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場驟雨冷醒了躺在階台上的發抖馨軀,蜷起的四肢硬邦邦的,一動便疼痛難耐。
好痛!她微蹙眉頭,俯首察看一身的紫青紅腫,露出苦澀的淺笑。
如果宸秋哥哥看到她這副德行,不知會怎麼斥罵怒喝?他並非鐵石心腸,也不是真冷漠無情,時而不經意對她流露出連他都不自知的體貼。
盡避那些珍貴的溫柔極淡,但是她一次也沒遺漏,默記在心里。
她喜歡宸秋哥哥,喜歡,好喜歡,當真喜歡到骨子里。
他的喜怒哀樂,全部的總總,她一概喜歡。
她不想分離,一點也不想,寧死不願……
對,他不讓她跟,她偏要跟!避他要到天涯海角,管他山高水長,天崩地裂,她這個聰敏活潑的小敏兒就是跟定他了。
天命難違,那麼至少讓她在束手認命之前,再見宸秋哥哥一面。
強烈的念頭迅速在腦中浮現、成形,冷卻的心再次沸騰,她手腳麻利的爬起身,隨手整理凌亂的儀容,逞強的甩動縴細胳膊,催眠自己一點也不痛。
跪至泉畔,掬水洗淨容顏,刻不容緩的奔至昆侖與凡野的圻界,站上白墀,絕望的麗顏重新煥發光彩,她胸有成竹的遠眺隔著滔滔雲海,遠在千里之外的渺茫城景,不斷的喃喃,「宸秋哥哥,你等著我,敏兒現在就到京師找你,你一定要等著我。」
她果真是個大傻瓜……
私自觸犯規戒,離開昆侖後,便是異狀連連,身子不再輕盈,步伐慢如普通凡人,加上打從睜開雙眼以來,不曾離開過昆侖,面對身旁不熟悉的景色事物都備感好奇,鬧了許多烏龍笑話。
最糟的是,路途上顛沛難行,山林野路妖魔精怪多,荒郊僻野不好行,處處是石子路,這些碎礫不若昆侖山的圓滑光亮、充滿靈性,反而是稜角粗礦磨得一雙雪女敕luo足破皮膿血,舊疾新傷愈齊同愈合之後,結成一層厚實粗繭,包覆十只秀氣趾頭。
這還算好,更令她頭疼的是,近來常莫名的困倦,可是這一路要覓到一塊干淨無染的塵泥可說是難上加難,唯一的好消息是,經由一名好心的餓殍鬼提點,她才曉得昨晚已成功的抵達京師。
這段孤單的旅程究竟耗費了多少時間,她不敢算,也不會算,只知道好累、好倦,很想早些回到與世無爭的昆侖,但是一想到只要堅持下去便能見到宸秋哥哥,再累她也甘願。
可是呢……
「小泵娘,你怎麼沒穿鞋啊?瞧,好端端的一雙腳,都給磨破一層皮,泛出血絲了。」
行經某巷轉角時,小販大驚小敝的嚷聲惹來行人投以熱烈的注目,不諳世俗習慣的敏兒絲毫不覺得困窘,微蹙眉頭,掩睫虛瞄。
嗯,要比前些日子好上許多,不愧是京師,大至熱鬧街龍,小至狹仄巷弄,全都整治過,並鋪上平坦崗岩,與窮鄉僻野崎嶇蜿蜒的蠻石荒徑好走得多。
「怪姑娘,好心提醒也不應聲,呿。」小販撇嘴,轉身整理起滿架俗艷的紙鳶。
喔,原來這位小扮是怕她傷著腳才這樣嚷。敏兒似懂非懂,偏歪螓首,迷惘的仰看著滿架高綁的紙鳶,不能飛的鳥有什麼用?
「小扮,你為什麼要把它們綁起來?」
小販皺眉扭頭,「廢話,難不成把它們放了,全飛走?那我還做啥生意啊?」嘖,這姑娘不僅怪,而且還很蠢,枉費一張漂亮臉蛋生得如此水靈秀美,歹年冬,多瘋子。
「不能飛,多痛苦呀……」
「它們本來就是讓人系在手上放飛,哪知道什麼痛苦不痛苦?去去去,哪邊涼快哪邊去,別杵在這兒妨礙我做生意。」小販悻悻然,趕蒼蠅似的驅趕她。
「對不住。」臨轉身之際,她悵然若失的凝覷了紙鳶一眼。
總覺得自己就跟它們一樣,原本能自由自在的翱翔雲端,卻無端系了根繩索,隨著握繩的那只大掌四處漂流,終日不得安寧,卻又是心甘情願的陪他一起體受快樂難過,只能安靜的藉由繩索傳遞她的萬般情思。
握繩的人懂不懂她的滿月復委屈?
敏兒落寞的掩去目光,舉起沉重的腳步,剛背過身子,絲緞白幡飄打過茫然秀顏,納悶的撩起絹印穗紋的幡條,端詳這班喪家行伍。
紫檀木闢造的華美棺槨,繡工細膩、整齊劃一的喪服,浩浩蕩蕩一行人從女婢到小廝全都打扮得體面不含糊,前方更有官兵馬騎幫著掃街開路,此等陣仗,即使無知如她,也懵懂曉得躺在棺木中的人絕對非同小可。
「辜家怎麼又辦喪事了?」
三姑六婆聚在一旁,低聲碎嘴。
「老的缺德事干多,就得輪到少的來受,自古皆如此,沒啥好奇怪的。」
「可惜辜家公子一表人才,玉樹臨風,怎麼福分如此淺薄,投胎生在這樣的人家?」
「三姑六婆,你們別咬耳朵咬到全天下的人都听見了,小心讓人通風報信,一並把你們抓去辦了。」小販雙手交抱胸前,打趣的揶揄。
「呿。」
敏兒怔忡的尋思片刻,迅速轉身,沖著小販問︰「小扮,你們說的辜公子是什麼樣的人物?」
怎麼還來啊?小販一臉不耐煩,「你連名動天下的辜家也不知道?原來是鄉下來的土包子,難怪。辜家便是京師第一世家,官拜二品的安穗公一手掌攬半個天下,顯赫之至,連皇親國戚都略遜一籌,可惜安穗公寵妾無數,膝下唯有一子。」看她听得津津有味,小販索性連街弄野史也掏出來說,「說到這個辜靈譽,從小體衰身弱,但容貌出色,才能過人,不久前被診錯脈,假死過一回,讓一個仙姑收驚鎮魂之後,又生龍活虎的活起來,辜公子橫行京師,所向披靡……」
接續的精采情節,她一個字也听不真切,雙耳鬧哄哄的,不斷重復著「仙姑」兩字。那名仙姑……難道會是宸秋哥哥的小師妹?
「然後,更夸張的是,名震八方的辜公子居然一時興起,想娶仙姑為妻……」
「小扮!」敏兒猝然中斷小販的滔滔不絕,「你知不知道那名仙姑在何處?」
「我哪知道啊?」小販莫名其妙。
「怎麼會呢?」她亂了思緒,焦慮不安,彷佛能感應到在不遠的彼方,她心之所系的那人正面臨一場劫數。
「哇,好大的風沙……」
瞬息飆揚的狂風卷起漫天塵沙,滿天冥錢紛紛墜下,落在熙來攘往的京師大道,撒了人人滿身皆是,怕觸霉頭的百姓爭相走避。
風勢不減反增,凜冽之中夾帶尋常人感受不到詭譎陰寒,她在原地怔繞了一圈,循著風向望去,恰巧一股狂浪颶風正面來襲,沖散了系在架子上的一只只紙鳶,奼紫千紅,涌聚起程,直朝同一方位而展翼。
她孤單的立在斑斕錯落的鳶鳥之中,傻傻的望著它們升空,重拾自由。
去吧!去把朝暮思念的那人找回來……一只只化作鳳鳥般的紙鳶彷佛如是說道。
仰看蒼穹的心型小臉漾開甜美的笑靨,片刻不遲疑,握緊粉拳,重展堅定步伐,跟著紙鳶指引的方向直奔。
出了京師,穿過茂野盛林,來到近郊,沒多余閑暇讓她停下腳步順氣,來時路上的異狀加深了她的惶恐焦慮。
餓鬼行尸全都受限于不知名的咒術,和她尋從同徑往某處會聚,加上一些存著湊熱鬧心思的小妖小精,以及修行高深的稀少魔物,當真是群魔亂舞之夜。
宸秋哥哥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敏兒的心跳陡然加劇,緊緊揪扯著衣襟,快步走向僻野盡頭,不理會那些魔物在聞到她的味道後紛紛露出覬覦、垂涎的眼神。
不怕,不怕,只要找到宸秋哥哥,他會保護敏兒的……
「尹宸秋,你擅自擾亂陰陽之間的平衡,還想召喚野鬼喪尸來一逞私欲,這樣的罪行已經很了不得,我毋需稟報閻羅,便能捉你下地府治罪。」
聞聲一愣,她猝然仰起驚愕的雙眸。
幾尺之遙,身著碎雲如意浮繡黑喪服的玉面男子跪地擁起一名女子,男子以掌緊摀去懷中人半張臉,阻止她將無意識復誦的咒語念完,盡避背著身,看不真切模樣,但她曉得那女子肯定便是宸秋哥哥長年牽掛的小師妹。
儒雅判官率領天官地官興師問罪,黑白無常與全員齊上的鬼差正疲于制伏打算乘機作亂人世的殭尸野鬼,這般大陣仗當真是前所未見。
她只見過判官哥哥一次,當時她剛長靈犀,尚未化作人身,判官哥哥說話很溫柔,怎麼會用那種口氣責怪宸秋哥哥?
遍地凌亂不堪,顯現稍早之前方歷經一場兩陣爭斗,難道會是宸秋哥哥和小師妹……
「哈哈……」
狂傲的肆笑劃破凝滯的氣旋,如一條無形的繩索縛繞她的心神。
是宸秋哥哥在笑,他的笑聲充滿了濃重的悲哀與淒涼,彷佛遭受了莫大的天懲,獨自忍受萬千孤寂,卻只能選擇以放聲狂笑來宣泄。
他在笑,心在哭。
「判官?辛老頭果然有一套,連判官都能請上陽間來責罰我,可惜啊,現在的我沒有人阻攔得了,縱使是閻羅親身上來,我也不放在眼底。」瘦削的面龐露出陰鷙的笑容,無視天官地官預備出手擒捕的舉動,高舉桃木劍,眯眼念咒。
「既是如此,想必也是天意所為。」判官無奈的嘆息,揮毫在朱冊上批寫注死,以搖頭之姿示意天地兩官行動。
天官賜福,地官解煞,兩者同時現身齊出,非福即禍。
尹宸秋怒赤的雙瞳沉浸在癲狂的殺戮中,無可自拔,這麼多年來的忍耐、折磨、屈辱,換來的卻是這般不堪的結局,縱然是要玉石俱焚的下場也罷,要割舍性命了斷這段難堪的一相情願也好,無所謂,什麼都無所謂。
孑然一身的他,一切都無所謂了……
「天為干,地為坤,左掌陰,右控陽,開天路,闢鬼神,雷霆任我號令……」犀利的咒語破風喧囂,血紅的眼眸木然殘酷,放任心中的惡獸毀滅僅剩的良知與情感。
不需要了,善良何用?到頭來,還不是一場餅眼雲煙?他受夠了,徹底的領悟。
他再也不要多余的情感與道德良心來鞭笞,本來就是無可饒赦的惡人,貪婪自私,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冷血無情,泯滅人性。
沒錯,這就是他,丑陋無良的尹宸秋!
「宸秋哥哥……」
縈繞耳畔的虛幻呼喚鑽出層層壓抑,彷佛夢境成真,銀鈴似的清脆響起。
他不理不應,只是幻覺罷了……
全是叛徒!所有的所有都是為了令他墮落、痛苦的推手,一個個全背叛了他,誰都不能信,任誰都不能!
殘佞漠然的雙眼因為恨憎而蒙上一層陰翳,淺黃色身影如水浮漣漪沖映紅瞳,甜軟芬香撩動只聞得到血腥氣味的灼熱鼻息,昔日的記憶瞬間自深處涌上腦海。
不,不可能!這里不是昆侖,她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