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之後,一張幽晦俊容佇立聆听,卸下剛自窖里扛進殿堂的酒甕,踩過步履,杳然如寂,行尸走肉般僵直闊行。
推開蛀朽斑駁的陋門,濃重的桃木朱砂燻得雙眼泛酸,日日坐臥于此,他由內到外早已徹底麻痹,毫無知覺反應。
扯掉腰結,褪去比夜更黑、更沉的道袍,順手一擱,星般殞落牆隅。
彷佛冷得螫心的愧疚能藉此淡化……
月兌除一日虛偽,遮匿黑袍底下的灰袍終于重見天日,大掌摩挲過色澤略舊的袍面,半掩雙眸浮上濃稠暗色。
待在昆侖的日子越久,他的心被掏得越空,清冷冷的,連內心痛苦掙扎的申吟也尋覓無聲。
記憶中的容顏淡了……
他月兌下灰袍,躺臥榻上,閉目假寐,舒展勞碌鎮日、一無所學的軀干,沉澱紛亂的思緒,傾听空幽的內心囈語。
四季嬗遞,日往月來,年歲模糊不分的昆侖絲毫感受不到韶華水逝之悲。
漫長得竟教他憶不得曾經系念的堅持,也忘了當初究竟為何而來。
想要什麼,不要什麼,界線曖昧,他跨越穿梭,找不到一席安身立命之地。
那晚,牟兆利密召他會面時,譏誚的斥道︰「術無分善惡,法不分好壞,假使你仍無法跳月兌如斯迷思,那你庸碌一生也不過只能習得皮毛,不得其門而入,更不必妄想要能自立宗派。」
他身披打從骨子里厭憎的黑袍,杵立密室之外,眯起雙眼,探清發聲方位,煉丹之所向來通火燈明,何以牟兆利不燃半盞燭苗?
「看你的臉色,似乎很是驚訝?」
「既然無心收我,那又何必趁夜把我找來?」他眼角余光覷見丹爐微弱的青焰,趨前一睹,窄隘爐口不時飄出若有似無的呻/吟,入耳同時,猙獰妖顏怵然襲目。
無預警的倉皇一瞥,心口鼓噪沸騰,思緒千回百轉,步履雜亂驟退,煌煌爐焰渲映他震愕的雙眼,越發妖異詭艷,眸底倒映一幅焚妖煉丹之景。
「這麼點小事就把你駭著了?」牟兆利續燒兩道黃符,制住亟欲逃竄的小魎,回首一瞟震驚俊容,揚起白眉,笑道︰「這才叫做煉丹。」
他驚忡久久,「你居然……」
「沒錯,拿妖靈煉丹是求道大忌,什麼殘害生靈非是尋常之道,什麼屠殺靈物是造下孽因,我壓根兒不信,一個字都不信。」
「你這麼做有違天道綱常,天地不容!」
「容,當然容。」牟兆利揚起諷刺的笑容,「難道你沒看見整座太虛殿里的老老少少見著我全要頷首敬之?難道你沒听見他們無論道行高淺,無論在昆侖外有多麼風光,盛名多麼遠播,全都要沖著我喊一聲……」
「天師。」他輕啟雙唇,戰栗的接口,誰料想得到,一句敬稱竟是無數靈魄換來的!
「多少人期盼能冠上這封號,盼了一輩子都等不到,別告訴我你不想,所有習術之人無非是為求達到無人能敵的至上境界,沒有人是例外,你也不會是。」
「是,我上昆侖同樣是為了求得更精闢高深的道術,但並不是為了涂炭生靈。」
「你哪只眼楮看見我殘害生靈?這只道行百年的魎橫行已久,若不是負傷躲入昆侖,讓我生擒,恐怕不知還要吸取多少凡人的精氣。」
「那也是天意……」
「天意不一定是正道,逆天而行也非是為惡作孽,說穿了,綜觀百獸靈精凡人神仙,哪一個不是存有私欲?私欲可大可小,端看個人發揮程度,你說,你寧願庸俗一世,還是名留青史?」
牟兆利這一席話宛若青天霹靂,直從遠古天邊劈落,他鎖眉斂目,沉默良久,終未答允,死寂的心竟隨著詭迷青焰乍起風浪。
妖物之靈慘遭爐焰噬沒的嘶聲不絕于耳,瞬息一霎,歸于靜謐夜晚,飽受蠱惑的思緒再也不能平靜如昔,虛無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蒙上迷惘面紗的陰鷙俊容,極力抑止胸膛激涌的騷動,他知道,有些感覺一旦遭受釋放,便永不能回頭。
牟兆利順著焰色,舉杖遙指他的面容,厲目端詳,「你生帶七殺命坐破軍之格,骨脈剛硬,脾性頑強不屈,如此天賦異稟之人,方是習術奇葩……」
你命犯凶煞,印堂生來便流露極陰之克,要是沒人在你身邊勸引,我怕你稍有不慎,便墮入魔道,恐怕……再也回不來,你的路會斷在自己手上。
當年臨行,辛老爹苦口婆心,一再力挽狂瀾,即使最終一別仍不改其辭,彷佛斷言一則悲涼傳說。
「打從我第一眼見你,就清楚的明白到,閑置太久的太虛殿又將因你而重新壯盛,你的思緒脈絡要比外頭那些成天只會嘲風弄月的庸材縝密,天資遠遠超過所有的人,假以時日,放眼整座昆侖,將無人能與你匹敵,即使是我亦然。」
用意了然,牟兆利有心將他收為入室子弟,這是來此眾人一心所盼,但至今仍無人如願。
然而,他不屑淪為傷天背理的黑茅術士。
「我不學你這套……」
「那麼試問,你來昆侖難道是為了受盡欺侮,甘心作踐自己?」牟兆利嗤問。
吞忍既久的酸澀怒意從靈魂最深處燃起,逆上縮緊的咽頭,他搶在悲憤怒焰沖口而出之際,緊握拳頭,背轉身子,遏抑沸騰情緒繼續遭受牟兆利的挑撥。
不,他絕不會干蟣uo@胝?饋??鵒夾緣腦嗍隆 br />
他會一直遵循辛家祖規,永永遠遠昂行于正道,誰都不能松動他的意志……對,誰都不能!
「你會回來的。」冷眼望著失了魂似的僵直頎軀步離煉丹房,牟兆利挾諷帶刺的預言恍若一則磅礡天音,雜和焚妖淒聲,如同禁咒紅繩,一段段束綁。
你會回來嗎?徘徊在舊憶門前的嬌小人影不斷的呼喚。
可是,為什麼他越是想看清楚,視線越發模糊?
你要回來,一定,一定,我等你呀!宸秋哥哥……
宸秋哥哥?
宸秋哥哥!
充血的雙眸悚然睜大,弓起單膝,支肘撐穩上身,冷汗自天庭流下峭聳鼻梁,沿入嘴角,他沒抬手擦去,任由它融入味覺,咸的……
恰如眼淚的滋味。
尚分辨不清是否已從夢魘跳月兌,寬厚肩膀拱成一道孤寂的防線,前傾下頷,讓汗濕的額頭抵住肘臂,細細咀嚼孤獨,豎耳聆听。
不遠處的彼方,彷佛誰在呢喃殷喚。
岑寂良久,尹宸秋方抬起峻顏,斜睨窗外的盈月。
今夜月滿昆侖,是靈能凝聚最旺盛之日,各路山野的魑魅魍魎無不趁月圓之宵精進靈修,凡是修道之人皆知悉最好避開這個日子夜行,倘若踫上道行太深的精怪,肯定難收拾。
宸秋哥哥,你怎麼還不來?
似真如幻的嬌軟吟念,劃破暗夜蟄伏的喧囂,執意鑽入關閉心眼,決心不聞問的雙耳。
瞬間,他听不見任何音息,唯有規律的心顫,以及……
尹宸秋抬起眼眸,靜觀慘淡明月好半晌,心潮莫名的洶涌,浸過發燙的軀殼,心緒一如窗外凝聚的風暴,逐漸鋪陳著什麼似的就要漫上胸腔,即將淹喉。
他淡然掩眸,騰躍而下,順手抄起長袍,循從虛實莫辨的呼喚騁奔。
那個傻瓜,難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