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衣裳淋濕後被體溫逐漸蒸干,干了以後又被汗水捂濕。劉病已彷徨的站在廡廊內,長長的甬道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入宮以來的第一次,他發現原來除了他住慣了的小小庭院外,居然還有那麼寬廣的天地。之前那眾多的樓閣、美女已讓他目不暇接,從掖庭出來,走過很長的一段路,然後在飄雨的暮色下,又再次讓他見識到了另一番壯觀景象。
通天的石階,一望無際,掖庭內的宮女將這座不可登及的高台稱為大朝正殿。高台上有主殿宇四進,由南往北分別是處理朝政要事的前殿、中殿路寢、宣室殿以及後閣。劉病已費了很大的氣力才爬上了數百級的石階,氣喘如牛的站在了後閣東端。與掖庭不同的是,這里很少有宮女出沒,殿宇幢幢,陛前郎衛持戟站立,森然有序。
他貓著腰,借著暮色躲避郎衛警備,順利的溜進了後閣東面的一間配殿()。憋住氣,悄悄環顧四周,在確定四下無人後,他才敢拍著胸脯松了口氣。放松警惕後的第一感觀便是饑餓,听著肚子咕咕的發出悶響,他吐了吐舌頭,躡足從配殿一溜往西模去。
也不知道繞過了多少間房舍,每間空房內皆是裝飾得美輪美奐,金銀玉器隨處可見。劉病已起初還覺得瞧著新奇,但隨著月復中的饑餓感加重,那些好看的好玩的,已經無法再引起他的關注。他現在最想要的,是去弄一塊蒸餅果月復。
廡廊上沒有郎衛把守,卻多了三四名小黃門。這些小黃門頭戴巧士冠,身穿繒布深衣,這樣的打扮與掖庭內服役的中黃門大相徑庭。劉病已從未見過小黃門,所以心中將他們輕易的劃入了普通宦臣之列,他向來與黃門嬉皮笑臉慣了,若是踫上個宮女之類的,或許還會長短的一通討好,但對待中黃門,他向來肆無忌憚。
這會兒他正餓著,眼見那些黃門由一群侍女打著燈燭引路,每個人手中至少端著一只竹笥,他鼻子比狗還靈敏,遠遠就嗅到了飯菜散發的香氣,饞得直咽口水,腳下不自覺的就跟了上去,一路尾隨。
那些小黃門走了約莫一刻工夫,才在一間廣室門前停了下來。侍女開了門,黃門便進去了,劉病已躲在暗處等了一會兒,看見那些黃門又陸續倒退著出了門,手上卻是空了。他等人走開後,來到門前,正想推門進去,卻听里頭傳出一個清亮稚氣的聲音︰「二哥,他們都走了吧?」
「應該是。」又是一個男童的聲音。
「真是,整天盯著,還讓不讓人清靜了?連上個更衣間都要那麼大陣仗……二哥,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可吃了……」
「再等等……」
「等什麼呀,反正這里東西那麼多,先吃個一兩樣又沒關系……」
屋里頭兩男孩正小聲說著話,冷不防大門砰地推開,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從門外大大咧咧的跳進來,雙手叉腰,揚著小臉得意非凡的笑道︰「哈哈!好哇,可叫我逮著了!你們居然偷吃!」
殿內燭火通明,四隅點著敞亮的鎏金銅鶴盞,門外有風吹入,橘紅色的火舌tian舐著白色的燭淚,將滿室的殘影搖碎。屋內鋪著一張錦緣莞席,席中跪坐著兩名總角少年,年紀不過十一二歲,面目俊朗,鼻挺眼凹,五官的線條猶如刀刻般清晰。兩人長相極為相似,其中一名年紀稍幼者從盤中撿了粒蒲陶正欲往口中塞去,被劉病已猛地一嚇,手一哆嗦,那粒蒲陶滾落,順著衣襟骨碌碌滾到門邊。
劉病已順勢揀了起來,捏在手里把玩,好奇不已︰「這是什麼東西?」
「你是何人?放肆!」聲色俱厲,兩兄弟中的弟弟已經憤慨的從席上站了起來。
劉病已先是一愣,卻沒多放在心上,眼前的兩個少年與他年紀相仿,他哪會在意其他,仍是笑嘻嘻的撇了撇嘴,問︰「是吃的嗎?」。手里的東西猶如蜜合藥丸大小,滴溜溜,圓滾滾,青中帶紫的外皮泛著翡玉般的透潤色澤,隱約可見內里絲絲縷縷的筋絡。
「是西域產的一種果子。」兄長將弟弟強行拉住,沉穩回答,面上瞧不出是喜是怒。
劉病已嘻嘻一笑,毫不懷疑的將果子扔進嘴里。
「哎喲!怎麼那麼酸?呸,呸,呸!」蒲陶入口,才嚼了兩下便被他連肉帶皮的吐在一塵不染的青磚地上,「嘴里澀死啦!有水沒有?」不等回答,徑直走到食案前,端起案上的一只瓖金錯玉耳杯一飲而盡。
「無禮的豎子!」弟弟見他穿著滿是泥濘的布履踩上莞席,忍無可忍的跳了起來,揮拳向他砸去。
劉病已機靈的往邊上一跳,避過拳頭。
弟弟想再撲過來廝打,卻隨即又被兄長死命拽住。他氣得臉都白了,嘴里不斷的嚷著︰「二哥,你放開我!我非殺死這個猖狂放肆的混蛋不可!」
劉病已雖不清楚那個兄長為什麼要幫著他,但他向來不拘小節慣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並沒讓他深究,他依然擺出一副小人得志的笑臉,一邊繼續從案上挑揀炙肉干糒等食物狼吞虎咽,一邊覷空還不忘朝對方扮鬼臉。
正吃喝得不亦樂乎,忽然身邊的吵鬧聲安靜了下來,劉病已覺得有些詫異,下意識的扭過頭,只見隔欄的內置帷帳邊長身站了一位少年,發梳總角,金帶垂系。身材雖長得比他們三人都要高挑,但眉宇間稚氣未月兌,削肩窄腰,自有一股弱不禁風的縴細。但他長得十分好看,甚至比之前在掖庭見到那位仙子還要美上三分。
劉病已早忘了吧唧嘴,痴痴的回首凝望。少年不發一語的站在帷帳旁,眸光沉靜如水,波瀾不驚,那兩兄弟倒像是嚇壞了,狼狽不堪的低著頭走向他。兩人剛要,少年抬手制止,兄弟倆驚訝的抬頭,三人視線膠著,須臾,二人心領神會的徑直穿過少年,走入後廂。
「你是他們的大哥?」劉病已好奇的詢問。
那少年緩緩走來,足下不聞半點聲響,長長的衣裾逶迤的拖在青色的地磚上。劉病已忽然覺得地上的蒲陶皮特別刺目,見他裊裊走來,忍不住大喝一聲︰「站住!」
腳步停頓,劉病已撲了上去,趴在地上細心的將果皮碎肉揀了起來,末了,又用袖子將地磚擦拭干淨,這才笑吟吟的抬起頭來︰「好了,擦干淨了。」
那少年居高臨下,眸光流轉,蒼白的俊顏上終于顯現出一絲柔和的笑意。劉病已只覺得他笑容如日月光輝般絢爛奪目,不容直視褻瀆,他心里敬重,臉上自然少了幾分玩謔,起身道︰「你真好,有兩個弟弟陪你一塊兒吃,一塊兒玩。」
少年的眼神忽閃了下,竟有片刻黯淡下來,但轉瞬他已神色如常︰「你也不錯,能找到這個地方來。」
劉病已從盤里取了一塊麻餅,隨手遞給少年。少年微微搖首,劉病已「唔」了聲,正欲縮手,沒想到那少年已伸手過來,劉病已以為他是來接餅的,卻不想那只白皙的手越過麻餅,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嗯?」劉病已見他目光凝重的盯著自己手腕上的那枚身毒寶鏡,忍不住笑問,「你喜歡?我送給你好了!」說著,便要解繩。
少年仿佛突然被火炙燙到了,猛然縮手︰「不!我不要!」聲音清澈,咬字純正。
劉病已咧嘴一笑︰「你一直不,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巴呢。」少年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劉病已也不在意對方話少,自顧自的說,「你多大了?在未央宮住了幾年?平時你們三個都玩些什麼呀?我跟你說,我最喜歡上樹掏鳥窩了,鳥蛋煮熟了很好吃啊……」他在宮里的兩年時光,從未和同齡的孩子接觸過,更別談玩耍了,今日難得踫上,一時興奮,話匣子一開就再也收不住了。
少年並不搭腔,但他凝神注目的表情正告訴著劉病已,他是在認認真真聆听的。劉病已的話題越說越廣泛,只把自己平日里玩耍使壞的招數一起抖落了出來,偶爾說到有趣之處,那少年上身倚靠在玉幾上,嘴角噙著微笑,臉上滑過心動之色。
劉病已正說得唾沫橫飛,剛才那兄弟倆悄悄的從帷後走了出來,躬身在少年跟前站定。少年坐在席上,慢慢收斂笑容,淡淡的問了句︰「妥了?」
「諾,人都回宣室候著了,最近的也在廡廊外。」
少年點點頭,眼瞼低垂,長而卷翹的睫毛微微抖動,如一雙翅翼振顫,大片的陰影投射在那張蒼白如玉的面龐上,蕩漾出一種琉璃易碎的心悸。隔了好一會兒,就在劉病已被這種莫名其妙寂靜下來的沉悶快憋得喘不過氣來時,少年微微一笑,哂然道︰「你過得竟比我好……」語音低迷,說到最後一個字,似乎含咽在喉嚨里,听不真切。
侍立一旁的兩兄弟聞言聳然動容,彼此對視一眼,眼底皆是惶恐。
少年沉默,似乎在呆呆出神,過了半晌,鼻腔里才哼了聲,整個人從死寂中重新恢復活力。他神色溫和的對劉病已說︰「天色不早了,你也該早些回去。」劉病已大為不舍,剛想婉轉拒絕,他卻已不容置疑的下了結論,「金建,你的身量與他相差不多,去取套你的干淨衣裳給他換上,然後送他回去。」
金建,也就是那個年紀最小的男孩,雖然滿臉不情願,卻似乎不敢拂逆了少年的意願,口中應諾,口氣生硬的招呼劉病已︰「你跟我來!」
劉病已舍不得走,卻又不忍拂了少年的好意,于是磨磨蹭蹭的站了起來,臨走揮手,不忘詢問︰「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指了指身邊的男孩,「他叫金建,那你倆呢?」
少年沒吱聲,那個二哥只得硬著頭皮先自報姓名︰「金賞。」
期盼的目光移向少年,少年愣了會兒,緩緩吐氣︰「……陵。」
劉病已自以為听明白了,笑著搖手︰「金陵,金賞,那我下次再來找你們玩!」
少年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目送金建領他出去後,神情猛地黯然失色。
「金賞!」
「在。」
「是他吧?」少年側過頭,看向金賞,「就是他,是不是?」
金賞無奈的點頭︰「是。」頓了頓,又急忙解釋,「先父在世時曾言,此乃遵奉先帝詔令,是以將其收入掖庭養視。」
「他原是皇族子弟,認祖歸宗理所應當,何況還有先帝詔令。只是……如今,困在這座未央宮中,無所倚靠,難道竟能比在民間做個平凡人更逍遙自在麼?」
金賞囁嚅,神情淒惶,眼圈不自覺的紅了︰「先父……先父他……」
少年攤開手,茫然的望著自己的掌心︰「以金將軍之力或能照拂他衣食無虞,但現如今……即便是我,也是身不由己,無能為力,我……連你們兄弟倆應得的封爵……」
金賞撲通跪下,眼淚怔怔落下,伏地拜道︰「爵秩對于我和弟弟而言,並不是最重要的……」
「真的不重要嗎?對于你們不重要,但是對于金氏家族而言,卻是至關重要的呀!」他自嘲般的微微一笑,「但願……他能永遠像今天這般快活下去!能一直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軿車行駛得極慢,劉病已不時好奇的掀開簾子一角向外張望,烏沉沉的夜空里飄灑著如絲細語,車前有小黃門提燈引路,隨著車身有節奏的搖晃,那抹燭光猶如月色般朦朧醉人。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新鮮泥土氣息,即使隔得很遠,也能听見嘩嘩的水Lang拍擊聲。
「那里有什麼?」無法得知身後有什麼,他只能好奇的詢問。
金建端坐在車內,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滄池。」
滄池。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雖然不是很明白那到底是什麼地方,但他何等機靈,金建擺明了一副瞧不起他的態度,再問下去也不見得會有更好的答案。他眼珠子滴溜一轉,腆著笑臉反問︰「你幾歲了?」
「哼。」鼻腔里哼了聲,金建懶洋洋的比劃了一個手勢。
「十……那你可比我大,你是兄長。」劉病已趔趄的車廂內爬了起來,站直身作揖,「金三哥。」
「誰是你三哥?!」昏暗中瞧不出金建的表情,他的口氣雖一如既往的高傲,氣勢卻已減弱許多。
劉病已嘻嘻一笑,挨著金建坐下,拉著他的胳膊,不住的說好話︰「三哥,你和金二哥都是好人,我知道三哥其實最疼病已了,我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夠好,需要三哥教我……」不知不覺中,他把平時應對張賀和許廣漢的那套都使了出來——素日他闖了禍,只要這般軟言哀求,沒有一次不靈的。
金建到底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劉病已的這套阿諛之詞早已練達成精,他哪里抵擋得住?幾句好話一哄,當下敗下陣來,不但把之前的嫌隙拋諸腦後,還真煞有其事的擺出兄長的架子來。他長期居于金賞之下,難得過一回兄長的癮,劉病已又對他不斷示弱,他越發覺得自己需要多多照顧這個小弟才是。
不到一刻的工夫,劉病已已把他和金賞的年紀、好惡模得一清二楚,只是在談起那個金陵時,金建卻總愛閃爍其詞,語焉不詳。
「金大哥今天好像不大開心,可是有誰欺負他了?」
「天下又有誰能欺負他?」金建反唇譏笑,但轉瞬又停了下來,側頭想了想,長嘆一聲,「不過……也許……唉,他要……成親了,所以有點……」
劉病已不解︰「成親是什麼?」
「成親是……成親……噯,你怎麼這麼蠢,連成親都不知道嗎?」。金建揚手在他頭上敲了下,「你還真是無知,連這個都不懂!」說到這里,又不覺得意起來,頗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