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賞娶霍光之女為妻後,兄弟倆便先後升為奉車都尉與駙馬都尉,雖仍兼領侍中一職,但很明顯金賞不再像以前那般經常留宿宣室殿與帝同臥起,金建雖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原由,卻也有所領悟隨著彼此年齡的增長,年少時肆無忌憚、無拘無束的歲月已經一去不返。
這一年,金賞十六歲,金建十四歲。也正是這一年,取代金賞值宿宣室殿的侍中人選換成了金安上——金賞與金建的堂弟,金日磾兄弟金倫之子。
而與此同時,許平君的親事也很快確定下來。許廣漢能結交的人不外乎未央宮少府官署中的同僚,所以能找到的親家也月兌不了這個圈子,他替女兒找的夫君乃是少府歐侯內者令之子。許雖然對這門親事不是十分滿意,然而想到自己的夫君是個閹臣,如果真是考究門第,閹宦之女配閹宦之子,掖庭丞之女配內者令之子,三百石吏配六百石吏,倒還是自家高攀了。
她不敢對夫君明言自己更中意光祿勛張安世的三,想來這門親是無論如何也攀不上的,更何況如果與張彭祖有所關聯,必然會牽扯上那個與他整日形影不離的劉病已,而她現在最怕自己的女兒和那個一無所有的劉病已扯上關系。思來想去,許最終同意了與歐侯家的這門親事,于是擇定某一日,婚家上門納采。
歐侯家也不是豪門富戶,但家境明顯要好過許家,當日歐侯親自領著家僕駕車至尚冠里納采,一時間里鄰聞訊紛紛爭相趕去瞧熱鬧。隨歐侯輜車而來的還有一只竹笥,笥內裝的是三匹素,兩匹染色的帛,還有一匹新織的錦。另外歐侯家還帶來了一些水產,專門放在一輛從車上,細點一下,有二十斤鯉魚、二十斤鯽魚,二十斤刺 ,最稀奇的還是一只不起眼的竹簍內裝著的那只活河黿。
尚未下聘,僅是上門納采便有這等禮數,可見男家對女家的重視程度,也難怪王意會直言說平君是個有福之人。然而許平君自己並不這麼認為,她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婚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還不太了解,只是依稀了解到出嫁便是要離開父母到一個陌生人家里去過日子,而今天來的那些人,正是她今後要共同生活的家人。
一想到這個,她心里愈發惴惴不安,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堂上的歐侯看上去年紀比母親大很多,同樣她的風度氣質也要比母親要高出許多,言行舉止,待人接物,面上都帶著微笑,然而越是如此,平君便越是感到害怕,眼前的婦人高貴中不乏魄力,令她仰止心怯。于是,她緊緊拉著母親的手,有意無意的躲到她的身後,將眾人熱辣赤luo的目光置擋于外。
在場的人都以為她是害羞,男方隨行而來的幾位婦人皆是滿面笑容,不難看出她們對平君的相貌儀容是非常滿意的。
納吉過後是問名,歐侯氏祖姓源自姒姓,春秋末越王勾踐第六世孫無彊次子姒蹄受封于烏程歐余山以南,因為山之南也稱山陽,所以又把姒蹄叫做歐陽亭侯。這之後姒蹄的庶出子孫,分別以地名、封爵為姓在各地開枝散葉,逐漸形成歐、歐陽、歐侯三大姓氏。
策告祖宗,問名卜姓,歐侯氏與許家之間自然不可能存在同宗同源的問題,于是這一關也很輕易便走過場。六禮之中的問名過後便是納吉,歐侯家備禮告知許家決定締結婚姻,兩家就納征所需的聘禮進行了一番商討。
等到納征下聘的那一日,許家熱鬧得連鄰里都跑來湊趣,尚冠里內更是婦人小孩聞風而動。許平君回想起王意以前定親時也曾如此,只是那時自己是瞧熱鬧的,而現在她是被人瞧的。
「沒事的,你別太緊張了。」雖然身邊有王意等女伴相陪,可她听著樓下外堂及院牆內外的喧囂仍是感到莫名的緊張。
她的手指緊緊扣住王意的手腕,久久不肯松手,無論王意如何安慰她,她始終慘白著一張臉,雙眼無神的望著窗外。
窗牖外便是後院的雞窩,母雞咯咯報啼,一聲又一聲,沒過多久,雞窩里像是炸了似的,公雞母雞、大雞小雞一起亂哄哄的鬧騰起來,啼鳴之聲穿透過重重喧囂傳入小閣樓內。
平君的手忽然松開了。
正當王意低頭問她需要點什麼時,她的嘴角卻微微揚起,露出一個十分可人的笑容︰「他們又在偷蛋了。」
王意皺了皺眉頭,很想提醒說今天劉病已隨張彭祖的伯父出城到鴻固 去了,但看到緊張的許平君面上難得有了些許笑意,話到嘴邊又隨即咽了下去。
——————————————————————張賀祖上原住在鴻固 ,後來他們兄弟雖然隨著先父張湯搬遷至長安,可張氏族人卻仍留居鴻固 上。鴻固 位于長安城東南。張賀領劉病已走的是南面的覆盎門,輜車晃晃悠悠的走了大約兩刻時,駕車的老奴在簾外低聲說了句︰「主公,前面就要到博望苑了,是繞,還是……」
張賀撩了簾子往外張望,急道︰「停!停!張望,你真是昏頭了,這都過了。」
張望听主人斥罵,慌道︰「這……這真沒注意到,是老僕的錯,僕疏忽了。」急忙駕車轉向,往回走。
「伯父,我們這是要去哪?不是說要回宗廟祭祀嗎?」。張彭祖好奇的問。
「今日不去宗祠。」張賀的回答十分模糊。
劉病已撩起竹簾子,春日的風吹在身上暖暖的,他細眯起眼,十分愜意的哼起了小調。張賀指著車後一處鱗次櫛比的宅第說︰「那里就是博望苑,你祖父生前住過的地方。」
病已停止了歌聲,探出頭去回望,博望苑修葺得金碧輝煌,階陛前卻顯得有些雜草叢生,一派荒蕪衰敗氣息。
「好是好,就是附近沒什麼人煙,也不熱鬧。」
張賀澀然一笑,想當年孝武皇帝為衛太子廣聚賓客,特建博望苑予這位嫡長子,博望苑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長龍,那是何等的熱鬧?
張望駕車將他們帶到了一處更荒涼的所在,這里已經沒有道路可通行,于是張賀率先下了車。張彭祖與劉病已嘻嘻哈哈的也跳下車,兩個孩子邊走邊扭打玩鬧,時不時的滾到草叢里,壓倒一片又一片青黃交替的草葉。
張望在前頭領路,張賀時不時的辨認一下方位,大約在雜草叢中模索了一刻時,他才啞著聲喊了聲︰「是這兒了!」
于是眾人駐足。
劉病已好奇的湊上前,發梢衣襟猶沾著草籽碎屑,張賀替他拍打干淨,指著跟前一處長滿荒草的大土堆說︰「這是衛皇後的墓冢,你過來給你曾祖母磕個頭!」
病已猛地一顫,面前的土堆不過略高于地平面,封頂最高處不足兩人高,除墓冢封土層邊緣隱約可辨有幾處殘壁斷垣外,實在無法想象這里埋葬了先帝的一代皇後。
「這……」張彭祖口無遮攔的率先叫了起來,「衛皇後的墓怎麼這麼不起眼?」
張賀回頭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嚇得他頓時噤若寒蟬。
劉病已跪下,沖墓冢叩首。張賀又指著衛皇後墓旁的一座僅一人高的土堆說︰「那是你的祖母史良娣。」
張彭祖只覺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劉病已默然無聲,臉上已沒了戲謔的笑容,神情肅然的走到史良娣墳前,恭恭敬敬的行禮︰「不肖子孫病已,向先祖母大人叩首頓拜。」
風呼呼的吹,壓倒成片的草稈,一層接一層的,草面上像是起了Lang花般此起彼伏。
「知道我為什麼今天帶你來這里嗎?」。
劉病已點點頭︰「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張賀不再說什麼,在博望苑北的衛皇後與史良娣的墳前待了片刻,四個人原路返回,一路上劉病已再無半分玩鬧之心,張彭祖心里也沉甸甸的,不敢輕易。
馬車繞著荒涼的博望苑繞了一圈後,張望詢問︰「主公,是否回長安?」
張賀答︰「去廣明苑。」
廣明苑距離博望苑不遠,往西大約兜了小半個時辰,張賀再次領著兩個少年下車步行。廣明苑規模並不比博望苑大,可是卻沒有博望苑那般一望無際的蕭索,遠遠望去,陛前立著兩頭大石闢邪,肋生雙翅,虎虎生氣。
張賀並不側目去瞧廣明苑,仍是一步步走向荒蕪草叢,最後在兩株杏樹下停了下來。再次辨明方位,尋覓良久卻遲遲不見蹤跡,張賀額頭逐漸滲出汗珠。驀地,只听站在七八丈開外的劉病已問道︰「張公,是不是這里?」
張賀聞聲走了,只見劉病已站立的位置,分品字型堆了三個小土堆,封土尚不及人高,被雜草掩埋,不仔細看果然很難發覺。
「他們……又是何人?」
張賀濕了眼眶,細細辨明後方一一指認︰「這一個是你的父親,這一個是你的母親,後面那個是你的姑姑。」
撲通!劉病已雙膝跪倒,雙手抓著墳前的雜草,雙肩微顫,嗚咽的抽泣起來。
————————————————————許是張望真的年紀大了,記性不如從前,茂陵邑在長安城以西,他卻駕車往東繞,等過了渭河到達咸陽 ,已是未時末。張賀原本打算帶劉病已去茂陵祭拜,可照這個時辰如果再往西趕,今晚便無法在日落前趕回長安。
「主公……」因為自己犯了錯,張望的聲音听起來有些顫抖,「不如今晚就宿在茂陵邑吧?」
張賀蹙眉︰「也罷,只是明日一早便得啟程回長安。」他一日不在,許廣漢尚能頂上,但若是時間拖得長了,他擔心他應付不來。
茂陵邑為先帝生前所造,每年花費全國賦稅的三分之一,耗時五十三年之久才完工。輜車未入茂陵邑便能望見茂陵封土,高聳入雲,宛若巍巍青山。除茂陵外,陵邑內尚有其余幾座龐大的封土墓冢。
張賀一一遙相指認︰「這一座是衛青將軍的,邊上緊挨著的是霍去病將軍的……」衛青乃是衛皇後的弟弟,霍去病則是衛皇後的外甥,這兩位將軍在先帝朝時軍功赫赫,衛家勢力的衰敗也正是在這二人亡故後開始的。
「那一座又是誰的?」劉病已心細,發覺茂陵邑內尚有一座陵墓,封土的規制居然比衛、霍皆要高大,僅次于孝武皇帝的茂陵。
「哦,那是孝武皇後的陵墓。」
劉病已呢喃︰「孝武皇後……」
張賀解釋︰「也就是李。孝武皇帝駕崩後,大將軍霍光揣摩聖意,追封李為孝武皇後,陪葬茂陵。」
「孝武皇後……」劉病已一字一頓的念著。不知為何,他遠眺那座松柏郁郁的高大封土,眼前閃動的卻是那個被雜草掩埋,僅兩人高的小土堆。同樣是皇後,生前死後的懸殊卻是那樣的驚人。
「伯父,那一座又是誰的?」張彭祖眼尖的發現居然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封土聳立在視野內。
張賀大吃一驚,去年來時走的也是這條路,卻並未曾發現有此墳塋,茂陵何時又多了一座墓冢?他急忙催促張望駕車上前,隨著距離的接近,大家逐漸發現原來這座墓冢並不在茂陵邑內,而是建在茂陵邑的東面城牆之外。陵園修得十分氣派,墓冢之外尚修園邑,安置戶邑人家居住,粗略估計,不少于百余家。
張賀勒令停車,打發張望下車去問,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張望回來答復︰「這是敬的墓園,園內有園邑兩百戶,長丞奉守。」
「敬又是誰?」張彭祖好奇道。
兩個少年尚且懵懂,張賀卻已了然︰「是上官皇後的母親,也就是霍大將軍長女,車騎將軍上官安之妻。上官年前病歿,皇帝追尊其為敬。」說完,招呼張望繼續趕路。
劉病已愕然︰「皇後的母親也能有此等殊遇?」
「那是自然。」不待張賀回答,張彭祖已在一旁擠眉弄眼,「如果你當了皇帝,也能這樣想抬舉誰就抬舉誰。不過……」他用手肘撞劉病已,「你的皇後又在哪呢?話說,今天可也是平君的大喜日子,你怎麼不去尚冠里慶賀一下?」
「什麼大喜日子?」
「別裝糊涂,平君的婚家今日下聘,別說你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知道的話我還能上這兒來?」
張彭祖一臉不信︰「那你現在知道了?」
「現在知道也趕不回去啊。」
「那你打算怎麼辦?」
「她那麼好哄的一個人,路邊拔棵草送她,她都會高興得當成寶,哪會生氣。」
「就這樣?」張彭祖咧嘴笑著。
病已覺得他的笑容有點寒磣,忍不住伸手模向他的衣衽︰「要不然還想怎樣?去逛茂陵市肆,買東西送她?你明知我沒錢的,要想買東西,行啊!你給錢,只要有錢,要什麼沒有?」
「我——沒——錢!」張彭祖緊緊捂著衽襟掙扎。
兩個少年嘻嘻哈哈,又恢復了玩鬧之心。
張賀坐在一旁,看他倆頑皮耍鬧,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繼而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