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得樓來,卻不是羅燁。見一身著鐵灰色錦袍的中年男人,正端坐于廳堂正中的那張八仙桌旁,整個店里只有他一人在。
吳眠斷定,他,就是今天一直等著她的人了。在那人對面坐下,問道︰「請問,老爺尋小女子何事?」
這**約有四十多歲吧,因為髭須雜生,也估模得不是很清楚在吳眠在看他時,他也有幾分謹小慎微地打量著吳眠。
對于吳眠的不施禮,大刺刺地就座,他倒是一臉的驚奇,但目光中似乎又有幾分了然。
「鄭姑娘,敝人系羅老爺府中的管家,姓高名奇。咱家老爺遣我來請您一敘。」
「這個……。高管家,實不相瞞,我今日須打點好物什,明日一早便回家的。」吳眠隨口扯了個謊,「您看……,這不太方便呢!」
「不妨事兒,您早些回便是了。」高奇好脾氣地說道。
「這……還須找人、雇車、收拾什麼的,實在月兌不開身呢!勞您老在羅老爺跟前替我美言幾句,對不住了。」
高奇突然沉下臉來,狀似欲怒了,「您昨日受人恩惠,今日豈是忘了?古人雲‘點滴之恩,當涌泉相報’。您為人知書達理,怎如此情理難通呢!」
吳眠是經不起激將的,她也激動起來,「去就去!這就去好好報答你家主人一番!」
「甚善。姑娘,隨我走罷。」高奇模模下頜,起身帶路。一邊走,一邊得意地笑。
「高管家……。」吳眠跟到半路,才明白自己好像上了高奇的當了。
高奇轉身問︰「姑娘,甚事?」
「那個……您家主人的狐裘還在我屋里……我回去取來。」吳眠支吾其詞,硬是給整出一個理由。
高奇微笑道︰「姑娘且放心罷!我家主子可不缺那一件兒。您留著便成。」
「那怎麼成?怎好受人過大恩惠。」吳眠夸張地說著,想轉回去。
高奇像是料到她會來這一手,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臂,仍是那副笑容,「姑娘,昨日既是相贈,豈有要回之禮呢!還是先隨我去罷!」
心里後悔不迭,不過這開弓沒有回頭箭,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去了。管他的呢!反正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吳眠還有什麼可怕的!
高奇沒再松手,吳眠就這麼半推半就地到了一處府邸。那氣勢看來也是尋常而已,並無「蔚為大觀」之景象。
高奇一直引導她進了府,口中說著,「姑娘,請隨我來。」
這里卻是大雅之地,布置得甚是巧妙。廊檐迂回,飛檐懸梁,柱子和梁子上雕著飛鳥魚蟲,生動而傳神。那雕工之精美,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正好經過一個小花園,園中心是個不大的池塘,上邊架著一彎拱橋,池中種了些荷花,其間點綴著碎萍,紅蓼之類的水生植物。雜亂卻又有序,漸次生長,獨有江南水鄉的韻味。
池邊照樣是垂柳,絲絲絛絛,枝條柔美,樹干卻虯屈蒼勁。樹下間隔地方種了些月季花兒,此時也開得繁盛紅火,或白或粉或紅,熱鬧非凡。
池子西邊置了一塊大石山,卻沒再加任何裝飾之物,看來瘦骨嶙峋,中間空洞補分透著光,那斜陽正好經過那兒,石頭黑乎乎的,襯著那光芒,看上去就像一直龐大的怪物,身上長滿了眼楮,怪嚇人的。ヾ屋里的人應是听見了腳步聲,微笑著相迎出來,「漪漪,能來此深幸。」
「澐漪齋。」吳眠輕聲念出屋子上面的牌匾,攢著眉,怎麼這麼熟悉呢?
羅燁笑道︰「漪漪,這字如何?」
「嗯,很好啊!虯勁有力,豪邁俊逸,是上乘之書呢!」雖然吳眠不是很懂書法,甚至連行書、草書、隸書是什麼都搞不清楚,但是那四個字的確寫得好。
羅燁笑道︰「你喜歡?」
「嗯!」吳眠點點頭,忽然驚道,「這不是我的名字嗎!?」
羅燁但笑不語,使了個眼色讓高奇下去。高奇識趣地告退了。
「為何將我的名寫在匾上?」吳眠怒氣沖沖地問。
「何以見得?」
「鄭澐漪!我喚作鄭澐漪!你取這‘澐漪齋’是何道理?」他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隱私權’啊!
「哦。這‘澐’取自‘潺澐’,意為緩流之水,你看這池子之水,是緩緩流動不是?這‘漪漪’是為水波蕩漾之貌,你看,這微風吹動池水,豈不聞《詩.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漣漪。’焉?」
「這……」吳眠沒法反駁,只好悻悻地小聲說,「算你走狗屎運,下次可沒這麼好運了,你瞧好吧!」
「漪漪,你嘀咕甚麼呢?」羅燁笑著挑起一邊眉來,頗覺有趣。
「啊?哦,沒什麼。」旋即住了嘴。
羅燁把吳眠請進屋里,剛落座,高奇便過來問是否上晚膳。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後,匆匆退出去了。吳眠嘖嘖稱贊,這時間拿捏得真準吶!難怪人家能做管事的!
奇怪的是,吳眠覺得跟羅燁單獨在一起時,就沒有跟衛鴻在一起時的緊張感。而是很放松,很自在,就好像是和好友呆在一起一般,無拘無束。
「漪漪,你可會飲酒啊?」
正天馬行空呢,羅燁成功拉回她的思緒游走,「哦,會的。能喝一點葡萄酒。」她謙虛地答道,有所保留。
「葡萄酒?你說得可是那‘葡萄美酒夜光杯’中的葡萄酒?」羅燁驚奇地問。
見吳眠點頭,羅燁又說道︰「那是西洋人常飲之酒,其色鮮艷如血,然我亦未飲過呢!此地無此酒,只‘狀元紅’著名,你喝麼?」
「‘狀元紅’?是什麼酒啊?我未曾听說呢?」吳眠好奇心又被挑起。只听說過「女兒紅」,沒听說過「狀元紅」的。「女兒紅」據說是給女孩出嫁時喝的酒,難道這「狀元紅」是中狀元時喝的酒?
羅燁倒是很樂意為她「排憂解難」,「此酒系紹興府名酒‘花雕酒’,當地百姓稱之為‘女兒紅’,亦稱‘女兒酒’。」
「哦!原來是‘女兒紅’啊!早說嘛!我知道。」吳眠高興地打斷他的話。
「你既知,不妨說出其為何又稱‘狀元紅’來?」羅燁不疾不徐地將了她一軍。
「這個……還是你說吧!我听著便是了。」
「因‘女兒紅’蔚然成風,後來,生男孩子時,也依照著釀酒、埋酒,盼兒子中狀元時慶賀飲用,所以,這酒又叫‘狀元紅’。」
「哦……。」吳眠拖長聲調,「與我所想不相上下嘛!」
羅燁失笑,待要說什麼時,高奇帶著幾人端菜進來了。他自己執了一壺酒,給羅燁和吳眠各自倒滿,立刻,一股幽香撲鼻而來。
高奇正想退下,吳眠忙拖住了他,「請高管家入座吧!」
「這……,恐有不妥。」高奇為難地看著羅燁。
「有何不妥啊?人多吃飯才熱鬧!」吳眠拽著他的衣袖,迫使他坐下。
「既是漪漪讓你坐下,你便坐下一齊喝一杯罷!」羅燁出聲了,高奇才敢坐下。
吳眠的注意力馬上被杯子里的酒吸引了,不住地贊嘆道︰「呀,你們瞧這香味,馥郁芬芳,清香誘人;你們瞧這色澤,透明澄澈,賞心悅目。」
自顧自端起酒杯,細細抿了一小口,更是驚嘆不已,雀躍道︰「醇厚圓潤,回味悠長,真好似一位待嫁新娘。如此上品,我還不曾嘗過,如今能嘗到,真是三生有幸啊!」
羅燁和高奇因她的活潑率性相視而笑,皆舉起杯子道︰「如此,先為這‘三生有幸’干一杯罷!」吳眠欣然同意。
高奇敬過酒之後,見菜未上全,便藉機溜走了。剩下吳眠和羅燁倆人一杯接一杯在那兒喝著。
可惜吳眠能喝酒卻不會行酒令,遺憾之下,羅燁只好提議玩一個「續詩」的游戲。就是吳眠念出隨便一首詩的上句,羅燁念出下句,如答不上來,就要罰酒;同理,羅燁念出上句,吳眠就要答出下句。
喝了點兒酒,吳眠的詩興也被調動起來。于是把肚子里的那些唐詩宋詞統統搜刮了一遍。
她念的,羅燁都對答如流;羅燁念的,她大部分都答不上來。好在羅燁看出了她的底子,故意找那些簡單的念,她才勉強接下去了。
都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倆人喝光了三壺酒,直到月上中天,吳眠嚷嚷著要回家了,方才罷休。
月華如水,時光靜好。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月下漫步,是件多麼Lang漫,多麼閑適的事兒。
羅燁堅持要送吳眠,吳眠推托不過,只好隨他去了。倆人一路心思各異,羅燁心中的歡喜自不用說,吳眠卻是無比渴望此刻陪著自己的人,是衛鴻。
到了客棧,吳眠客氣地到過別,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只余下羅燁站在門口,目送她上樓,眷戀不舍,心中仍在回味方才那一路的月光旖旎。
高奇從暗處走出,輕聲道︰「主子,回罷。」
羅燁點點頭,轉身往回走,「高士奇,來時路上她可曾對你說甚麼?」
高士奇思考了一番,才回道︰「回主子的話,澐漪姑娘說︰‘明日一早便要回蘇州府。’」
「哦?此話當真?」羅燁開心道。
「是。臣不敢妄言。」
「甚好!傳令下去,明日一早往蘇州府去。最好能與漪漪一路相偕。」他喜不自勝。
「皇上……,此事不妥!」高士奇勸道。
「有何不妥?」他有些不悅地皺眉,「朕本意亦是往蘇州府去,汝即刻飛報齊國臣,朕欲听戲,命其速速安排!」
「!臣即刻便辦。」高士奇欲行禮,被康熙一把扶住。
「高愛卿,朕有一事相求。」康熙一臉的高深莫測。
高士奇誠惶誠恐,「皇上請明示。」
「替朕保密罷!還有,人前可不許稱皇上主子甚麼的,其他人一並告知下去,喚老爺便可。切記!」
「!臣謹遵旨意。」
布置好一切,躺在床上想著明日的相見,輾轉反側了一番,羅燁才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