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很晚了,周家的晚飯還是沒有著落。可周老太太熬完面湯就進屋哄周紅英去了,至于干活的人回來有沒有飯吃,她是不管的。
周老太太現在已經把家里所有的家務都交給三個兒了,不管農活多忙,她都是一頓飯不做。
周陽和周晨都請了一會兒假,待會兒就得去夜戰補上工分。好在他們都吃飽了,隨後回來的王鳳英、周富、周軍和周春來夫婦就沒這麼好命了。
今天輪到沈玉芬做飯,她的肚子已經彎不下腰去了,只能一手撐著後腰慢慢蹲下才能夠得著攪動鍋里的糊糊。
周春來看不下去,抱完柴火就要幫她。
「老四!你進來!」周老太太像是有透視眼一樣,次次都能掐著時間把想幫沈玉芬的周春來叫走。
周春來為難地看著沈玉芬,在周老太太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喚聲中走了。
沈玉芬拿著勺子的手越攥越緊,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
第二天一早,周陽和周晨為了誰去賣山雞的事爭了起來。去賣山雞就必須請一假,這個時候老隊長是誰請假都不準的。如果真有急事要請個幾小時或者半天的假,也得趕緊補回來才行。所以今天去鄉里的人,不但要奔波一路,晚上還得干個通宵補假。
周晨最後拗不過周陽,只能乖乖去生產隊上工。今天是周三,高建軍大概十點鐘能路過楊樹溝鄉。所以周陽八點多再往鄉里去就來得及。
周陽難得不用上早工,能有時間陪著起床,給她穿衣服、喂飯(周晚晚多次表示自己可以自力更生。都被兩個哥哥無視),一時覺得很高興,都收拾好了還興致勃勃地想帶她出去轉一圈,「你騎在大哥脖子上,大哥給你當大馬!」
周晚晚一直對跟著兩個哥哥出門有著濃厚的興趣,但今天不行。周陽得跑二十里地去鄉里,回來還得連軸轉干一個通宵的活。周晚晚怎麼忍心讓大哥這麼累了還帶她出去玩兒。
「大哥陪我睡覺,被窩暖和。」周晚晚想哄著周陽再睡一會兒。
「好,咱躺被窩里。被窩暖和!」周陽一向是二十四孝好哥哥,說要躺被窩里,他也不顧剛剛把被子疊好垛起來,又鋪上褥子。拿出被子。一點都不偷工減料地給弄了個被窩。
兄妹倆躺在被窩里,即使西屋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還是笑嘻嘻地嘰嘰咕咕咬起了耳朵。說了一會兒,周晚晚在大哥溫暖的懷抱里漸漸有些困了,她打了個小哈欠,告訴自己不能睡,大哥還沒睡呢,她待會兒還要給他當鬧鐘叫他起床呢。
周陽可不管周晚晚怎麼想。他見困了,就開始拿出全套哄她睡覺的程序。先一下一下很慢很輕地順她的小卷毛。然後再輕輕地撫模她的小耳朵,看她慢慢閉上眼楮了,又輕柔地拍她的後背。拍了十幾下,周晚晚就進入夢鄉了……
周晚晚醒來的時候,周陽已經走了,枕頭邊放著一個燒熟了的地瓜,一頭被周陽扒了皮,捏成個兔子的形狀,還用兩顆紅小豆仔細地做出了眼楮。
周晚晚對著那個笨笨呆呆的兔子腦袋傻笑了很久,最後還是舍不得吃掉,拿到空間里收藏起來了。
當天晚上,周陽興沖沖地掏出一把硬幣給周晚晚,「我特意跟高建軍換的,給囡囡數數玩兒。」
周晚晚看著那一堆一份二份的硬幣,一腦門黑線,拿錢給小孩子當玩具玩兒,她大哥這是古代養紈褲子弟的套路啊……
幸虧自己一把年紀了,還算有點定力,如果真是個小孩子,一定得被兩個哥哥慣壞了……
這次的七只野雞賣了二十一塊兩毛錢,他們的小金庫又多了兩張大團結!
周晨也不推讓了,主動把兩張紙幣收起來,藏到他那個沒人知道在哪的小金庫里去了。
進入十一月,沒過幾天就是立冬了,「立冬補冬,補嘴空」,自古以來就有立冬吃頓好飯的習俗,北方大部分地區在這一天都要吃頓餃子,可今年三家屯的絕大部分人家是吃不起這頓餃子的。生產隊的糧食還沒分下來,就靠那點麥子,誰家都不敢輕易吃頓干的。又不是過年,吃啥餃子?
按周家的條件其實是吃得起一頓素餡餃子的,今年周家分了五百多斤麥子,要是攙著其它粗糧吃,多吃幾頓餃子、面條一點都不費勁。可是在給周紅香拿走兩次糧食以後,周家的麥子也開始捉襟見肘不敢輕易拿出來吃了。所以在生產隊沒分新糧之前,周家的主食還是糊糊,偶爾里面放幾塊地瓜、土豆就算是改善伙食了。
幾場大雪過後,大地變得白茫茫一片,所有的糧食都歸倉,等送完公糧就能分糧食了。
周晚晚的活動範圍也被限定在了屋子里,只有在太陽特別好又沒風的中午,才會被包成小棉花球一樣帶出去放放風。
受環境所限,他們的食物來源又少了很多,蔬菜瓜果是沒辦法吃了,但在周晨的仔細計劃下,雞蛋還是能保證給周晚晚每天一個的,甚至每隔兩天還能讓兄弟倆每人吃上一個。
周晨都按天算好了,他們現在攢了二百多個雞蛋,離明年三月驚蟄母雞大量產蛋的時間還有不到一百二十天,這些雞蛋足夠每天吃上一個,再偶爾給他們兄弟倆打打牙祭的了。
周晨之所以對明年春天一定能撿到雞蛋這麼有信心,是因為秋天的時候,他們抓了那些野雞,預想這些雞再也不會來了,可幾天以後再去那個草窩窩,還是有一堆雞蛋。在落雪之前的一段時間,他們又從那個草窩窩里撿到了好幾窩雞蛋。
在眾人熱切的期盼中,公糧終于送完了。生產隊也開始分糧食了。
今年分糧食,周紅香沒有回來。她在工地拉磚的工作全年無休,敢耽誤一天就有可能被別人頂替,所以只能捎信兒回來讓周家人幫她爭糧食。
二道坎大隊第七生產隊今年是個豐收年,交夠國家的,留夠集體的,剩下的全隊社員也能分到不少。
老隊長披著他那件老羊皮棉襖。滿臉喜氣地站在生產隊的大院子里,大手一揮中氣十足地宣布,「上稱!稱糧食!」
高粱每人六十斤。玉米棒子每人一百斤,小米每人五十斤,大黃米每人三十斤,各色豆子每人三斤。再加上先前分的二十多斤麥子、八十斤地瓜和四十斤土豆。今年第七生產隊每人分到了二百八十多斤糧食。當然,地瓜和土豆不能當實實在在的糧食吃,可那也是能佔肚子的東西呀,就是一百斤玉米棒子搓下來的玉米粒不足五十斤,可是大多數人家還是直接連棒子都粉碎了吃掉的。
分完糧食,全隊的人都喜氣洋洋,幾個老人滿足得直嘆氣,明年春夏再配上點野菜和園子里的菜。一年都挨不著餓了!
隊里勞力少孩子多掙的工分不夠扣糧食款的人家和體弱、生病沒有勞動能力的人家也都足量地領到了糧食,老隊長說了。不夠就先欠著,孩子總有長大的一天,到時候讓他們再還。
當然,老隊長也不是對誰都這麼溫和。第七生產隊的一個地主、兩個富農、一個反革命的糧食都被他扣掉了一半,*主席都說了「千萬不能忘記階級斗爭」,這些人都是階級敵人,給他們糧食就不錯了,還想吃飽?哪有讓敵人吃飽的?那不是敵我不分了嗎?
*主席還說了,「階級斗爭得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分糧食這麼大的事更得講了。
所以,分完糧食,生產隊的大院子里又開了一場熱熱鬧鬧的斗爭大會,村里的地主劉老蔫、富農林大和林二、反革命吳寶祥掛著大牌子、戴著高帽子被趕到前面,低著頭挨批斗。
先是老隊長帶著喊一頓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打倒惡霸地主!」
「打到反革命壞分子!」
「打倒地主!消滅剝削!」
……
然後讓挨批斗的幾個人就挨個交代自己的問題。
地主劉老蔫家解放前有十畝地,按理說不應該被定為地主,最多也就是個富農。可是七隊四百多口人,按人口比例是必須有一個地主名額的,所以家里土地最多的劉老蔫就被定為地主分子了。
劉老蔫人如其名,一輩子蔫巴巴就知道干活,解放前,他省吃儉用對自己摳到了極致,甚至有人傳他家的孩子五歲前都是不給穿褲子的,就是為了省布。
讓劉老蔫交代問題,他也不會說什麼,就只反復念叨著「我有罪,我要好好改造。」
二蹦子徐二賴子跳著腳沖上來,月兌下他那雙塌幫露棉花的破棉鞋,拿著鞋底子就狠狠地抽了劉老蔫的腦袋兩下,「讓你剝削貧下中農!你這個地主老財大惡霸!」
排在劉老蔫後面的富農林大、林二兩兄弟嚇得腰彎得更低了,頭幾乎踫到了彎曲的膝蓋。
林大和林二都不過二十多一點,他們被定為富農時更小。他們的爹老林頭一輩子沒有地,給人拉了一輩子腳,攢下的錢都給兒子買地了,就想讓兩個兒子不用像他一樣寒冬酷暑地在外面跑。
地剛買回來兩三年,就解放了,然後老林頭就被定為富農,六畝地也被沒收了。老林頭一口氣沒上來就走了,留下林大、林二接著戴他爹的富農帽子。
至于反革命分子吳寶祥,解放前他一個兒子被國民黨軍隊抓了壯丁,以後就音信皆無。後來給大家定成分,一個反革命的帽子沒人戴,大家就想起了他兒子,「老子反動兒混蛋」,那反過來,兒子是做了國民黨,老子也一定不是好東西,吳寶祥的反革命帽子就這樣帶上了。
交代完問題,幾個貧下中農代表又上來現身說法一番。帶著大家又喊了幾句口號,一場簡單的批斗會才算結束。
今天分糧食周老太太沒有到場,家里的周紅英越來越不好伺候。她完全撒不開手,只能反復囑咐幾個兒子,一定得給周紅香爭取到糧食。可是整個分糧食的過程中,周家沒人提周紅香一句,連被周老太太寄予厚望的周春發都沒為周紅香說一句話。
周家人都看得清楚,老隊長韓老倔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分麥子的時候他就說得很清楚了。不勞動就沒有糧食,現在說什麼老隊長都不會答應的。
大家都知道回去周老太太準得鬧騰,可這也比在隊里丟臉強啊。特別是周春發。把大隊會計的面子看得比天大,怎麼會為了這種沒有結果的事傷了自己的面子。
果然,回到周家,周老太太一看竟然沒有周紅香的糧食。好一頓鬧騰。硬是逼著幾個兒子去隊里給周紅香討要。可是無論她怎麼折騰,周家眾人都沉默以對。周老太太鬧到最後也只能消停了,她還有一個重病的老閨女需要照顧,實在是沒有那麼多精力。
而且,最主要的,周老太太看得很明白,這件事不是周家內部能解決的,一關系到外面的世界或者外面的人。周老太太就先在心里害怕了,鬧騰得也顯得底氣不足。最後只能放棄。
不鬧騰了,周老太太馬上吩咐家里得幾個兒子,趕緊去磨米,先把谷子磨了,給周紅英做點小米粥,看看她能不能吃下去,這麼多天就喝面湯,周紅英餓得已經坐不住了。
再把其他糧食一樣磨出來點,這兩天就去趟縣城,新糧食下來了,讓周紅香他們一家也嘗嘗。
因為這些要送去縣城的糧食,周家又是一番暗潮洶涌。今年隊里分的糧食,如果周家人省著點吃,再加上點瓜菜,還是能保證不挨餓的。可是要是這麼一次次地給周紅香,那周家人即使每天都吃個半飽也不能保證不斷頓。
在這個年代,吃永遠是人們最關注的問題,自己嘴里的糧食就這樣一次次地被搶走,周老太太積威再重,周家人也有些忍耐不住了。
本來最有意見的是王鳳英娘幾個,可他們現在有求于周老太太,再不同意也只能憋著。
首先憋不住的是周春來。
他看著周老太太要把滿滿一面口袋的小米給周紅香時,小聲提醒了她一句︰「娘,得留點給玉芬坐月子吧?人家坐月子都吃小米粥。」
「你個喪良心地玩意兒!你那心里就剩你了!就沒別人了是吧!」周老太太把手里舀糧食的胡擼瓢狠狠地扔在周春來身上,「她做個月子能吃多少?全家都別活了,都得緊著她那張嘴了是吧?人家坐月子沒喝著小米粥的,也不見大人孩子就死在月子里了!」
「三嫂要不是月子里虧了身子,後來也不能在壕溝里摔一跤就起不來。」周老太太一句「大人孩子死在月子里」,實在是剜了周春來的心,平時對她言听計從的周春來忍不住反駁了她一句。
「你個挨千刀的!好死不死地你提個死鬼干啥!為了你你這是要逼死你娘啊!」
……
周老太太一通哭鬧,幾乎要把周春來吃了,她今天要是不把周春來治得服服帖帖,那明天來挑戰她在周家地位的可就不只是一個周春來了。
周陽有了前幾次的經驗,在周老太太開始哭鬧的時候就抱著拉著弟弟出去了。
現在他們三個是對周家的事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們已經在周家人與自己之間隔出了一道壁壘分明的屏障,他們兄妹三人是一個整體,與周家人的關系越來越淡。
過了兩天,周春喜和周春亮背著兩個大麻袋去縣城了。麻袋里是磨好的各色新糧,還有土豆、地瓜和兩個老窩瓜。
經周老太太那一通好鬧,周家又暫時平靜了。周晚晚冷眼旁觀,覺得這種平靜可能不會像前世那樣維持到周老頭去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