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閣,有人掩袂竊笑。
天光雲影,柳綠水藍,沛然陽光曬得人通體舒暢,筋骨酥軟。
一抹矮胖人影仰起略塌且扁的鼻翼,深吸一口氣。呼,真是好一個……令人感到無趣且不耐煩的漫漫午後。
伸完懶腰的旺福左右瞟一眼,偷偷打個呵欠,高聲呼喝著一班下人手腳麻利些,快點把每處死角掃得干干淨淨,一顆灰塵都不能留,原因無他,為了慶賀安穗公的愛子徹底痊愈,今夜特地在專供宴請貴客、佔地寬敞的明月樓設宴,赴宴者自然是京師的王公貴族,千萬馬虎不得。
「總管,廚子讓你過去廚房一趟。」梳髻小婢站在一樓的玉階上,大聲疾呼。
「噯。」旺福拾階而下,返回主宅。
所有的辜家奴僕全都為了今夜的宴席而忙碌,唯一閑著的就是前方偕狗兒蹓的「前」辜家貴客辛芙兒。
何謂前?自然事出有因。
昨日清早,辜家的心肝寶貝在用過早膳之後,斯斯文文的取餅牡丹繡帕,抹去嘴角的殘漬,病愈後,他的俊臉越發紅潤,談笑風生的告訴辜夫人,他只是因為太過感激而沖昏了頭,現在想明白了,不能貪一時之快而誤了辛姑娘的聲譽。
辜夫人早就盼望他朝三暮四,自然是欣喜若狂,要搞清楚,他們可是京師第一名門的那個辜家,若不是念在辛芙兒曾經治好辜靈譽那疑似撞邪的失常行為,區區一個出身寒微的小道姑怎麼配得上辜家心肝寶貝?也幸虧對方似乎有自知之明,一再抗拒,再經過她巧妙的按捺下這樁親事,拖延至此,否則豈不是白白讓烏鴉飛天當起鳳凰了?
總之,尊貴非凡的辜公子如今不僅是身體復原得極好,腦子也開竅了,原本只喜歡膩在宅里追著小道姑團團轉,現在夜夜笙歌,尋歡作樂。
辜夫人欣慰極了,差點掉下歡喜的淚水。
換句話說,辛芙兒曾經是辜府上下亟欲奉承的紅人,而今不過是憑借著一點小寶勞便賴在辜家混吃混喝的小蟲一只。值得一提的是,她來到府里後,靠著一身本事,替辜府收拾了許多不干淨的玩意兒,倒也不失功勞一樁。
辜家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持金帖臨門住下的貴客,除非自行離開,否則不得失禮驅之。金帖之稀有,可想而知。
「我說……」淡粉色的唇瓣餃咬著順手摘下的蘆葦,辛芙兒剛睡醒,臉蛋略腫,嗓調含糊不清,「旺總管,這麼匆忙要上哪兒?」
旺福撇了撇嘴,「今晚大宴,大伙都忙著呢,哪有心情陪辛姑娘閑嗑牙?」
「大宴?這里天天都有宴席,還分什麼大小宴?」辛芙兒狐疑。
懶得與不相干的外人透露太多內情,旺福敷衍的說︰「今晚來的可都是大人物,哪是平日那些小蝦小將可以相提並論?哎呀!說再多,你也不懂。」
辛芙兒努努嘴,吐掉開始泛澀的草睫,再遲鈍也感覺得出來這些最懂見風轉舵的下人對她前後態度大相逕庭,多半與辜靈譽的冷淡相待月兌不了關系。
無妨,反正她也是千百個不願意暫且留下,等解決完鬼大姊的事情,抬一箱黃金來請,她瞄都不瞄一眼。
冷笑著嗤哼一聲,她掉頭離開。
「咦?且慢。」旺福出聲。
「你喊我?」辛芙兒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
旺福皮笑肉不笑的拱手頷首,「辛姑娘,小的心里憋不住話,有件喜事一定要知會你才行。」
「喜事?什麼樣的喜事?說來听听。」她豎起雙耳,願聞其詳。常言道,一喜破九災,近來衰事連連,沾沾喜氣也好。
「是這樣的,近來我家少爺終于開竅,不僅會陪著我家大人上朝,共同分擔繁重朝務,而且放眼京師,哪個人能與我家少爺相比?不出幾日,他便在京里掀起了一陣騷浪……啊,不是,是風浪才對。」
「所以呢?」辛芙兒微挑秀眉,向來爽快直言的旺福說話開始兜圈子,肯定另有他意。
「你也知道,往昔若不是少爺身子骨太差,想當辜家媳婦的人早就擠破辜家大院,如今少爺身體康泰,又是辜家唯一的血脈……」
「旺總管,你有話就直說吧!繞得我的頭都暈了。」她捶腿捏手,沒興致再听他褒來褒去,都能拿來煲一鍋馬屁粥了。
「二王爺、四王爺、八王爺底下未出閣的幾位郡主,還有皇帝爺最疼愛的靜樂公主,今夜齊聚一堂,表面上是幫少爺慶賀,暗地里嘛……你明白的,就那回事,少爺正值成家之歲,大人又是當朝宰相,如能與皇親國戚結成親家……」
「得了,我不是三歲稚童,也沒卡到陰,言盡于此就夠了。」
「怎麼?耳朵不舒服?」旺福笑得既尖酸又刻薄。
辛芙兒冷冷的瞪著他,半晌,出其不意的綻放燦爛的笑容,拱手祝賀,「太好了,我正愁辜公子打個盹之後又跑來黏我,他能想開,那是再好不過,省得我一番苦口婆心都白費了。恭喜、恭喜,如果訂下親事,一定要留我賀喜,共襄盛事。」她一定送上三大疊黃紙當作禮金,哼。
她愉悅的哼著小曲,行色散漫的踱入後花園,沒有半點頹喪。
旺福錯愕不已,他看人的眼光一向極準,頭一回估算錯誤,還以為小道姑听見這番話,心底不免酸溜溜,結果非但不慍不火,反倒是落得一派輕松,嘖嘖,真是奇了。
驀地想起廚子還在等著他去試宴席菜色,他甩甩頭,邁開大步往反方向走去,經過川堂轉彎處時,毫無防備的一頭撞上暗赭色身影。
「哎喲!我的老天爺啊!是哪棵長歪的雜樹叢擋在這兒礙事?啊……」旺福當下臉色大變,平日猶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的吹捧口才消失不見了,只敢低聲咕噥,「我是說,多麼挺拔的一棵樹立在這兒……多美的風景呀……」
辜靈譽斜靠在朱色鳳柱閘欄邊緣,未束冠的黑發披散身後,御織署親自量身訂制的紫紅色朝服穿出不久前羸弱、現今趨于英挺的高大體魄,細致的精工不僅在于織染方面,緣角全滾上一圈淡金絲線,黑色錦帶上繡有巴掌大的白牡丹與一小串玲瓏小禾穗,那是辜家權傾一世的象征。
裁縫師透過貼身僕從,知悉辜家少爺喜愛後裾曳地,紫袍下擺特地多裁數尺,末端同樣繡了朵小牡丹,每當行走時,那便是紫衫翩翩,幻影若仙,尤其是仰高下頷,以睥睨之姿徐徐踱步,真是萬般撩人。
教旺福震懾住的緣由並非眼前男子的站姿慵懶撩人,而是因為他眯眼抿唇、機關算盡的陰森模樣,一反平日開口閉口談風花論雪月的閑適暇逸。
辜靈譽冷冷的橫了旺福一眼,瞳黑眼白,透徹如珠玉,本該是賞心悅目的,這一眼卻教人渾身發寒。
「少……少爺?」旺福雙膝發軟。人謂虎父無犬子,辜少沉痾一除,褪去昔日的單薄軟弱,換上睿智狡詐的面貌,狠樣不比安穗公差,倒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趨勢。
辜靈譽垂眼瞟著繞過宅側的人工鑿池,盯住一只紅尾錦鯉漫漫追逐,忽然開口,「是誰讓你去向辛姑娘碎嘴的?」
「稟……少爺,沒人讓小的這樣做……是小的自己多嘴。」用力吞咽口水,旺福差點噎到。
鯉魚鑽入荷葉下方,穿梭自如。
辜靈譽看似無心賞玩,炯炯目光從頭至尾盯牢的都是那只紅尾錦鯉,隔了半晌才說︰「你做得很好,下回記得多說幾句,說到她摀耳不听,才能停止。」
「啊?」旺福驚呼一聲。現下是在演哪一出劇?莫非少爺根本對小道姑尚有余情未了?
「今晚給辛姑娘準備了什麼酒菜?」
「就和往常一樣,有醉鵝半只、鮮汁肥魚、蓮子紫米粥、棗泥炸酥蝦……」
「全部撤下,雜菜淋碎肉一盤,半碗糙米飯。」
「啊?」
「照我吩咐的做。」
「少爺,這樣做恐怕有失厚道……」旺福抹掉冷汗。
想暗著攆人也不是這麼個攆法吧?
驀然,刺骨的寒冷眼神射了過來,他不敢再多做置喙,欠身頷首,飛也似的奔向廚房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