑。」
人多了果然就不害怕了,看到認識的人就在身邊,說說笑笑的,似乎就算死也不可怕了。
至少有人作伴,不是一人孤伶伶的死去。
吃到香軟的白米飯,喝到熱熱的大骨湯,人的身子也變得暖和了,先前的驚慌、不安、恐懼一下子全不見了,感覺好溫暖、好窩心,即使面對洪水猛獸也不懼不驚。
這是蘇輕憐頭一回受到眾人發自內心的認同,二少夫人的冷靜和沉著受到齊府下人一致推崇,覺得她處變不驚的氣度很有大家風範,不愧是官家千金,具有成為當家主母的資質。
「二嫂,他們很可憐。」
「哪里可憐了?」
「他們沒飯吃又衣衫襤褸。」
「那無雙想怎麼做?」
齊無雙偏頭想了一下,「給他們飯吃。」
在大水封城的第五日,連日來的大雨終于停了,天邊出現一道七彩霓虹,又過了三日洪水才退盡。
洪水一退,齊向遠和齊正藤連忙出城運糧,不管路面有多麼泥濘難走。因為他們知道,不趁著這個時候把米糧運回城,等城外的百姓吃光了手上的食糧,一饑餓便會行搶。
人一餓,暴動就起。
他們整整拉回二十車大米和白面,本來還有更多,但他們擔心車隊太過龐大,引人注意,因此少拉了十幾車。
誰說買田置地不好,這些可全是蘇輕憐的土地刨來的。
這位像花粟鼠有儲糧習慣的齊二少夫人,當真儲了不少糧食,她幾座糧倉都是滿的,猛然一開倉,真有豐衣足食的感覺,誰想得到外面流民成災,食不果月復的躺在路邊等死。
不過蘇輕憐的當機立斷也發揮了極大的效用,她讓人冒雨搶收地里的作物,不眠不休地把一袋袋的糧食烘干,或是制成醬菜,增加了食物上的供應。
雖然幾百頃土地只收成三成,那也是極可觀的數目,在周遭幾個縣城都遭難的情況下,她手中的糧食就成了奇貨可居,縣里幾十家大戶的存糧加起來還不到她的五分之一。
這算揚眉吐氣了吧,她回想丈夫以前的嘲笑,她就是地主婆怎樣,老娘有糧,想吃就得看她臉色。
「婆婆,你小心燙,傍晚還會再發一次粥。」看到狼吞虎咽的老婆婆,齊無雙用略帶無措的笑臉提醒。
行善嗎?
蘇輕憐會用鄙夷的眼神睨上一眼,說︰她在替她爹積功,地方官員要政績做得好才能得到皇上的嘉獎,她趁著水患,一日施粥兩回,百姓餓不死,她爹這縣太爺自是好處多多,她這叫孝心。
這是真的,蘇輕憐從來就不是有善心的人,她更怕麻煩,路有餓死骨與她何關?人又不是她殺,頂多看個兩眼,念兩句阿彌陀佛,照樣走她的陽關道。人生何其短暫,哪有空閑悲秋傷春。
然而她可是蘇家人,與蘇家一榮榮,一損損,若蘇正通治理的縣城出現暴亂、斗毆、瘟疫、尸橫遍野,他上頭的官員會在他年度考核批上個「優」嗎?只怕是削官丟職,發配邊疆的可能性高。
身為他的女兒,蘇輕憐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父親被流放三千里,連帶著她娘、她哥哥,乃至于嫁到管府的姊姊受到牽連。
因此,當想跟著她出城瞧瞧田地受損情形的齊三小姐一提起助人,她二話不說的辦了粥棚施粥,並且將府里勾心斗角的人全給拉出來,讓她們瞧瞧別人是怎麼過日子,她們身在齊府又有多好命。
她從不否認她的出發點是沽名釣譽,為她爹和齊府博得「樂于助人」的好名聲。可誰知縣官千金和齊府二少夫人的雙重身分,竟成了拋磚引玉的效果,不少家有余糧的大戶人家也紛紛搭建粥棚,不稀不稠的白粥一日兩施,造福鄉里。
真是意外的豐收,蘇大人所管轄的縣城是此次水患受損最輕的地方,死亡人數最少,流民的安頓最為妥當,一次民變也沒發生,人人有飯吃,餓死的人一個也沒有。
「二嫂,你人真好。」她以前都錯怪二嫂了,娘總說二嫂的壞話,害她以為二嫂真的很壞。
是吧,是吧!多夸夸,很快地就曉得她有多邪惡了。「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是為人的根本,人若不知善而行惡事,枉為人。」
齊無雙一臉佩服地望著故作謙遜的二嫂,「二嫂說得好有道理,可是娘為什麼不喜歡你,還要我離你遠一點?」
「自古以來婆媳是天生的死敵,沒有為什麼,就是合不來。等將來你嫁人了,千萬不要相信婆婆把你當女兒看待的鬼話,因為你們爭的是同一個男人,而婆婆永遠是佔上風的那個人。」孝道的大帽子一扣,一票媳婦死一地。
「為什麼婆婆要跟媳婦爭?」她想不通。
「因為天底下的男人都靠不住,兒子是自己生的,是身體落下的一塊肉,婆婆理所當然的佔為己有,視為所有,媳婦想來搶她的『肉』,就是敵人。」這就是女人可怕的佔有欲。
不認為自己靠不住的男人在兩人身後輕咳了一聲,但是沒人理會他,他自討沒趣地繼續站著。
「是這樣嗎?」齊無雙還是不懂。
蘇輕憐笑著拍拍小泵的小肩膀,「二嫂說的絕對沒錯,你好好想想便能悟出真理。去吧,你去幫幫芙姐兒她們,她和蓉姐兒那一桶還剩下大半呢!」
這孩子太有愛心,每一次都把碗盛得快滿出來,流民們都喜歡來找她盛,一桶粥很快就見底了。
齊府粥棚搭得不算小,一共抬出五大桶半人高的粥桶,有點小小惡趣味的蘇輕憐特意把鬧得最凶的金姨娘、周姨娘排成一組;妻妾絕對不和又懷有身孕的田氏與方玉蟬一組,主僕離心的方氏、陳姨娘一組,再來是兩名性情回異的庶女。
她呢?當然挑軟柿子,和最無害的齊無雙一組。拐拐小傻子也挺有趣的,她說什麼居然都相信。
「什麼叫男人都不可盡信,這句話有爭議。」他覺得好受傷,被妻子捅了一刀,他明明是天底下最講誠信的人。
「去去去,別靠近,你身上是什麼味呀,是掉到醬缸里了嗎?」一股很重的臭酸味。
齊正藤自己聞了一下,還真是不好聞。「我剛到你位于東林村的莊子去搬糧食,你腌了好幾缸醬菜,我不小心踩破了一缸。」
「現在知道地主婆的法力無邊了吧!被糧食砸到頭是什麼感覺?」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她習慣凡事預留後路。
「暈的。」他完全不曉得她私底下瞞了他許多事,當看到十幾座滿滿的倉房時,他真有暈頭轉向的感覺。而她不只儲糧,還儲存各式各樣的種子以及各類干貨,種類之多,叫人眼花撩亂。
「我這叫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誰比她更會精打細算,看準了災年就出手,萬無一失。
擁有現代人思想的蘇輕憐了解居安思危的道理,她知道天災人禍無法避免,所以在四處買地的同時又兼蓋莊子,把一年收成的糧食拿出三成儲存起來,來年收了新米再汰換舊米,以低于市價的價格賣出。
因為她的地越買越多,自然三成的糧食也越來越多,一座米倉放不下就蓋第二座,第二座嫌小再蓋一座,如此周而復始,她年年有新米,年年也不愁大災難來臨。
基于雞蛋不放在同一個籃子的原則,所以她類似的農莊有幾座,分別在東南西北不同的方位,以她為中心點是很近,但每座莊子的距離卻非常遠,一處鬧災不會影響另一處。
至于干貨是她愛吃,反正一放可以放三、五年,她只要瞧見質量不差的就買,讓夏笙收到庫房。然後一不小心就買多了,簡直媲美干貨商人,品種之齊全叫人興嘆。
「你要大發利市?」
「不,我不會像黑心商人大賣高價,你以高于市價的一成賣出就好,而且要限制數量……嗯,限一次五斤好了,這一次水災毀損的土地面積太多,糧食肯定短缺,至少到明年七月底,會有不少人向外購糧。」而糧價勢必飛漲。
「你忘了,最多一個月朝廷便會派人下來收糧賑災。」老百姓應該不缺糧,齊正藤認為她該趁機把糧價調高。
蘇輕憐發出嗤笑聲,「沒听過無官不貪嗎?等到了老百姓手中還能剩多少,一層一層地剝削下來,最可憐的還是老百姓,吃不飽、餓不死,看京官滿嘴油的大吃大喝。」
「小小,你有點憤世嫉俗。」齊正藤將最後一勺粥舀給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多給了她一塊用油紙包著的桂花糕。
救急不救窮,他也是量力而為,讓孩子也能吃點甜食。
她故意哼哼兩聲,搶過勺子敲他手臂。「我是實話實說,總比你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奸商好。」
「娘子,你也不遑多讓呀!」她宰得比他狠。
「我是助人為樂,幫助窮人家早日重建家圜。」蘇輕憐驕傲非凡的挺起胸,好像非常了不起。
她是助人自立,這可沒錯,只是順便賺點小錢。
大水沖走莊稼人一年的心血,連帶著他們的家,他們少數的積蓄,一場水災讓他們一窮二白,可是向人乞討又有些拉不下臉,十分羞恥。
于是一位救民于苦難的活菩薩現世了,糧食可以賒欠,來年播種的種子也能借,甚至是蓋房子的銀子她照樣出借,只要到縣衙門口做登記,打契約保證明年的收成多償還一成,你要什麼都可以拿走。
這是穩賺不賠的生意,也只有蘇輕憐想得出來,她用了她爹的名頭來訛人……不,是廣施德澤,除非明年又是災年,否則誰敢跟縣衙賴帳,每個人的戶籍可是登記在冊。
蘇輕憐此舉不僅為她賺來滿缽銀兩,還得到有錢買不到的善名,不少莊稼人說要為她立長生牌位。
「是,為夫的與有榮焉。」他取笑著輕點妻子鼻頭,明明是趨利之舉卻成了造福鄉民的善行。
「琺,少酸我了,我也受盛名之累……咦,那邊在鬧什麼,怎麼推來推去的?」難道是分配不均?
「好像是一個婦人被人推倒了,這桶粥施完了,我先送你到一旁休息,這幾日也夠你累了。」
她最不耐煩這些瑣事,偏偏這事又少不了她,城里每一位人家都盯著齊二少夫人,她成了別人的指標。
「喔,腰有點酸,回頭你幫我捏捏,骨頭跟肉好像分開了……等等,那個女人看起來很眼熟……」蘇輕憐不確定地又回頭看了一眼,怎麼覺得那個蓬頭亂發的女人似乎很像……
「眼熟?」齊正藤隨之腳步一頓。
「我走近看一看。」不看清楚不安心。
「你小心點,別被沖撞到了。」他走在妻子身側,以隨時伸手護衛的姿態亦步亦趨,神情寵溺。
女人很狼狽,一身的泥水,身上的美人撲蝶輕羅衣衫已髒得看不出顏色,腳下的鞋還掉了一只。
驀地,她兩眼發亮地朝蘇輕憐揮手,嗓音沙啞,「小小!」
這聲音……這聲音……「姊姊?」
「蘇朧月?」听妻子一喊,齊正藤訝異的睜目。
兩人快步地往女子走去,再三確認。
「看什麼看,你連你姊姊也認不出來嗎?」這死丫頭,白疼她了!
蘇朧月不曉得她此時的模樣有多糟,就算她娘站在面前也認不出親生女兒。
「姊姊,你怎麼變成……這樣。」她說不出適當的形容詞,臉上盡是被雷劈中的痴呆狀。當然,是被她嚇的。
「我是來借糧的。」妹妹有儲糧的習慣,所以她跟夫家說讓她來借糧,來踫踫運氣。
「我不是送了兩車糧食過去?」她還是很有良心的妹妹。
「半途被流圈劫走了,不過我要借得更多,足以養活一縣的災民。」她不客氣接過妹婿遞過來的茶水,一口飲盡。
「姊姊,難道我沒告訴你,我在送你的田地里有一座米倉,我記得它……呃,剛被填滿……」她越說越小聲。
蘇朧月用力瞪她,再瞪,瞪瞪瞪。
蘇輕憐被瞪得很心虛,只好轉移話題,眼一瞟,就看到應該隆起的肚子扁掉了。
「姊姊,你不是應該剛出月子,怎麼就來了?」
「孩子早產了,幸好一切平安。」所以她早出月子了。
「你用走來的?」這也未免太辛苦了。
「坐馬車,但馬車壞在路上,兩個婆子、三個丫頭都跑了,我走了三天才走到,差點餓死在半路。」
呃,真悲慘。蘇輕憐與丈夫對視一眼。
「還有,你什麼時候才要給我飯吃,你知不知道我餓了多久,再不吃飯我就暈給你看。」還好,她還有個好妹妹。
蘇輕憐與丈夫皆無語,瞧她中氣這麼足,暈得了嗎?
「皇商?」是不是頒錯人了。這是蘇輕憐第一個想法。
但是明黃色聖旨明明白白地寫上兩夫妻的名字,妻榮夫貴的指明,齊正藤之妻蘇氏救民無數,以無私的胸懷拯救萬民于水火之中,其仁善之舉堪為行商典範。
賺了銀子還被褒獎,世上還有這麼叫人啼笑皆非的事嗎?
說實在話,小夫妻倆有點不敢受,不過是聖旨,不受也得跪接了,他們還沒有掉腦袋的打算。
只是皇上怎會知道他們呢?他們不過是兩個升斗小民而已。
原來蘇輕憐的爹蘇正通向皇上上了奏折,言明此次的水患受災最為輕微,是因女兒的建言,以及她廣施米糧、安撫百姓,這才度過一場大劫難,一切都要歸功于足智多謀的女兒。
而且不只蘇正通上奏了,受到恩惠的管大人也上表表揚,指她為慈心女子,當為婦人指模。
兩位地方官同聲贊揚,身為一國天子也不好不表達一下意思,只是國庫空虛、糧食不足,實質的獎勵就免了,直接封為皇家專使,以後稅收免繳三成。
這……有好處的事就收下吧,生意人是哪里有便宜佔就往哪里去的,一年免三成稅金可是省下好幾千兩,當皇商也不吃虧。
于是很勉強的,兩人成為皇商。
可是意外地,他倆成為皇家寵兒,因為他們種出反季節水果、反季節蔬菜,還加工各種宮中娘娘喜歡的水果酒、水果醋,以及酸甜適中的蜜餞,每年供給宮里的數量相當可觀。
「好,好,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們齊府會成為皇商,你們給祖宗長臉了,我很高興……」說到一半的齊向遠似有所感觸,老淚縱橫的啞了音,他悄悄以手背拭淚。
不是每一個商人都汲汲于名利,他們在追逐財富時,不求萬世流芳,至少也要光宗耀祖,百年之後也好向先人交代,沒有辜負祖先給的姓氏。
齊向遠銀子有了,妻妾兒女一個不少,他在商界有名望,是有目共睹的出色商人,該出手時是絕不手軟的狠厲,他一生就用在商道經營,以為到交棒時還是士農工商最末微的一流,即使賺足了財富卻受人鄙夷。
沒想到他養了個爭氣的兒子,兒子又娶了聰慧能干的妻子,小兩口一柔一剛的把持里外,不驕矜、不散漫,有長遠的眼光,一次的審時度勢就為齊府爭來莫大的榮耀。
皇商呀!他作夢都會笑醒,人生還有什麼不能滿足的。
該放權的時候就該放權,不要眷戀,尸位素餐,他老了,上了年紀,年輕一代的子孫已經長成,他不放手,他們如何能長成參天大樹呢!磨練是最好的成長。
田氏肚子里那個快生了,若是老二媳婦再懷上,一手抱一個,含貽弄孫,他這輩子就沒白活了。
此時的齊向遠已有交權的念頭,看著皇上御賜的朱漆匾額,他是既歡喜又感慨,人的一生很短暫,很快就走到盡頭了。
「爹,這是意外之喜,我們也沒想到會獲此殊榮,只是覺得糧食多了不拿出來布施,會有多少人盯著咱們手上的糧,若不做些動作就要來搶了。」
有些事是瞞不了的,齊府一車一車的糧食往城里運,大多還是白米,那些缺米的商鋪還不瞪紅了眼,想從中分點羹。
米賤傷農,可遇到顆粒無收的慘重災情時,原本一斤十文錢的米價漲到五十文,而且還有市無價,一些存心撈一筆的糧商還故意囤糧,暗中操縱讓米價一路攀升,高到一般百姓買不起,只能束緊肚皮望米興嘆。
齊府是商賈,當然也想賺錢,但他們多了一樣東西叫良心。在合理的價格下,齊府商鋪願意讓每一個上門的客人都能滿意,歡歡喜喜的離開。
做生意要長長久久,講求誠信,若是一次、兩次的高價把客人嚇跑了,那下次還有誰肯來交易。
利民也是利己,少點利潤,多點穩定的客源,這才是真正懂得做生意的商人,他們要的是源源不斷的回頭客。
正好他們手上有糧,妻子和妹妹又提出以府中的糧食賑災,夫妻倆便趁機推出水災前的米價多加一成的價格售糧,一次以五斤為限,不做大批販賣,讓每個人都能吃飽。
看起來齊府鋪子吃虧了,其實是賺大發了,因為沒錢的百姓只會來他們鋪子買糧,或是以賒欠的方式,用來年償還的辦法來借糧,齊正藤與蘇輕憐賺到的反而比想象還要多。
雖說市價一成表面上看來不多,可是積少成多,十幾萬石白米換算下來是穩賺不賠,他們還賺到人心。
反倒是那些囤糧想賺高利的商家慘賠一番,有了便宜一半有余的糧食可買,誰還上門去買他們的?他們誰也沒有蘇輕憐雄厚的本錢,想要聯合起來壟斷糧市是不可能的事。
「是呀,幸好你們做對了,沒有為齊府招來滅門之禍。這次我們大伙兒都能避過這場災禍,都該感謝你的媳婦,老二媳婦,你是我們齊府福星。」有她在,相信齊府會更好。
听到贊許,蘇輕憐謙虛的搖頭,「爹這話可叫媳婦承受不起,一家人哪說兩家話,誰好不是大家好,我只是盡了齊府媳婦的本分,讓府里不生亂,下人們各安其分的做好自己的事。」
她利用了水患立威,徹底地讓一府的奴僕知曉誰才是府里的主子,同時也施展震懾之術,讓人不敢有二心。
不管他們之前是誰的人,一旦她掌家了,只能為她所用,否則她不管底下的人根扎得有多深,照樣連根拔起。
「說的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的處事態度爹很滿意,把咱們齊府交給你,藤哥兒便無後顧之憂了。」妻賢夫禍少,兩夫妻同心協力打拚,他也可以享享清福了。
蘇輕憐足何等慧黠,听出他話中之意,「可是爹,娘那里可不好擺平,她對昔日的風光還念念不忘。」
她所謂的「風光」指的是掌權,明面上,蘇輕憐已是新一代的當家主母,但是執拗的方氏遲遲不肯交出各庫房的鑰匙,讓人一催再催才勉為其難的給了幾把不重要的鑰匙。
若不是看在方氏是婆婆的分上,又給丈夫留幾分薄面,蘇輕憐才不在乎那幾把鑰匙,她會使出強硬的手段將所有的鎖頭弄斷,那就用不到方氏手中的鑰匙了,攥得再緊也是廢鐵一堆,她再自行重配,掌控實權。
不是不為,而是不屑,和個心生病的母親計較沒意思。
一提到妻子的不知進退,齊向遠的臉色微微一沉,「做你該做的,不用理會她,她就是秋後的螞蚱,蹦達不了多久。」
「有爹這句話,我就安心整頓了,不敢說做得更好,但絕不會讓爹失望。」那幾根扎手的釘子該拔了。
倚老賣老的白嬤嬤、陸嬤嬤、孫婆子、李大娘……當她是沒脾氣的小媳婦搓圓捏扁嗎?該是收拾你們的時候了。
「嗯,有心就好。」這個媳婦他越看越中意,不禁得意的笑出聲,「還有,老二,爹把齊府交給你了,從今天起,你便是齊府的家主,我手上的那些會移轉給你。」
齊老爺說得漫不經心,像是在交代晚上要燒魚還是炖只雞,可他口中的「那些」是齊府全部的生意,他毫不棧戀地交出經營權,讓他所看重的兒子承擔起他背了一輩子的責任。
他和齊正藤所在意的不是家產的多寡,而是家族的傳承,齊府要一直立于不敗之地,有能力的繼承人不可少。
「爹要把齊府交給我?」他訝然。
「也該是時候了,不是嗎?」他意味深長的說道。
齊正藤頓了一下,「兒子還年輕,只怕不能服眾。」
「你是怕有人不服?」齊向遠目光一凜,他想到另一個心大的兒子,再一次輕嘆自己老了。
齊正藤笑不達眼的揚唇,「米倉里總有幾只吃大米的老鼠。」
齊向遠笑了,卻笑得悲涼,「這段期間我會放手,你能學到多少就學多少,我會在你祖母百日過後召族中耆老開祠堂,昭告一干族人,你為新任家主,你要做好準備。」
「是,爹。」他肩上的擔子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