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5、參劾

作者 ︰ 李歆

病已的一句無心之言倒是提醒了張賀,孩子大了,身上不能不帶些錢花用,于是回到未央宮後,他便把劉病已叫到跟前。

「你六歲進宮,托養掖庭,宗正那里並無額外貼補,但每年元日大朝,皇帝有撥錢物給予宗室子弟賞賜,你雖年幼,但幸而有了宗室名籍,倒也少少分到些許,只是這錢也並不多。」張賀從櫃子里取出個小匣子,「這里一共有一萬七千三百二十五錢,大部分都是史家托人從魯國送來的。史太給你做的四季衣裳,你年年都有穿在身上,這你是知道的……這些錢我原打算替你攢到娶妻成家時再拿出來給你,但前幾日听你說起沒錢用,倒令我頗有感悟。你也不小了,無錢傍身總也不好。」

他把錢匣子遞給劉病已,病已連連擺手︰「張公你平日替我請先生教學問,花費的只多不少,我如何還能拿這錢?這錢自然得給張公你……」

張賀樂呵呵的笑說︰「你能有這份心我很欣喜,我們的病已畢竟沒有白讀多麼多書。」

許廣漢在一旁听著,也是滿臉歡笑。

劉病已仍是堅持︰「我雖從不曾沾染錢物,過問五谷,但我也知這點錢實在不算什麼……」

「你既知道這點錢不算什麼,那還推諉不受做什麼呢?」張賀笑著將錢匣硬塞到他手里,「你懂事了,以後自己的錢自己拿主意。張某盼的是你將來成人,等他日我老來返家,還需倚仗你床前服侍,你可願意?」

劉病已知道身為閹人的張賀有一個兒子,可是去年亡故了,膝下僅剩了一個與他年歲相仿的孫女,以及一個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孫兒。張賀待他親如骨肉,情同父子,他如何能不感恩戴德?隨即伏身拜道︰「病已願意。」別說只是讓他當床前孝子,就是張賀認他做兒子,他亦無二話。只可惜,平日張賀待他親熱中卻總分了些許上下主從的身份,讓他感到異樣的別扭。

就這樣,劉病已用自己人生里得到的第一筆錢給許平君買了副明月玉,但他卻不知道平君並沒有耳洞。

許平君為了將劉病已贈送的明月戴到耳垂上,特意請王意給她扎了耳洞,為此她痛得抽泣了一天。

王意對平君說︰「你才穿的耳洞,不適合戴這麼粗重的耳,我給你換一副輕巧的耳環先戴著適應適應。」

平君不听,固執的戴了三天,直到耳垂長膿潰爛,才戀戀不舍的摘下明月,收到了自己的妝奩內。

張彭祖問劉病已︰「那副耳你從哪撿來的?」

劉病已直接捶了他一拳︰「撿?你倒是給我撿一副來?上等的羊脂玉。」

張彭祖訝然︰「買的?你花了多少錢?」

「一萬五。」

——————————————————————宣室殿臥寢,燻香裊裊,承塵低垂。

金建數次探頭,均未見動靜,眼見床下堂弟金安上老老實實的歸坐于席,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竟連蚊蟲叮咬面頰都渾然未覺,不由嘖嘖搖頭。

都說他二哥傻,沒想到來了一個堂弟,竟比他二哥更傻。

金建躡足退出寢室,回到正堂上。堂上一干人等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金建目光一掃,上官桀、上官安等人皆是滿臉期待。

「真對不住諸公,陛歇還未醒。」見眾人郁郁,他不由笑著建議,「不如諸位將奏書交給臣,由臣轉交陛下。」

眾人交頭竊語,須臾,上官桀將一只方底錦袋交給金建︰「我等在此等候陛下決裁。」

听這口氣,似乎今天非要等出個結果來才肯罷休了。

金建不敢頂撞,只好踱著步子又蹭回寢室。再度掀開簾子往里探頭,卻不見了金安上的身影,正感疑惑,眼前閃出一道身影,金安上的聲音在耳邊說道︰「三哥,陛下讓你進去。」

金建被他的神出鬼沒嚇了一大跳,一張臉煞白,心兒撲通撲通的跳個沒完。同樣是一聲「三哥」,金安上還不如幾年前的一個小無賴叫得讓人舒服。

皇帝果然已經醒了,正坐在床上飲水,兩位小黃門站在床側搖著紈扇。皇帝頭也不抬,直接說了句︰「呈上來。」

皇帝的未卜先知叫他的心跳得更加快了,多年相處的默契告訴他,皇帝這會兒的心情很不好。

翼翼地把奏書遞了,皇帝眼皮都沒抬一下,從錦袋中抽出一封帛書,打開。片刻後,皇帝將帛書扔在床上︰「讓他們先回去。」

「這……」

「此事朕已知。」皇帝抬起頭來,俊朗的面孔微微泛著一抹紅。從面上看來,這個少年皇帝是英俊的、溫和的、柔軟的,可不知道為何,那雙黝黑的眸瞳卻有股逼人的寒氣噴薄出來,讓金建感到壓力倍增。

金建遵命,退出宣室殿去宣布皇帝的意思。

「去把金賞找來。」皇帝背靠玉幾,對金安上冷聲吩咐。

金安上才跨出門檻,便听身後 的聲脆響,皇帝將那只喝水的玉掃到了地上。

金賞風塵僕僕從承明殿趕到宣室殿時,堂上的尚書朝臣們業已離去,寢室地上的玉片與殘水也都收拾干淨,皇帝好整以暇的坐在床上,含笑注視著他踏進房間。

「陛下。」

「金賞,你來。」他笑著招手,「給你看樣好東西。」

金賞尚無表示,金建侍立一旁卻感到眼皮一個勁的跳動,心里愈發忐忑難安。

金賞接過皇帝手中的帛書,展開。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然而當看到那上面赫然寫著「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稱蹕,太官先置……蘇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乃為典屬國;大將軍長史敞無功,為搜粟都尉;又擅調益莫府校尉。光專權自恣,疑有非常。臣旦願歸符璽,入宿衛,察奸臣變……」的字樣後,向來鎮定的他,指尖亦是止不住的震顫起來。

皇帝面不改色,笑容絲毫未減,只是聲音清冷異常︰「燕王劉旦上書參劾霍光逾制專權,卿以為其罪可實?」

金賞只覺得渾身冰冷,如墮冰窟,言語無序︰「臣惶恐,臣不知……」霍光專權,世人皆知,但他卻不能在皇帝面前坦承,只因霍光不僅權傾朝野,更是他的岳丈。

「你想……朕怎麼辦?」一字一頓,皇帝輕聲問他,看似是尋常的問候,實則話中的分量重逾千斤。

金賞只覺得胸口一窒,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霍光與上官桀父子之間的爭斗已經到了你死我活、彼此難容的地步。霍光在朝堂上寸步不讓,在極速擴張自己勢力的同時,又極力遏制其他黨派勢力。不僅皇帝的母姓外戚趙氏無法在朝堂上佔據一席之地,就連鄂邑長公主、御史大夫桑弘羊,也無法讓其族內子弟、黨羽插足,霍光總以冠冕堂皇的言辭回絕他們的姻親連帶,以權謀私,而另一方面自己霍氏的子弟、黨羽卻一一安置進來。

霍光的舉動引起多方不滿,上官桀父子、桑弘羊、甚至長公主,無一不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

金賞是清楚目前的朝政局勢的,正因為清楚,所以當自己面對這份奏書時才會異常驚恐。今日霍光休沐,不在宮中,上官桀等人正是覷準了這個大好機會在皇帝跟前上了這封奏書,如果皇帝有心鏟除霍光,只要將這奏書下傳有司處置,自然會有人接手查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霍光以及一干黨羽拿下。

金賞心驚膽寒的抬頭,皇帝看似平靜的眸底正有一片熊熊烈火在燃燒。這麼多年,他以幼子之身榮登大位,處處受人挾制,如今有這麼個大好機會擺在眼前,他怎能不興奮?

金賞只覺得嗓子里干澀異常,啞著聲說︰「臣無話可說,但憑陛下決斷。」口中如此念著,腦子里卻在亂糟糟的思忖,霍光雖在宮外,可他在宮中亦是黨羽不計其數,若是事發,不可能收不到風聲。說不定這里奏書才送達皇帝手中,霍光便已知曉,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霍光是束手就擒,還是把心一橫,索性反了?

一想到反,他不禁打了冷顫,皇帝嘴邊噙著一絲冷笑,怎麼看都是高深莫測。他服侍了皇帝那麼多年,說實話皇帝的性子並不太像先帝,先帝有雷霆的手段和魄力,足以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過眼前的這位少年皇帝也並不太好欺辱,就如同他幼年時的名字一樣,弗陵,弗陵……每每想起鉤弋殿中那個貌美的女子嬌聲喊著這個名字時的樣子,他便覺得皇帝不愧是她的兒子,宛若那秦嶺上的一抹丁香,嬌美柔軟卻絲毫不可欺凌。

她喚著兒子名字的時候,那副神情,足以讓人堅信,她對這個兒子懷報著何等樣的期許——弗陵,弗陵,不可欺凌。

金賞在腦子飛速盤算,若是霍光被逼反了,手下能動的有多少人馬?首當其沖者當屬光祿勛張安世,此人掌管著未央宮宮城內外的大部分兵力,羽林郎衛俱握他手。張安世雖然向來以霍光馬首是瞻,但造反謀逆這等大逆不道、誅滅九族的重罪,張安世他可擔得起?

如此一想,霍光夠膽反逆的可能性又小了很多。

金賞將奏書只字不漏的反復看了兩遍。

若是霍光當真反了,只怕也討不到好去,不說上官桀等人早在京畿布防,霍光的人未必動得了,只說那個燕王劉旦,京畿若有變故,正如奏書上所說,燕國的兵馬首當其沖,立即便會率先進京勤王,各路諸侯亦會有所響應。

金賞若有所思,良久,澎湃的內心在激蕩中漸漸回復平靜。

皇帝的嘴角仍是帶著那抹冷笑,只是這時落在金賞眼中,已平添出一份無力的自諷。

金賞不再彷徨,神色也逐漸歸于波瀾不驚。皇帝知道他想通了,于是慢吞吞的開口︰「你去吧。」

「諾。」他將奏書交還,隨後退出寢室,在踏出門口前忍不住又回首瞄了一眼皇帝的神情。看到皇帝將帛書隨手塞到了枕下,懸著的心終于非常篤定的放下了。

金建像只貓似的躡足追了出來,落地輕盈無聲︰「哥……」

金賞目不斜視,加快腳步出了宣室殿。枝頭的蟬振翅長鳴,陽光肆意的灑在他的身上,他憋足氣往滄池方向走。

「二哥……」金建到底年幼,按捺不住浮躁的心性。在滄池前,他終于追上兄長,攔住問道,「這兒沒人,你趕緊透點風給你兄弟我吧,陛下到底在生什麼氣呀?我都不敢在他跟前吭聲了。」

金賞吸氣︰「你難道看不出來?」

金建倒也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是在生霍大將軍的氣嗎?」。

金賞冷笑︰「陛下自八歲即位以來,每日都在忍受這種任人擺布管制的悶氣,難道會獨獨今天為了這個大發雷霆?」

金建見兄長不陰不陽的笑著,不由煩躁得連連跺腳︰「有什麼話不能說開的?非在我面前故布什麼玄機,是,我蠢我笨,我就是看不明白陛下今天為什麼生那麼大的悶氣,他要真不喜歡霍大將軍,既然有書上奏,不妨就事論事……」說到這里,他猛然做出恍然狀,「難道陛下是顧忌到霍大將軍與你的關系,所以才悶悶不樂?」

金賞「哈」的一笑,知道自己這個弟弟天真,如果不把話挑明分清楚丁是丁卯是卯,他恐怕真的永遠不會琢磨出其中的道理。

「先帝一共有幾位皇子?」

金建一怔︰「六位啊。怎麼了?」

「現在還剩了幾個?」

金建掰著手指一個個數︰「長子劉據謀逆自縊,次子劉閎早夭,三子劉旦,也就是燕王,四子廣陵王劉胥,五子劉髆受封昌邑王,可惜也死了,現在繼承王位的是他的嫡子劉賀,剩下年紀最小的就是陛下了……」

「是啊,衛太子劉據是衛皇後所生,昌邑哀王劉髆是李所生,子憑母貴,論身份、年序,這兩位顯貴的皇子要不是都死在了先帝前頭,你覺得以陛下的年紀能有機會坐上龍輿嗎?」。

金建咬著唇,臉色微微發白︰「我才不管那些掖庭傳出的風言風語,我只認陛下才是真命天子。」

金賞嗤然一笑︰「帝王家的家事再小也是國事,燕王和廣陵王本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他倆心里對陛下繼承大位不服,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陛下即位之初,燕王便公然表示不承認陛下乃是先帝所選,那時若非有四位托孤大臣在京都盡心輔佐,全力施為,保不齊這天下會鬧出什麼樣的大亂子來。你以為陛下最討厭的人是霍光嗎?霍光即便再專權,至少這幾年來他對陛下,對整個劉姓漢室一直是兢兢業業的盡心輔佐,沒有絲毫的跋扈與不敬。但換作燕王與廣陵王,對陛下能做到如此嗎?這回若是逼反了霍光,到時燕王帶兵入京,你覺得陛下還能安安穩穩的繼續坐在前殿之中,領受百官朝拜嗎?」。

一番剖析將金建說得啞口無言,他雖然單純,但並不愚鈍,金賞的話字字句句都打在了他的心坎上,所有的困惑也都在頃刻間迎刃而解。

「那陛下這次……」

「倚仗霍光還是倚仗劉旦,這是個二選一的問題。」

答案呼之欲出。

這一回,連金建也不得不承認,難怪陛下一遇到什麼事總會先找他二哥,金賞雖然只比他大了兩歲,揣摩皇帝心思的遠見卓識的確要高出他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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