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樣,日子還是得過下去,飯得吃,生產隊的農活更不能耽誤。谷子糜子收完,就得割高粱、黃豆了,然後是起土豆、地瓜,接著掰苞米,都收拾回來就是打場、送公糧,一樣一樣排下來,干完就得進冬月,這一年的活計才算完。
九月中旬的一天,上地割黃豆的社員們天全黑下來才放工,李貴芝被隔壁薛老五和前街張三脖子連拖帶拽地送了回來,後面跟著木呆呆滿臉淚水的周平和拖著腳步垂頭喪氣的周春喜。
兩個鄰居把軟成一灘泥的李貴芝放到炕上就趕緊走了。一起回來的周晨抱著周晚晚眨了眨眼楮,周晚晚就明白了,他們計劃的事成了。
估計是薛老五和張三脖子把消息透漏給李貴芝的,所以現在才趕緊躲了。這兩個人最愛湊熱鬧、串門子,嘴上又是出了名地沒把門的,事情被他們捅出來周晚晚一點—無—錯—小說都不意外。
兩個人走了,周老太太才開腔︰「這是撞尸了?今兒個輪到你做飯了不知道啊?別給我死挺,還指望我這一把老骨頭伺候你們咋地?」
周老太太愛面子,心里清楚著呢,在鄰居面前這麼罵李貴芝她就成了全屯子有名的惡婆婆了,可就剩周家自己人的時候,她就不用顧忌這些了。
其實周老太太不知道,她這個惡婆婆、惡女乃女乃的名聲早就在方圓幾十里都傳開了。
李貴芝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死死抱著一臉呆滯的周平不肯撒手。對周老太太的叫罵一點反應都沒有。
周春喜終于抬起眼楮看向周老太太,「娘,我有事兒問你。」
「爹、娘。你倆咋不進屋?」周軍沖著一回來就在院子里躲躲閃閃不肯進屋的周春發夫婦喊道,他一直站在地當間兒笑嘻嘻地看熱鬧,覺得很有意思,看他爹娘還在外面,就叫他們一起進來看。
周春發夫婦只能磨磨蹭蹭地進屋,靠牆邊兒站著。
「娘,大丫跟漚麻坑的親事定下來了?咱還拿了人家挺多彩禮?這事兒我們咋不知道。」周春喜向周老太太問道。
「你這听誰瞎說的?根本沒有的事兒!」周老太太趕緊否認。又沖著炕上的李貴芝發難,「是不是她躥斗你的?我就知道她這一天天就是在給我裝老實,肚子里可沒憋啥好屁!」
「他二叔。你說地啥彩禮,我咋沒見著?」王鳳英一听彩禮就來精神了,也顧不上心虛了。
周平換親她一分彩禮都沒收,也沒給漚麻坑的徐春一分錢彩禮。這是換親的規矩。莫非還有啥她不知道的?「娘,咱收人家彩禮了?」要收了可不能拉下她,畢竟這還有她家周富一半的事兒在里頭呢。
「給我閉上你那張臭嘴!」周老太太氣得臉上的肉都抖了,「沒訂婚收啥彩禮?你鑽錢眼兒里去了?」
「敗家玩意兒!胡咧咧啥!」周春發也恨不得去踹王鳳英兩腳。
「她大伯娘,你也是有閨女的人,你勸勸咱娘,不能把我大丫定給那麼個人吶!我大丫這一輩子就要毀了……」
周晚晚有些蒙了,李貴芝怎麼只關注定親而不是換親?這中間有什麼差錯不成?
周陽和周晨也奇怪。但現在還不是討論的時候,兄妹三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只能看後續發展再說了。
「啥定親不定親地,我可不知道!」王鳳英嘴一撇,來了個死不承認。
「你這是從哪听來的?沒憑沒據地就回家作,你長本事了啊!」周老太太也來勁了,對拿捏李貴芝她還是很有把握的。
「女乃,定沒定親,收沒收彩禮一打听不就知道了。明天就讓我爹去找趙四女乃,去漚麻坑……」
「你這是要造反咋地?我不管用了是吧?」周老太太嗷一聲打斷周平的話,「你們看我這個死老太太不順眼就掐死我吧!一家子都沖我來了,我養活你們一家大大小小,我這是養出了一窩畜生啊!」
周老太太說著就撲向蹲在地上的周春喜,「我這個當娘得哪里對不起你?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五歲那年發高燒,我背著你跑了十里地去鎮上看病,腿都要跑斷了啊!」周老太太說得涕淚橫流,「你娶,我賣了口糧給你出彩禮,娶回來你就讓她這麼欺負我啊!」
「娘……」周春喜被周老太太這麼一哭,馬上就心軟了,「我們也沒說啥,就是問問。」
「問啥問?」周老太太看周春喜的態度軟化了,趕緊乘勝追擊,「我還能不盼著一家子好?我是她後女乃女乃咋地?都是我生的,啥我做不了主!」
「娘,不是……」周春喜看看妻女,又看看周老太太,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麼好。
「啥是不是地!你就說你心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娘吧!你閨女這麼欺負你娘,你能不能在旁邊看著?」
周春喜抱著頭蹲在地上不了,李貴芝抱著周平眼淚流得更凶,卻張著嘴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被周老太太這麼一攪合,好像她私自給周平定親的事已經不重要了,現在的主要問題是周春喜是不是娶了忘了娘。
「我不能嫁給個殘廢,我死也不能嫁給個殘廢!」周平忽然從炕上跳下來,一把抓住周老太太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女乃!咱家是不是收人家彩禮了?你給退回去,我以後多干活,我少吃飯,我掙錢都給女乃!女乃你把彩禮給他退回去!我不能嫁個殘廢呀!」
「你松開!你這是干啥!」周老太太被周平冰涼的手死命地抓著,覺得背後升起一股寒氣。趕緊甩開她,「你瘋了咋地!你這是要吃了我咋地!老大!老大!趕緊把大丫拽走!」
換親的事是周春發和王鳳英一手辦成的,他們當然得站在周老太太一邊。保住周老太太那就是保住他們的靠山,就能隨便拿捏周春喜一家。所以夫妻二人非常賣力地把周平的手掰開,連拖帶拽地把她按在了北炕上。
「大丫!你懂點事兒!咋能這麼跟你女乃!」王鳳英按住周平,連哄帶騙地勸她,「你听話別鬧,你女乃是你親女乃,她還能害你?」
「大伯娘。我不能嫁給個殘廢呀!」周平幾次想起身,都被王鳳英給按了回去,最後只能求王鳳英。「大伯娘,村里都傳開了,我女乃把我訂給漚麻坑那戶人家了,收了人家不少彩禮。我都知道了。你就別瞞我了!
大伯娘,你勸勸我女乃,把彩禮給退回去吧,我能掙錢,我以後也不結婚了,我一輩子給家里掙錢還不行嗎!」
「這孩子!瞎說啥!那些亂嚼舌根子的話你也信?」王鳳英看了一眼南炕上坐著的周紅英,接著哄騙周平,「你听話。別鬧了,大伯娘那還有兩尺條絨。紅底黃花可好看了,是二丫婆家給送來的,明天大伯娘給你一尺,讓你做雙鞋面!」
還沒等周平,南炕的周紅英抄起一個裝水的大碗就扔了過來。這些天她就喝點米湯,餓得沒力氣,碗沒扔到周平身上就掉在了地上。
就是這樣也把大伙嚇了一跳,周陽下意識地把弟弟護在了身後,周晨趕緊護住周晚晚的頭,兄弟倆都很後悔,不應該為了看事情發展留在東屋,應該他們一開吵就出去。這種亂七八糟的場面,嚇著可怎麼辦。
「我不怕,我要在這看。」周晚晚馬上看出了哥哥們的想法,可她想知道事情到底哪里出問題了,怎麼就沒人提換親這個茬呢?
周陽沒辦法,讓周晨抱著坐在炕梢,自己拿個長凳坐在前面擋著他倆,才稍稍安心一些。
周紅英扔了碗還不解氣,又在炕上找別的東西扔,周老太太趕緊哄她,又沖王鳳英罵道︰「你個敗家娘們兒!瞎應承啥!那鞋面是給英子留著的,你敢給別人試試!」
這個時候王鳳英可不敢得罪周老太太,說到底,周老太太換親也是為了她兒子。
「她二嬸,」王鳳英看周平不掙扎了,又去勸李貴芝,「咱做人家的,可不能不孝順老人,這可是讓全屯子都戳脊梁骨的事,閨女早晚得嫁出去,為了個丫頭片子得個不賢惠不孝順的名聲可不值當!
咱家這好日子可都在後頭呢,人家鄉領導都說了,到秋就提拔大樂他爹到鄉里,那可就是吃供應糧的干部了!二丫再嫁到徐家,人家徐家過得那是啥日子?手指縫里漏點東西幫襯咱一下,咱家這日子就能好過不少!
你可想清楚了,為了個不值錢的丫頭片子得罪娘,到時候好日子可就沒你們一家子啥事了!」
李貴芝一把抱住表情呆滯的周平,哇一聲哭了出來,「我可憐的二丫啊……」
這就是無聲地妥協了……
三兄妹回到西屋,一時間都沒有。周晨抱著周晚晚不撒手,周陽就主動去燒炕鋪被子,又打好了水給弟弟洗漱,直到躺進被窩,周晨還是緊緊地抱著,周晚晚第一次猜不到二哥的想法,只能乖乖讓他抱著。
「等咱囡囡長大了,咱就分出去單過,誰都別想插手她的事!」周晨考慮了半天,低沉而堅定地對周陽說。
「咱不怕!那時候咱倆也大了,誰敢欺負咱囡囡?再說了,」寬厚的周陽第一次在提起周家人的時候面帶諷刺,「咱又不想要個好名聲,也不想跟著誰過啥好日子,咱怕啥?」
「想過好日子自己掙去!靠誰都沒有靠自己有用!」周晨對這一點深信不疑,「我覺得二伯娘也不是真在乎大丫姐,為了自個的好名聲、好日子就把她給賣了。」
「她也是考慮二伯父和六丫吧。」周陽總是能多理解別人一些。
「糊涂!現在還沒過上啥好日子呢,大伯娘就能把大丫姐給賣了,將來能有他們啥好日子?」接著,周晨才想起今天的疑惑,「我讓趙大壯放出去的消息是女乃和大伯娘拿大丫姐換親,二伯娘咋听成了給大丫姐定親,還收了好多彩禮呢?」
「明天再好好打听打听吧。現在說這些都沒啥用了,二伯娘和二伯都認下來了,咱還能說啥。」周陽嘆息著說道,其實從他听說這件事的時候就想幫周平的,可看今天這個形式,周春喜夫妻都妥協了,他們兄弟做什麼都無濟于事了。
「各有各的命,自己不爭氣,別人有啥招!」周晨對周春喜一家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剛才就想,誰要敢這麼對咱囡囡,我非跟他拼命!二伯和二伯娘咋就能忍下來!」
周陽又深深地嘆了口氣,他也是想不明白,看著自己的女兒被推到火坑里,周春喜夫婦怎麼就能認了?
周晚晚听著兄弟倆的談話,在被窩里對自己諷刺地笑了。看到了吧,以後收起你沒用的同情心少管閑事吧,二哥說得太對了,個人有個人的命,她自己不爭氣,別人有啥招?
第二天一早,周晚晚被一聲尖利淒慘的哀嚎驚醒。她猛地從被窩里坐起來,接著,從周家後園子連續傳來幾聲絕望到極致的嚎叫,還沒等周晚晚從震驚中緩過來,周晨就跑了進來。
周晨趕緊上炕,連人帶被子把周晚晚抱在了懷里,「囡囡不怕啊,二哥在呢,二哥陪著你啊,咱啥都不怕……」周晨又拍又哄,嘴里反復地念叨著這幾句。
周晚晚本來就沒怎麼害怕,只是被從睡夢中忽然吵醒有點愣愣的,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周晨,周陽也沖了進來,手里還拿著掃院子的掃帚。
「我不怕!我要尿尿!」周晚晚知道,這種時候她說什麼都不如表現得正常一些能安哥哥們的心。
周陽兄弟倆趕緊給穿衣服、鞋子,又不斷地逗她,看她一切正常,才放下心來,抱著她去上廁所。
剛走出西屋,就看見周春喜和周春亮抬著周平急匆匆地從外面進來。後面跟著扎扎著一雙手的王鳳英,還在那咋咋呼呼地叫嚷︰「這咋說上吊就上吊了呢!這都訂婚了,這要死了咋跟人家老陳家交代!」
「讓她死!救她干啥!我看她還能真死了咋地!她這就是作妖兒,嚇唬誰呢!」周老太太坐在東屋炕頭尖聲叫罵著,听說周平上吊了,她連地都沒下,這要是讓她給嚇唬住了,以後這日子還能過嗎?
周陽兄弟倆看見雙眼緊閉頭發凌亂的周平從身邊抬,也都愣住了。周晨反應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捂周晚晚的眼楮,可周晚晚已經先他一步轉身趴在了他的肩膀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