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晨和周晚晚回到家,很難得地看到了周春喜,他現在正笨手笨腳地點灶坑,準備熱豬食,喉嚨里發出嘶嘶的喘氣聲,像是有什麼堵著,呼吸都困難。
周家剛抓了兩只小豬崽,每天至少要喂三、四頓。平時都是周霞和周玲喂中午這一頓,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周春喜沒去地里干活,竟然在家喂豬。
周春喜蹲在那的身體瘦骨嶙峋,他本來生得高大,站起來有一米八十多,可是這幾個月來,他反反復復地生病,又挨了好幾場批斗,現在整個人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臉色灰黑,眼窩和臉頰深深地陷了進去,看著非常嚇人。
周晨抱著周晚晚看都沒看周春喜,直接進屋。自從周春喜說李貴芝給工作組作證害死李秀華是沒存壞心以後,周陽三兄妹就完全不搭理他了。
周晨剛給周晚晚洗完臉,就听外面 啷一聲響,接著<嘩啦一聲,像是什麼東西掉到地上然後水又潑出來的聲音。
周晨的手頓了一下,接著幫洗手,一點出去看看的意思都沒有。
「啊!!著火啦!!」沒安靜多久,廚房就傳來了周霞的尖叫。
周晨把放到炕上,叮囑她絕對不許出來,才往外面跑。
沈玉芬也一起跑了出去。
廚房里,周春喜暈倒在灶坑門旁邊,身下是燒著了的麥稈,幸虧他倒下的時候踫倒了豬食桶,一捅豬食都撒在了他的上半身。頭才沒被燒著。可是他的手卻伸進了灶坑里,等周晨把他拖出來的時候,手和半個胳膊已經燒黑了。
周春喜還是昏迷不醒。沈玉芬和周晨都沒辦法。只能先把他抬到炕上,再去找人。
周晨先回屋好好交代了幾句,才跑出去找周家的人。這種時候,周晨還是選擇了幫周春喜。周晚晚也覺得應該幫他去找人,如果周春喜這次因為周晨不肯伸出手幫他死了,那周晨一定會內疚一輩子。
這無關對錯,只是善良的人內心深處的一個底線問題。周晚晚的底線是不親自動手殺人。那周陽和周晨的底線就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無論什麼事,讓自己以後想起來不後悔。不內疚。
很快的,周春亮、周春來、李貴芝和周陽都回來了。
周春喜還是昏迷不醒,手上和腿上的燒傷又非常嚴重,必須得馬上送去公社衛生所了。
周春來和周春亮背著周春喜走了。李貴芝也哭著跟去了。周陽在屋里抱著安慰弟弟。沒有跟著去。他現在只關心別嚇著弟弟,別人沒有他也一樣過日子,不用他操心。
當天晚上,周春來幾個就回來了,周春喜躺在一輛架子車上,手腳都被纏上了厚厚的紗布。崔大夫說了,衛生所只有燙傷膏,專業的消炎藥都很少。如果怕治不好就去縣醫院,如果不去就回家養著吧。在衛生所待著也沒用。
周春喜早就醒了,疼得呲牙咧嘴,豆大的汗珠子不停地從臉上往下滾。李貴芝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手足無措地守在旁邊哭。
原來,今天中午周春喜就在地里暈倒了,被送回來以後,在炕上躺著,後來听周霞和周玲吵架,都不想去喂豬,他就強撐著去熱豬食。
「你們這兩個白吃飽!要你倆有啥用!連個豬都不能喂!你倆還沒有我那豬值錢呢!」周老太太罵的是兩個人,卻只有周霞一個人挨她的揍,周玲躲在里間不出來,她根本就不敢進去。
周老太太天黑了半天才回來,這些天他們一家三口簡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今天二賴子給生產隊出主意,讓他們去翻地。那地才化了薄薄一層,下面都凍得結結實實,哪能翻得動啊?
可人家讓他們去翻,他們就得去翻,翻了一天,半畝地都沒翻出來,這就成了偷懶耍滑的證據,被罰跪在滿是冰碴的泥地里謝罪,一直跪到天黑透,看著他們的民兵累了才放他們回來。
周老太太心頭的火正沒處發,周霞就撞到槍口上來了,她和周紅英聯手,把周霞揍了個鼻青臉腫,又罰她跪大門口的泥水溝,讓周霞也嘗嘗他們今天受的罪,兩個人心里才好受點。
周霞跪到半夜,偷偷跑回來睡覺,被周紅英又揍了一頓,攆出去接著跪。
周霞在大門口嚎啕大哭,「大哥!二哥!你們救救我吧!我活不下去了!你們不能就這麼看著我死啊!我是你們親呀!」
周陽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周晨用手捂住周晚晚的耳朵,把她的頭攬在懷里,不讓她听見,也不讓她看。
周霞喊了半天,估計半條街的人都听見了,還是不肯停下來,「大哥!大哥!我錯了!我真知道錯了!你救救我吧!我就要被他們磋磨死了!你們自個享福,不能就這麼看著我死呀!我死了,媽也得心疼啊!我們是一個媽生的啊!」
周霞一聲接一聲地喊著,寂靜的夜里,她淒慘絕望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媽!媽!你睜開眼楮看看吧!我就要給磋磨死了!媽!你看看我吧!沒人管我,沒人疼我,我就要死了!媽呀!」
周陽忽然騰一下坐起身,披著棉襖就沖了出去。
周晨和周晚晚都僵了一下。他們一直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周陽還是對周霞心軟了。
周晚晚把頭抵在周晨的胸膛上,心里有一瞬間的迷茫,如果周陽讓她接受周霞,她要怎麼辦?
周晨抱著周晚晚頭的手也松了下來,無力地垂了下去。
「不許叫我媽!你不配!你這個白眼兒狼!你害死了我媽!我媽要是活著絕不會認你!我們也不會認你!你死了也是自個找的!你活該!這就是老天爺給你的報應!」
寂靜的夜里,周陽撕心裂肺的吼聲如一道道春雷炸響在周晚晚和周晨的耳邊。讓他們像熬過了一個隆冬的小樹,終于盼來了久違的春天。
「不許再叫我媽!你要是再敢打擾她的安寧,我絕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周陽怒氣沖沖地回來了。余怒未消,把里外屋的門摔得乒乒乓乓響,周家卻沒人敢吱一聲。連南炕的周春亮都翼翼地保持著沉默。
周霞不嚎了。夜終于靜了下來。
周陽一掀北炕的幔帳,就見弟弟點著一盞紅燈籠等著他回來。暖暖的燈光把兄妹三人的這一方小天地照得倍加溫馨,弟弟晶亮的黑眼楮在燭火的映照下跳動著喜悅的光芒。笑眯眯地從他的被窩里抬起頭,滿腦袋的小發卷都歡快地搖晃,「我給大哥暖被窩兒!」
周陽忽然覺得眼楮酸酸的。有了這盞溫暖的燭光和這兩張歡快的笑臉,外面多少淒風冷雨他都能挺過來。
周陽笑笑地看著,「你是不是尿炕了?被大水沖過來的吧?」
周晚晚依然歡快地笑。現在什麼都不能影響她的好心情,「二哥尿炕了,把我沖過來的!」
周陽把塞進被窩里,自己也鑽進去。「那我們囡囡今天就跟大哥一被窩兒吧!以後也不回去了!」
周晚晚摟著周陽的脖子對周晨笑。周晨翻了個白眼兒,「你就跟著大哥吧!看我明天早上還管不管你吃飯穿衣裳!」
「怎麼辦?大哥不會梳頭啊?!」周陽認真地問。
「明天早上再說吧!」周晚晚還是抱著周陽不撒手。
周晨和周陽都笑了出來,這個小丫頭從來都不讓自個吃虧呢!
兄妹三人笑鬧了一會兒就睡覺了。
周陽一直輕柔地順著的小卷毛,直到她的呼吸變得綿長輕柔,他才低低地對弟弟說道︰「大哥讓你們傷心了。」
周陽用的是肯定句。他沒說為了什麼事,周晨卻完全明白周陽話里的意思。
「沒有。大哥是太在乎親人了。如果大哥跟他們一樣,心里只有自個,那我和囡囡現在能不能活著都不一定。我們不能受了大哥的恩再嫌大哥對別人好。我們是媽和大哥教出來的,不會那麼沒良心。」
周陽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那麼燙,那麼洶涌……
第二天傍晚,錢剛和錢鐵又一次來到了周家,周紅香實在被逼的走投無路了,只能再次求助周老太太。
自行車的失主等不來賠款,把她告到了建築公司。建築公司的領導二話不說,就把她當月的工資賠給了失主。並且承諾,以後周紅香的工資都給他,直到賠完三百塊錢為止。
人家失主說了,他的自行車是永久牌的,有自行車票還得一百三十塊,沒有自行車票三百塊錢都算便宜的了。要是錢家覺得不合理,那就賠給他一張自行車票,再馬上拿出一百三十塊錢來。
自行車票那是多緊缺的東西,一個大型國營單位一年也就那麼幾張,周紅香這種身份一輩子都輪不到他們呀!
所以周紅香只能認倒霉。三百塊錢,那是他們家十一個月的收入啊,沒有這錢,他們一家六口就得喝西北風!
錢守義現在除了喝酒什麼都不關心,特別是出了自行車這件事以後,他更是除了打人根本就不搭理家里的孩子了。一群沒用的貨!就知道闖禍!他恨不得打死他們!
周紅香這次把兩個兒子派過來,一是催周老太太趕緊想辦法,二是讓他們留在三家屯,參加生產隊的勞動,到秋還能發點糧食,也算是有點指望。
錢剛和錢鐵當然不願意,可是家里沒吃沒喝,父親打人,母親就知道哭,實在是呆不下去了,外面一起混的听說他們倒霉了,都躲得遠遠的,他們沒辦法,只能先回姥姥家躲一段時間。
也就是在這時候,周老太太才知道,她讓周春來去給周紅香送去的那二十塊錢並沒有送到,被沈玉芬半路給截下來了。
周老太太拿到那二十塊錢時,周春喜病懨懨地一天沒精神,周春亮躺在炕上昏迷著,周老太太只能派周春來去給周紅香送錢。
沈玉芬把周春來身上的二十塊錢搜了出來,說啥都不給他了。要錢沒有,你非想要,就把我和兒子的命拿走吧!我倆兩條命一起抵你的錢!
「你這讓我咋跟娘交代呀!」周春來為難極了,把錢搶回來,以沈玉芬的脾氣,真有可能跟他拼命;不搶回來,跟周老太太和周紅香沒法交代。
「你要是還要孩子,就听我一回。我啥都不用你說,你站旁邊看著就行。」沈玉芬看得明明白白,讓周春來為他們娘倆著想,替他們,那是不可能了,現在她只求他不拖她的後腿。
周春來心疼他娘和他大姐,可也不能不要孩子,他的兒子還沒滿月啊!
這個又軟弱又重感情的男人最後還是逃避地選擇了沉默。能過一天安生日子是一天,什麼時候鬧起來再說吧。
周老太太被氣了個半死,她怎麼都沒想到,會被自己的小兒子背後捅一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