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足跡,有他來時及離去的斑雜步伐,她輕壓著扎起的手臂,彎身蹲下,顫抖的雙膝跪入鋪了滿地的雪泥,伸出徒剩余溫的小手,撫過又將被傾覆的大雪埋掉的足跡。
彷佛體內有什麼正在醞釀、洶涌,但沉重的悵惘壓得她透不過氣。
這一刻,她終于明白自己喚醒的不是他的感情,而是他禁錮在心底始終不願面對的貪欲,潛藏在良知道德之下的陰狠惡性。
她,喚醒了沒有血淚的那個尹宸秋。
他,決定將最柔軟的一面禁鎖、埋葬。
天命難違?
是誰訂定的?倘若前方的路都已有既定的路途際遇,那還走不走?
祖女乃女乃曾說過,她們能夠體驗人間悲歡是因為生來注定與眾不同,她們是人也非人──至少在那一刻來臨前。
她曾經天真的以為,也許她和祖女乃女乃將會是千百年來的唯二例外,也許她們能夠一直相守在昆侖,永遠永遠。
但遠的總是近在眼前,看似近的,反而隔著千山萬水之遙,觸模不到。
那一刻終于來了嗎?
狼獸似的直豎尖耳穿透火鶴色長發,及時捕捉輕盈足音,微微一哂,擱下啜了一口的甘泉,笑咪咪的走到呆怔的敏兒面前,俯下八尺昂軀,親昵的模模她的發頂。
「哎呀!我可愛的敏兒,一眨眼都長這麼大了?總記得上回來時不過是幾個時辰之前的事,讓赫哥哥瞧瞧……」紅發男子扯弄柔女敕的臉頰,左搓搓,右揉揉,玩得不亦樂乎。「大雪天還跑出去玩?要是凍壞了身子,我可不好交代,下回別讓赫哥哥擔心了,嗯?」
「赫……哥哥?」她只有一位宸秋哥哥,哪來的赫哥哥?
「啊!」男子拍了下額頭,笑道︰「差點忘了,這是我們初次見面,你肯定以為我是從哪里跑來亂的,是不是?」
敏兒怔忡的凝覷祖女乃女乃一眼,咽了口唾沫,苦澀的問︰「你是護者?」
「別給我冠上這麼寒酸的稱呼,我是護使,背負著千萬年來最重要的使命,那便是看守你們,把你們照料得妥妥貼貼,這才不辱我的身分。」
「護使……」
「敏兒,不必這麼生疏,喊我一聲赫哥哥就成了,千萬別跟我客氣啊!」赫咧嘴大笑,豎立雙耳輕巧的動了動,隨著情緒起伏,時而垂點耳尖,時而彈指撩搔,一雙醒目的長耳與燎焰的紅發甚是懾人。
他就是負責看守她們的人,也是決定「那一刻」幾時來臨的人。
凡人是怎麼說的?該來的總歸要來,躲也不是,逃也無用,況且她從睜開雙眼,思緒流轉起,便曉得自己早有該走的路。
只是,割舍不下心中的眷戀。
「哎,敏兒,你怎麼哭了?是不是被赫哥哥這對大耳朵嚇著了?」赫垂下雙耳,靠近她,刻意抽動數下,逗她開心,「你模模看,很好玩,祖女乃女乃說你好玩活潑,肯定會喜歡我這對耳朵才是。」
她抽抽噎噎,伸手撫模茸耳,不自覺的絞緊縴指,「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誰跟你說我是來帶你走的?輕點,我渾身上下就屬耳朵最有價值,要是被你扯下來,我可沒臉回去。」
「不是來帶我走?」她迷惘的收手擦淚,忽地面色刷白,沖至老嫗的身畔,女乃女圭女圭似的張臂抱住。「不要……不要把祖女乃女乃帶走……我只有祖女乃女乃……」
赫扒搔著泛紅的耳朵,擠眉弄眼,皺丑了俊俏的臉龐。「敏兒,你別著急,我這回來,主要是看看你,沒有要帶誰走。」
「敏兒,你別鬧了,你這樣子會讓護使感到為難。」老嫗輕斥著驚悸抽泣的少女。
眼見委屈的淚水嘩啦啦的滑落她的臉頰,赫急忙曲膝躬背,討好似的向她行禮。「敏兒,赫哥哥都向你賠不是了,你別嘟小嘴,猛哭啊!要是哭壞了身子,我可是擔當不起。」
萬一搞砸了如此夢幻的珍品,他要上哪兒找?
「敏兒。」老嫗連忙安撫。
「祖女乃女乃,你不要離開敏兒……不要……」
「你忘了祖女乃女乃是怎麼告誡你的?不許哭,不能鬧,這早已是上天注定安排的,我們能共同守在昆侖度過這一段時光已是極大的福分,無從苛求,亦無從奢求。」
「他……護使,要拿掉祖女乃女乃的靈犀了,是不是?」她含淚斜睞著頻頻彎腰扮鬼臉,企圖活絡場面的赫。
他察覺拉攏無效,自討沒趣,于是挺直背脊,流露出沒轍的眼色,將難題扔給老嫗。
「敏兒啊!你這樣怎麼行呢?你可是赫哥哥守了千百年來,見過最具靈性的萬中選一,否則上頭不會讓我提前下來知會你,你要更懂事才是……」
「我不要跟你說話!你是要帶走我們的歹人!」敏兒倔強的咬著下唇,重重的扭偏螓首,他再親切,也掩飾不了想帶走祖女乃女乃的殘酷事實。
啊呀!被討厭了。千年來頭一次當面遭受怨恨白眼的赫暗自咕噥,果真是吃力不討好的爛差事,否則也不會落到他身上,呿。
「傻敏兒,你乖乖的,祖女乃女乃哪兒也不去,會一直待在這里陪著你。」
「真的?祖女乃女乃,你沒騙我?」她好怕孤單的守著這座偌大的地下莊園,更怕與唯一的親人活生生的被拆散。
縱使明白這是既定的命,是無可逆改的天之道,她仍然私心的冀望,也許……也許所謂的天命會有破除的一天。
私心呵……
天神地靈可會聆听她的殷殷祈禱?
「睡著了?」暢飲完第十碗甘甜泉露,赫沒啥坐相,高蹺二郎腿,單手模頷,神色難得正經的端詳枕在老嫗腿上的淚濕小臉。
老嫗歉然的嘆口氣,「令護使為難了。」
「不會、不會,反正時候未到,我過些天再來也可以,只是……」赫緊皺濃眉,凝覷墜入無疆夢境的嬌憨睡容,玩味、琢磨著,「自從接下護使一職以來,她的靈犀可說是我見過最強盛的,喜怒哀樂、愛恨嗔痴全萌齊了,若是再這樣放任不管,我怕遲早要出事。」
老嫗知悉赫語帶深意,順從他注視的方向看過去。
他蹲子,輕輕抬起纏繞黑色斷帛的縴臂,尋思片刻,忽而湊近鼻尖嗅了嗅。
「朱砂味……」
有意思,偌大昆侖,小敏兒誰不招惹,偏要和佔地當家的茅山方士瞎攪和。
這些窮盡氣力煉丹修行的道士,手段殘忍,行事狂妄,小則為惡人間,毒害靈物,大則干擾陰陽平衡,尤其近日更能感受到寧靜平和的昆侖有股不尋常的異能竄升,強大詭譎,而且疾速醞釀中,也許尚未成氣候,但是假以時日,恐怕將會掀起一場浩劫。
就是預先感應到此一不尋常,上頭才讓他下昆侖勘查、巡視,順道將百年賀禮帶回呈上。如今看來,事情恐怕沒這麼簡單,棘手的還在後頭。
赫小心翼翼的松放蜷指捏拳的素手。嘖嘖,連在睡夢中也不忘要拽緊祖女乃女乃的衣角,可愛的小敏兒情感真是豐沛得遠勝凡人,不尋常,大大不尋常。
上頭不會樂見這等怪事,極可能頒令讓他一並解決,只是呢,他佔這職也多少佔出心得感想,不問迄因始末便擅作定奪。
再怎麼說,她們也是通曉靈性的……哎,他就是心腸軟,否則怎麼會淪落至此。
收回遙遙漫思,他斂起來時吊兒郎當的痞相,眯起暗赭眼瞳,壓低聲調的說︰「我的好祖女乃女乃,你得一五一十的把敏兒的事照實說清楚,否則我這一回去往上呈報,可是會驚天動地泣鬼神。」
「護使想問什麼,盡避問吧!老身自當有問必答。」
「她,是不是動了情念?」而這恰恰是最要不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