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月底了,沒想到京都今天還飄起了雪。
院內的千年梅樹開出絕美的花,在飄著雪的冬日顯得更加孤傲與堅韌,就像那個此刻身穿大紅色繡花和服,依然直挺挺地跪坐在祠堂外頭的回廊上,仰望著那院中的千年梅樹,專心一意為他祈福的女人。
第四天了,她每日都要跪在那千年梅樹下念上一萬次巫師給的咒語,每次一跪都要跪上七個小時,要連續跪上七天,至真至誠,心無旁騖。第一天,她跪到腿酸腳麻站不起來;第二天,她跪到小腿抽筋僵直,晚上丫頭替她又是熱敷又是捏腿的,睡著時還隱隱听到哀鳴;第三天,她起身時是讓丫頭扶著進屋的,額頭全是細薄的汗,卻一聲苦也沒嚷過。
前兩日,暖暖冬陽照拂尚好,可今日雪花翩翩,就算跪坐在回廊里,也難逃雪花紛飛落在發梢,飄落在她發上的雪會融成水,這樣一跪七個小時定是全身濕透冰冷,再若冷風一掃,豈不凍入心扉?
齊藤英樹靜靜地佇立在落地窗前,看著那比梅花還要有傲骨的女孩,自以為剛硬的心也不禁柔軟起來。
曾以為,她的開朗堅強樂觀是因為有個幸福美好的家庭,這樣的她雖然信誓旦旦、笑容滿滿,也未必可以撐得過這苦,或許半途而廢,或許不到兩日便要不支倒下,又或許邊哭邊跪邊罵人……
她卻是那樣安靜的,虔誠的,專注的,為他祈福。
千年白梅的層層樹影映在祠堂外回廊的那片玻璃門屏上,偶有梅花被風吹落,落在紅色衣袍上,襯著她那專注容顏,恬靜絕美,似世間最美的一幅圖畫。
「你在擔心她嗎?」慈祥老者的聲音輕輕從他身後傳了過來。
是巫師問那。
他走過來跟齊藤英樹一樣站在落地窗前,手撫白須,一樣在看著窗外跪坐在千年梅樹前的舞冬末。
「她真的是個好女孩,可不是?陽光樂觀、勇敢善良又堅強而充滿韌性,你的眼光很好。」問那贊許道。
「您這贊美我一點都擔不起。」齊藤英樹嘲弄地提唇。「身為齊藤家一員,卻只能像這樣在旁邊看著一個女人為齊藤家的過去贖罪,絕對不值得一絲一毫的稱贊,而是該感到羞恥。」
巫師微笑地看了他一眼。「後悔了?」
「我永遠不會為救淺羽所做的任何事而後悔。」就算,他對不起的是這個女人,也不後悔。
巫師點點頭。「那就對了。她的苦只是一時的,只要淺羽醒過來,一切都會被遺忘的。」
是啊,一切都會被遺忘,包括她所受過的苦與痛,還有她對他的愛……
齊藤英樹微閉上雙眼,伸手揉了揉眉心。「淺羽真的會醒過來吧?」
「會的,該做的事我都已經做了,只要她可以撐下去,齊藤家族的詛咒則必然可解。」
真心咒就只能靠真心來解,這女孩深深愛著齊藤淺羽,鐵定可以辦得到,他這功力高深的巫師要是沒有這點信心,那他就可以收山隱姓埋名去了。
七天,很短,但對有些人來說是極其漫長的等待,也是凌遲人心的酷刑,對某個人來說,更像是無法終止的折磨與痛苦。
「醒了!二少爺醒了!快來人啊,二少爺醒了!」興奮的尖叫聲,一直從西院傳到前院大廳。
一直在等待著的齊藤瀧一忙不迭起身往西院奔去,蒼老的容顏上是禁不住的淚;齊藤英樹也听見了,可第一個反應不是沖去看弟弟,而是打開門疾步而出,速往那千年梅樹而去。
舞冬未依然直挺挺地跪坐在那棵千年梅樹前的祠堂外回廊上,方才那由遠而近的呼喊聲,她其實听見了,卻又不是那麼確定,直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那金黃色的夕陽,在她身上落下一道陰影,她才幽幽地抬眸望向來人。
這男人,高大冷峻得像尊大神,看著她的目光彷佛充滿著悲傷與憐憫,感激和愧疚……
她定是頭昏眼花了吧?竟有這般的錯覺?
「淺羽他……醒了?」說出口的話打著顫,白白的霧氣散在空氣中。
「醒了。」齊藤英樹居高臨下深深地看著她,想把她此時此刻虛弱美麗又惹人憐愛的模樣,在他的腦海中烙印下來。
「真醒了?」
「真的醒了。」
舞冬末笑了,也哭了。「太好了……真的真的太好了……」
話方落,心神一松,舞冬末直挺挺的身子陡然一軟,便要往旁跌去,一雙手臂快一步地抱住了她,將她緊緊地擁在懷里——
外頭天冷,她的身體卻滾燙如火,早已跪到無知覺的雙腳已是傷痕累累,卻這麼努力地堅持到最後一刻,就算此刻的她看起來是如此狼狽又脆弱,但在他眼中,她卻是那樣的堅強勇敢又美麗呵。
「你這個傻瓜……真是個傻瓜……」齊藤英樹在她的耳邊喃喃低語著。「但是謝謝你,舞冬未,謝謝你救了我弟弟……」
千年梅樹下,金黃色的落日灑在男人寬大的背影上,男人抱起了女孩一步步往東院走去。
「大少爺,二少女乃女乃她……」管家石嫂在大廳門口便迎了上來。
「去叫醫生,還有讓人趕緊準備熱水熱湯,二少女乃女乃正在發燒。」齊藤英樹邊說邊把她抱進屋里——他的屋里。
齊藤大宅分東西南北院落,他住東方院落,淺羽住西方院落,老爺子住北方正院,進門處是南方,是大廳、會客室及起居室及吃飯用餐的地方。
他沒多想,因為淺羽剛醒,她病了,不適合把她抱進那屋子去,所以便順手把她抱進自己院里好方便照看。
避家石嫂見了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句。「大少爺,是不是應該把二少女乃女乃抱到西院去?」
齊藤英樹一頓,道︰「淺羽剛醒,怕人多進出吵雜擾了他,還是先在我屋里照看著吧。」
「是,大少爺,那……我等等把醫生請過來。」還是大少爺有先見之明,一早便讓她把醫生請到家里候著,說是二少爺若醒了要醫生做全身檢查,若二少女乃女乃病了也要請醫生。
「先讓醫生過來看二少女乃女乃!花不了多少時間,等看完二少女乃女乃再去淺羽那里慢慢做檢查。」
「是,我知道了。」
這一晚,整個齊藤大宅都亂哄哄的,齊藤淺羽的睡醒,舞冬末的病倒,是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醫生看完那個又來檢查這個,一切都告一段落之後,已是一、兩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哥呢?」齊藤淺羽醒來已有一些時間,卻還沒看見哥哥英樹。
斑橋步看向齊藤瀧一,齊藤瀧一則笑著拍拍兒子的手。「你哥忙著呢,晚一點會過來看你的。」
齊藤淺羽挑了挑眉,開玩笑地說︰「忙什麼?有什麼事比我這個弟弟醒過來更重要?」
齊藤瀧一笑了笑。「你這臭小子也真是,能撿回一條命都靠你哥呢,才一醒來就怨起你哥來了!」
齊藤淺羽撇撇唇,凝眼瞧著齊藤瀧一。「爸爸,現在沒外人了,可以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了吧?我為什麼會昏迷這麼久?」
如果他沒記錯,他昏迷前的記憶是停留在夏天……
聞言,齊藤瀧一斂了笑,神情沉重不已。「我自然是要跟你說的,而且你也要認真地听我說,畢竟這事關你的未來……淺羽,你有妻子了。」
「什麼?」齊藤淺羽無法置信地看著他的父親。
天殺的……
昏迷了大半年沒死還不夠驚險刺激?
他,竟然娶妻了?
「這事,要從半年前說起……」
七月,滿街繡球花依然盛開,粉紅,淡紫,粉白,酒紅,一簇簇的在屋邊街角或是花田中綻放。
京都的齊藤家族是一百多年前齊姓華人的後裔,後改日本姓為齊藤,時間久了,也少人知道以釀私酒起家,卻于近幾年在資訊軟體業竄起且赫赫有名的京都齊藤家,骨子里是百分百的華人血統。
京都齊藤家數代傳承皆是娶華人女子,無一例外,家人之間通用的語言也是中文,只有在對外或是必要時才會使用日語交談及溝通,這是屬于齊藤家的傳統,沒有人想過要去打破,就像那個流傳上百年的詛咒,也一直沒有人去提及一樣。
‘待你們齊藤家誕下雙胞子嗣的那一日,便是我的復仇之時……這是你們齊藤家欠我的,一命抵一命……’
二十一年前,從齊藤瀧一得知愛妻朱妍懷的是雙胞胎兄弟的那一刻開始,他的黑眸深處總掩不了憂慮,他想把那詛咒當成一番將死之人的怨恨之詞,告訴自己毋須放在心上;他想將那詛咒當成一名女子因為愛不成所給的恐嚇,身為大男人應該無所懼怕,可當意外一次又一次地到來,再大的信念終將動搖。
愛妻朱妍在誕下雙胞胎兄弟的當時便難產而死,如今,剛滿二十一歲的兒子齊藤淺羽,竟在生日當天晚上一睡不醒……若說難產而死是意外,那淺羽莫名其妙的一覺不醒又該如何解釋?
齊藤瀧一的目光沉重,望著靜靜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的兒子齊藤淺羽,縱是心里早翻騰過無數巨浪,可表面上的他還是鎮定如常。
淺羽,就像睡著了一樣的平靜。
長長的羽睫遮住了他那雙總是帶笑飛揚的眼,高挺漂亮的鼻梁下是兩片薄而好看的唇,面頰瘦了些,可完全不掩他那張睡著了依然俊秀迷人的臉龐。
他總是愛笑,眼神閃亮亮的,和哥哥的內斂沉穩不同,明明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性子卻是一動一靜。淺羽愛玩愛飆車,及時行樂像個野孩子;英樹則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看一本書、一部電影,看起來優雅而深沉。
擁有這兩個兒子,一直是他失去愛妻之後心中最大的依恃,就算他不願盡信鬼神詛咒之說,可事到如今,他如何能無動于衷?
找法力高深之巫師的事一直在秘密進行,齊藤家財大業大,一點風也不能透到外頭,每每有人將巫師引進病房內查探一番,也沒透露過躺在病床上那人的身分,就這樣折騰了將近一個月,直到通靈巫師問那披星戴月而來,點亮一室燭光,求神問卜,方微露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