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話等了許久,沒有听見回應。
周漱神色黯了黯,正要起身告辭,卻見濟安王兩手按著扶手慢慢地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踱到書案跟前,挽起袖子,鋪紙磨墨,執筆寫下一個字。
寫完拿起來端詳片刻,眉頭微皺,似乎不太滿意,到底還是將那張紙遞給了周漱。
周漱雙手接了,見上頭寫了一個「語」字,嘴里輕輕念道︰「明語,周明語,是個好名字……」
抬眼看向濟安王,「多謝父王。」
濟安王依舊沒有言語,垂眼看著自己筋骨突出的手掌。他記得周漱上回得子來向他求取名字,他寫下字還是剛勁剛毅,力透紙背的,如今寫出來的字卻軟趴趴的,沒什麼力道。
他果然老了!
周漱瞧著他寫字的時候手有些打顫,又見他怔怔失神的樣子,心頭止不住一酸,將那張紙折好納入袖中,「父王,讓我給您診診脈吧。」
濟安王回神掃了他一眼,很快別過視線,「不必了,本王沒病。」
周漱眉心一皺,伸手抓住他的腕子。
濟安王下意識地掙了一下,沒能掙開,便由著他去了。
周漱細細地診視了半晌,感覺他脾胃兩虛,想是思慮過重,飲食不振所致。想要問問他到底在思慮些什麼,然後勸解他幾句,可也知他是不會對著自己傾訴的。
略一思忖便道︰「回去之後,我會按照您的癥狀給您開一個調理紓解的方子。配好了藥給您送過來。您若是信不過我,可以將方子拿給每常給您看病的大夫瞧瞧,叫那位幫您配藥。
那麼您多保重,兒子先告退了。」
拱手一揖,徑直出門而去。
濟安王听見周漱在門外仔細詢問小廝他這陣子的飲食、睡眠和排泄情況,手不知不覺地撫上自己的腕子,那里還殘留著冰涼的觸感。
他恍然記起,周漱自小體涼,冬天格外怕冷,一有機會就跑到書房來。縮在他的懷里。跟他一道寫字讀書,那時父子之間是何等地親密,一家子又是何等地其樂融融?
回想他這一生,前三十年可謂意氣風發。年紀輕輕就封了王。聖恩不斷。娶得嬌妻美妾。有兒有女,又有一個極有主見、穩如泰山的親娘坐鎮府中,沒有什麼需要他操勞的。
續娶了秦氏之後。他更是心滿意足,一度以為自己是這個世上最幸福最悠閑最自在的男人。
可突然有那麼一天,他最愛的兩個女人都離他而去,留給他一個沉重的秘密,驅使著他,引~誘著他,一步一步地遠離了原本的生活軌道。
隨後的二十年,他苦心孤詣,嘔心瀝血,不擇手段,如同著了魔一般地謀劃部署。他忙于各種各樣的事情,甚至沒有閑暇去想一想,他到底在做什麼,他所做的這一切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
謀劃多年的大計毀于一旦,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心中只有不甘和憤怒,以至于每次瞧見周漱,都恨不得將這個兒子活活掐死。
當最初的不甘和憤怒淡去,當他夜里不止一次地夢見舉事失敗,被當年聖上抄家滅門,他和妻女兒孫的人頭一字排開懸在城門上,任由來往經過的人們指點唾罵。
夢醒之後,發現自己還躺在熟悉的地方,想到家人都還在,想到自己日後再不必奔波操勞、提心吊膽,竟生出了如釋重負之感。
若說他已經不恨周漱了,那是假話。
男人骨子里都是賭徒,都喜歡危險和刺激,都有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帝王夢。更何況他本就是皇室血統,更背負著替母族洗雪冤屈、為母親正名的重則大任,揮灑了無數的錢財,耗費無數的心血,最終功敗垂成,這份遺憾致死難消。
對于周漱,他既恨,又有一點兒感激,更多的則是愧疚。
他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種復雜的感情,所以面對周漱的時候,他總有一些窘迫和無措。為了掩飾,他只能不假辭色,漠然對之。
美好的時光已一去不復返,他與周漱之間,也只剩下「親緣」這兩個字而已,以兩個字為基礎培養建立的種種,早在秦氏過世的那一刻就已灰飛煙滅。
即便他知錯,即便他悔悟,也永遠找不回昔日那種親密無間的父子之情了。
他老了,沒有力氣去彌補,有些事情也無法彌補。
就這樣吧,何必擾人又自擾?
他犯下的錯,他造下的孽,他欠下的債,等到了地下自有人跟他清算討要。
不知是周漱開的方子起了效果,還是因為想通了一些事情,心結得解,自那日之後,濟安王的身體和精神都有好轉,人也變得隨和了許多。三寶擺滿月酒的時候,還去酒席上露了面。
出了正月進二月,是老太妃的祭日,進了三月又是秦氏的祭日。周漱和簡瑩跟方氏商議了一下,將秦氏的祭祀挪到伯府去辦,濟安王對此也沒什麼意見。
祭祀當天,過府給秦氏上了香。大概人老了就喜歡追憶,回府之後想起與秦氏舉案齊眉的日子,心中傷感,小酌了幾杯,醺然入睡,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貼身侍奉的小廝早上叫他起床,發現他尸身都已經涼透了。
蕭正乾得到濟安王過世的消息,親筆寫了一篇祭文,賜了謚號,差御前大太監裕德替他前來祭奠。下葬之後,由世子周瀚襲了濟安王的爵位。
襲爵之前,周瀚曾找到方氏,要將爵位讓給周潤。方氏不願擔負逼迫繼子放棄爵位的罪名,更不願讓別人因為爵位一事對周潤的身世產生懷疑,沒有同意。
濟安王七七一過,便清算家產,帶著兒女和白側妃等人搬出了王府。並拒絕了周漱和簡瑩邀她們同住的好意,在伯府附近另外購置了一座大宅安置下來。
周瀚此前頹廢了許久,方氏等人搬走了倒又打起了精神。二十七個月的孝期過了,請方氏做主,為他續娶了一位同樣因為服孝耽擱了婚事的大家閨秀紀氏為妻。
這紀氏是個沉穩能干的,嫁進來沒多久,就將如同一盤散沙的王府治理得井井有條。因她性格爽朗大方,簡瑩和方氏對她也很有好感,三下里來往頗勤。
這一日午後三人正伯府後花園的水閣之中喝茶聊天,周沁便拿著一封信氣喘吁吁地跑了來,「二嫂,喜事,大喜事……」
——(未完待續。)
PS︰感謝「Violetle?e」童靴贈送的平安符,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