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那不能啊,俺娘看了一輩子雞崽兒了,不能說個個保準兒,也不可能出那麼多公雞,這全屯子算上一共也沒出八只公雞,咋你家一家就出那麼多咧?」
賣雞崽的外鄉人春天時的一張笑面現在都要擠出苦水來了,這老娘們兒一看就是賴賬,他又不能跟她硬吵吵,可也不能認倒霉隨她不給錢,要不他後面的帳沒法兒收了呀!
「我咋知道?反正我家就這麼些!」劉永貴脖子一梗,表明了就是死賴著不給了。
「那,那咱們去你家看看,俺賣的雞崽俺認識咧!都是俺娘和俺配的種蛋,要真是俺家的雞,俺一分錢不收!」
「你看不起人吶?!」劉永貴挺著鼓囊囊的大胸脯子就往外鄉人的面前湊,「別人家都不看,憑啥去我家看?你這是欺負我家沒人咋地?」
外鄉人嚇得跑出去老+.++遠,這要是讓她賴上,可不是幾只雞崽的事了,到時候再說他耍流氓,那他就得進監獄!
這個年代的流氓罪定罪標準非常詭異,只要有婦女能豁出去名聲不要去告發,男人又拿不出沒耍流氓的證據,那就定罪。流氓罪在這時候可是個重罪,趕上政策,被槍斃的都有。
「大嫂子,你,你別過來!」外鄉人嚇得不住往後退,腳下直拌蒜,「俺不收你錢了,不收了。」
「永貴嬸子,你不是還有兩只母雞嘛,多少給人家點。明年也好再做你生意。」
「就是,公雞你還能殺了吃肉呢!也不算虧。」
「要不你跟我家換一只吧。我明年春天想抱幾窩雞崽,正缺公雞呢。」
圍觀的人們看不下去了。又不好當著外人明說她這就是在耍賴欺負人,只能隱晦地勸著。
「給啥錢!我沒讓他賠錢就不錯了!你們誰心好,白送我幾只母雞呀!我一定按個兒給他雞崽錢!」劉永貴叉著腰,驕傲地挺著她的大胸脯子,話說得狠,其實卻沒啥底氣。
她也知道她這招兒也就是欺負一下外鄉人,其實誰都騙不。也知道大家都在背後講究她,心里別扭得不行。可是省下十只雞崽兒錢就能給小兒子買一摞練習本,她家新有學習好。寫字兒費紙呢。為了兒子,她啥臉都能舍出去。
大家都不再勸了,這麼個胡攪蠻纏的夯貨,當臭狗屎臭著她就好了!
外鄉人接著按著他的小本本收錢,屯子里的人也都不搭理劉永貴了。她眼楮閃了閃,臉上的橫肉抖了幾下。
劉永貴正訕訕地準備回家,迎面就看見了走過來的周陽兄弟倆。
「兩個小死崽子,你來瞅啥!」看見周陽兄弟倆,劉永貴馬上打了雞血一樣。嗓門兒比剛才還大,氣勢洶洶地就沖他倆來了。
周陽兄弟倆都是一愣,他倆好好走路,連看熱鬧的心都沒有。跟她又沒怨沒仇地,這咋就沖他倆來了呢?
周陽下意識地抱緊懷里的,把跟他同樣模不著頭腦的弟弟擋在身後。
劉永貴根本不給兩個孩子反應的時間。連珠炮似地開罵︰「一肚子壞水兒的小崽子!你那是啥眼神兒瞅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一家子就沒好東西!都是壞透氣的壞胚子!你們家那個周娟更是個不積德的玩意兒!她做得缺德事都得報應在下輩兒身上!她這輩子也生不了兒子!她沒那個德。享不了那麼大地福氣!」
周陽兄弟倆徹底模不著頭腦了,這人東一下西一下地到底想干什麼呀?
他們不明白。有人明白。
劉二嬸的婆婆劉老太太走過來拉了一把劉永貴,仗著自己年紀大,跟劉永貴又做了多年鄰居,勸道︰「行啦,挺大個人,別難為倆孩子了。這倆可是好孩子,仁義,勤快,屯子里誰不夸呀。」
「就是,有啥事兒說啥事兒,這倆孩子多可憐。」
「陽子,你倆這是要干啥去呀?沒事兒趕緊走吧,大冷天地可別擱外邊兒站著了。」
圍觀的人們也幫著劉老太太勸。
「這話可不是我說的,人家明白人早給她看出來了,她周娟那點生兒子的福氣都讓她給糟蹋光了,她沒那個命了!」劉永貴還是抓住周娟不積德、生不出兒子的事不放,反復強調。
這時候搞封建迷信那可是得挨批斗的,但禁不住千百年來的積習,再加上還沒到政策最緊的時候,所以農村私下還是有偷偷模模背地里鼓搗的。但都不敢說出來,大家私下里聊天也都管巫婆、神漢叫「明白人」。
「那明白人是咋說你家劉秀榮的?能生不少兒子吧?」周晨馬上就听明白了,笑笑地問劉永貴。
周陽听了周晨在他耳邊解釋的兩句話,也明白過來了,頓時滿臉無奈。
看熱鬧的人發出一陣哄笑。所有人都知道這劉永貴安的啥心,現在被一個孩子指出來了,看她還咋裝。
劉永貴家的劉秀榮一心想嫁徐衛國,就盼著過每天吃肉、坐自行車的好日子,可她長得沒周娟好看,徐衛國看不上。
前兩年劉永貴還托過人給徐家遞話兒,說是在彩禮上能少要點,可徐家根本就不在乎那點彩禮,還是沒搭理他們。
眼看著徐衛國和周娟已經要結婚了,他們一家已經要放棄了,老天開眼,周家傳出了這樣的事兒!
劉永貴覺得他們的機會來了,心急火燎地拿上一籃子雞蛋和五塊錢去找了滿大神。她早就打听好了,徐家大就是讓滿大神給批了命,說能生兒子,才沒被逼著離婚的。這老徐家信滿大神的呀!
滿大神這個「明白人」確實很明白。幾句話就明白了劉永貴的來意,捏著手指一掐算。劉秀榮多子啊,旺夫啊!周娟?周娟不積德呀。福氣都被她折騰沒了,生不了兒子了!
劉永貴滿意了,又急著想把這事兒趕緊宣揚出去。讓她自個找人直接說,那太掉價兒了。
所有人都知道她看上徐衛國這個了,她得拿著點身份,以後才好擺擺丈母娘的譜啊。
所以周陽兄弟倆撞槍口上了。
該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劉永貴也不打算再在這丟人了,她又不傻,咋能不知道大伙兒都在看她的笑話。
笑話就笑話吧。給閨女找個好享一輩子福才是正事兒,別的她都這麼大歲數了,還在乎那個干啥!
這事兒看來還得找人給徐家遞個話,要不這麼傳來傳去別再傳擰巴了。
劉永貴走了,周陽兄弟倆也往南山去了。
周晚晚在周陽懷里冷笑,周娟這輩子還想生兒子?做夢去吧!
這兩天她都想好了,得讓周娟幾個人先把傷養好。
周晚晚沒瘋,周娟、周紅英和周霞的傷必須得養好。而且還得養得健健康康一點痕跡都沒有。
只有這樣,周陽和周晨才不用背著打傷或者打殘他們的名聲。周晚晚也不允許以後的一生中,別人一看到這幾個人身上的傷疤或者殘疾就提到周陽兄弟倆。所以,這幾個人的傷必須要迅速地養好,一點痕跡都不能留。
周晚晚不允許自己的哥哥與這些人有任何形式的聯系。連被放到一起說她都不舒服。
養好了傷,就到了她們該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好好珍惜養傷的這段日子吧,也許這是他們人生中最後的安寧了!
三兄妹來到南山。通往墓地的方向被年前來祭奠的人踩出了一條小路。寒風吹得干枯的樹枝發出嗚嗚嗚淒厲的聲音,天空灰蒙蒙的。兄妹三人站在李秀華的墓前,心里五味陳雜。卻唯獨沒有寒冷,只因為這里是離母親最近的地方。
周陽月兌下外面的老棉襖鋪在雪地上,把放上去,讓她跟著兩個哥哥一起端端正正地給母親磕了三個頭。
媽,我帶著弟弟來看你了。
樹上的積雪簌簌地落在他們的身上,三個孩子卻無知無覺。他們都專注地在心里跟母親說這話。
周晚晚不知道兩個哥哥跟母親說的是什麼,她只在心里輕輕地跟母親說了一些兄妹三人的日常瑣事。
大哥的棉褲今年短了五公分,他長得可真快呀!
二哥每天給我梳不同的小辮兒,是跟誰學的呢?媽有教過他嗎?這麼心靈手巧又細心周到的二哥,媽當初是不是特別希望他是個呀?
我今天早上又吃撐了,大哥和二哥總覺得我沒吃飽,每次我說不吃了,他們都會去模模我的小肚子,嗚嗚,肚子鼓起來就是撐著了呀……我長大會不會被養成個小胖子呀……
……
小女兒會跟媽媽說些什麼呢?周晚晚前世今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她只按自己內心的渴望去與母親交流。
那種親密中帶著撒嬌的傾訴,讓她的心慢慢變得溫暖踏實,感覺與母親是那麼親近……
最後,周陽把兄妹三人寫的字燒給了李秀華。
周晚晚一邊看,一邊念叨︰「字寫得有點丑,下次一定會寫得更好的。」
周晨拍拍軟軟的小卷毛安慰她︰「囡囡寫得已經很好啦。」
「嗯,」周晚晚認真地點頭,「我還是小女圭女圭,當然寫得好啦,我是跟媽說你寫得丑。」
周晨氣笑了,「你知道啥是謙虛不?」
周晚晚認真地搖頭,「不知道。大哥還沒教呢!」
周陽被弟弟逗得笑出了聲兒。母親看到這樣的弟弟,也會和他一樣,睡覺都是笑著的吧。
天還是灰蒙蒙的,起風了,有細小的雪粒落下來,天氣越來越冷了。
從南山回來的路上,兄妹三人的心情一點都沒受天氣的影響,溫馨明媚極了。走到離屯子不遠的一個轉彎,劉二嬸和劉二叔在那等著他們。
劉二叔看了三個孩子一眼,沒就去旁邊望風了,走之前還急促地叮囑劉二嬸︰「你快著點!」
劉二嬸迎著三兄妹走過來,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才從懷里拿出一個布包,迅速地塞到周晨手里。那布包還是溫熱的,帶著劉二嬸的體溫,里面應該是吃的東西。
「好孩子,拿著吃吧!」劉二嬸的眼圈紅紅的,「你娘死得冤啊……」
「別說那些沒用地!」劉二叔急促地打斷劉二嬸的話,「人家政府辦得事兒還能有錯?你這是好日子過夠了?」
劉二嬸緊張地閉上嘴,憐惜地看著三個孩子,「我听我家老太太說你們從這了,就跟你叔在這等你們半天了,就想看看你們……你們自個好好地啊,二嬸兒也幫不上你們啥,本來想去看看你們,可你二叔說你女乃要被扣帽子了,我們貧下中農得跟壞分子家庭徹底斷絕關系……」
「快走吧!」劉二叔還是不肯看三個孩子,一味地催劉二嬸兒離開,「東西也送了,你還想咋地?咱還有一家老小呢!」
劉二嬸兒眼圈紅紅地跟著劉二叔抄小路走了。
周陽抿了抿嘴,帶著弟弟從另一條路回屯子。
「劉二嬸兒跟咱媽娘家是一個屯子地。」周陽想了想還是告訴弟弟,「他倆打小就好,又一起嫁到咱們屯子,以前可好了。」
「好啥好?」周晨不以為然,「咱媽走後就沒見她來過咱家一趟。」
「劉二叔說咱媽搞個人主義,怕劉二嬸兒受影響,不讓她來。」就是平時在生產隊干活,以前對他照顧有加的劉二叔這一年多來也一句話都不肯跟他說了……
不過這些還是不要讓弟弟知道的好,他們太小,有些事不懂,其實劉二叔人不壞,就是有些認死理兒,還膽小。
周晨沉默了,他不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替母親不平。他媽那麼好的人,憑什麼背著這樣一個名聲?那些人憑什麼看不起她?
三兄妹回到周家,院子里安安靜靜,一點都不像是辦婚禮的樣子。
走進屋,廚房里霧氣彌漫,幾乎看不清人臉,王鳳英帶著周霞和周玲在鍋台邊忙活著,沈玉芬挺著大肚子站著切酸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