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陵作為一個新建成的陵邑,能在短短數年之類遷入上萬戶居民,形成為一座規模完善的城邑,可想而知當今天子對他的生母傾注了多大的孝心。
因為人數眾多,傳舍無法一下子接納四十余人的隊伍,于是除了金氏四兄弟和劉病已一行四人以及十名童子郎之外,其余的人只好分散各奔親友,尋求投宿。
驛館的房間不多,王意和許平君住一間,金陵、金賞、金建住一間,張彭祖、劉病已、金安上住另外一間。雲陵傳舍的驛丞與三名驛吏在面對一大群京城來的少年面前顯得戰戰兢兢,生怕招待不周,幾乎是窮盡一切辦法來討好這些身份顯赫的貴客。而他們這群人里頭論年序,本應是金陵最大,可與出面與驛丞商談,安排住宿的人卻總是金賞,那個做大哥的反而總是默默的靜候一旁,什麼話都沒有。
驛吏們很巴結,晚膳準備得很豐盛,至少平君認為這些食物已經很美味了,可坐在她旁邊的金陵卻很少動木箸,直到平君把自己的飯菜全吃光了,他的食案上擺放的肉菜基本沒怎麼減少,只是吃了一麥飯。
一時間平君以為是自己的味覺出了問題,明明她覺得飯菜很可口,以至于還額外增加了食量,可為什麼金陵卻好像沒什麼食欲似的?她側首去瞧劉病已,發現他面前的盤多半已空,驛吏正在邊上替他添飯。再回過來看金氏兄弟,平君端詳了片刻才猛然發覺,原來不單單只是金陵一人給她強烈的奇異感,金家四兄弟在用膳時,舉止行為都透著一種與眾不同的優雅。
她眨巴著眼再往左看張彭祖,慢慢的發覺他吃飯時細嚼快咽,飯粒、羹湯從未漏灑在碗盤外,食案上碗箸擺放整齊,絲毫不亂,一點也不像她和劉病已,幾乎是吃下去一大半,食案上漏了一小半。和張彭祖相處多年,她竟從沒留意到,原來他在吃飯時竟也有如此斯文規矩的一面。
不由自主的,她的面頰燒了起來,耳廓滾燙,本來非常好的食欲也因此瞬間消失,當驛吏在旁邊小聲問她是否需要添飯時,她滿臉通紅的搖了搖頭。
「怎麼了?」金陵側過頭問,聲音壓得很低,顯得分外溫柔體貼。
平君再次搖頭,剛想,突然胸口發悶,她不好意思的拍了拍胸口,可終究沒能緩過氣來。
「呃!」她打了個嗝,已經很燙的面頰再度升溫,她趕緊捂住嘴,但一點效果都沒有,「呃……呃……呃……」
她尷尬得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金陵先是微微一愣,轉而笑道︰「喝點水壓一壓。」說著,將自己案上的一只耳杯遞了。
平君不敢看他的臉,低著頭說︰「謝……呃……謝。」接過耳杯,慢慢的將水一口口咽下喉嚨,直到一杯水全部下肚,撐得整個胃發脹想吐,打嗝的現象仍舊沒有好轉。
「怎麼樣?」
「呃……沒……呃……呃……沒好……呃……」她難受極了,心里既羞愧又委屈,眼圈一紅,大大的眼楮里含住了水汪汪的眼淚。
「砰!」
「啊——」
背上猝不及防的被人用力拍了一掌,嚇得她遽然大叫起來,臉色刷的由紅變白。
劉病已不知道什麼時候蹲在了她的身後,笑嘻嘻的說︰「喝水是沒用的,最好的解決辦法得靠這樣!」
金陵微蹙眉尖。
平君不知道是嚇到了還是被打疼了,小臉煞白,淚珠兒在眼眶里打了一個圈,突然哇的聲掩面哭了出來。對面金賞非常不苟同的沉下臉,劉病已笑道︰「真的有用啊,已經不打嗝了,你還哭什麼?」
張彭祖見怪不怪的放下,王意無奈的嘆了口氣。
金陵的眉尖蹙得愈發明顯,他面無表情的 了眼笑嘻嘻的摟著平君肩膀把她搖來晃去的劉病已,忽然伸手握住平君掩面的手,起身拉著她站了起來。
平君的小手柔若無骨,軟軟的沾著冰涼的淚水,他頭也不回的徑直將她牽領出門。
劉病已錯愕的騰空張開著自己的雙手,茫然的看著那對少男少女跨出了門。
「平……」
他剛要起身,肩上重重壓上一只手,金賞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笑吟吟的端著一只酒卮︰「劉兄弟善飲否?可賞臉飲一卮?」
——————————————————————入秋的夜,涼如水。
平君站在庭院中嗚嗚的哭泣,起初還覺得心里有種莫名的羞愧和委屈在作祟,促使她除了哭泣想不起別的,可哭得久了,腦袋便嗡嗡發脹,被冷風一吹,更加頭疼欲裂。于是她的注意力轉到了別處,反而忘了自己為什麼要哭了。
金陵站在離她兩丈開外的地方,靜靜的望著這個哭得鼻子紅彤彤的小女孩,她不是長得太漂亮,比起他日常見慣的那個小女子,她雖然年長了少許,卻反而更像是個女圭女圭。
他在心底無聲的嘆了口氣,認識如意的這四年來,他從未見如意這般哭過,即使去年她的母親因病過世,她的哭泣也是完全依照禮儀,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不該哭,按部就班,絲毫不錯。
出于好奇,他忍不住問︰「你幾歲了?」
平君正覺得頭疼,听他這麼一問,便抽抽搭搭的擦干眼淚︰「十歲。」頓了頓,反問,「你呢?」
他不覺一怔,很少有人問及他的年紀,因為他的年齡從來都是最最無關緊要的一件事。即使將來他長到二十歲,只怕仍會被人當成小孩子看待。
「十五了。」
平君的眼眸亮了下︰「比病已大三歲呢,難怪你長得那麼高。」
金陵笑了,這個女孩子很單純,不同于如意的單純——如意單純得矜持,而她,單純得……可愛。
她也報之一笑,露出兩排珠貝般的牙齒,整齊白亮。笑容使得她看似平常的容顏散發出一股柔和的光芒,在夜空繁星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金陵心中一動,不由問道︰「白天……那首‘摽有梅’是你唱的?」
她顯得很不好意思︰「是啊,唱得不太好听,我沒想到車後還有人……」
「這麼小的年紀,也需要急著‘求我庶士’?」他的口吻略有調笑之意,卻並無半分嘲弄之色。
平君用牙齒咬著唇,一臉憨笑,其實她並不太懂這首詩的意思,詩經中記載的句子她記得完整的並不多,而這首《摽有梅》不過是今天在王意的教授下現學現賣。她是全憑著記性好,依樣畫葫,並不十分了解這首詩其實描繪的是女子迫切渴求愛情的心情。
金陵微笑以對,仰頭看向天空。夜色很美,繁星閃爍,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想不想听一個故事?」
「故事?」她吸了吸鼻子,好奇的走近他身邊,「好啊,我最喜歡听故事了。」
他扭頭看向東南方,平君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夜色中百丈開外烏沉沉的矗立著一座參天墓冢,封土呈覆斗狀,即使站得這麼遠,也能感受到那種蒼茫迫人氣勢。然而金陵面上的神情卻是出奇的放柔了,遙望那座高聳的墓冢,他的聲音仿佛在囈語︰「從前有個女子住在河間郡,早年父親犯了過錯受了腐刑,于是入宮當了黃門,因為離家遠,即使休沐也無法回家團聚。她長成窈窕少女,卻很少見父親的面……你沒法體會,父親是閹臣的滋味……」
「我知道啊。」平君插嘴,眼楮忽閃忽閃的像極了閃光的星星,「我父親就是……」
金陵猛地扭過頭,他的動作如此突兀急促,以至于本來並不在意的平君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
「你……」
「可是我每旬都能見到父親一面,父親雖然不常回家,但休沐在家的時候對我卻是非常好。我也知道我的父親跟別人不一樣,但是沒關系,他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見金陵一直怪異的盯著她,她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尖,「是不是打斷你講故事了?呵呵,你繼續說,我保證不再插嘴了。」
金陵呆呆的看著她,過了好久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思緒,繼續講道︰「再後來,女子的父親亡故了,她及笄那年家里窮困潦倒,于是有親戚領她去了一個地方,告訴她應該如何唱歌,于是她唱了首‘摽有梅’……」
平君tian了tian唇,總覺得哪里怪怪的,一時卻想不起來。不過她既然答應了不再插嘴,故事沒講完之前便只好先保持緘默。
「歌聲引來了一位男子,那是個很有權威的人,他一眼就看中了她,于是將她帶回了家里,納為侍妾。從此她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她的族人也因此收到了豐厚的回報,她的夫君很有錢,能滿足她的一切,可她只是個侍妾,而且他上了年紀,家里又有很多很多其它的妻妾……」
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久久不再言語。
平君靜靜的等了好一會兒才尷尬的問︰「講完了嗎?」。
金陵垂下眼瞼,默默點了點頭。
平君笑道︰「你這故事編得一點都不好。」
他抬起頭,表情怪異,過得片刻,啞聲問︰「為什麼?」
「一听就知道你拿今天的事現編了來取笑我的,我才不是故意唱歌來吸引什麼有錢人注目呢。我……我跟你說,其實我已經訂過親了,我以後要嫁的人也是閹人之子,所以我不怕他敢輕視我,也不怕他會小瞧我,以後他若對我好,我也會對他好……我是獨女,我父親只有我母親一個妻子,我以後也要像我父母那樣生活,因為這樣的相處讓我感覺很舒心,我喜歡待在這樣的家里。」
金陵神情專注的聆听著她的話語,唇角微微扯動,最後走到她跟前,伸手用手背貼在她的臉頰上︰「夜冷,凍著,回屋吧。」
她的面頰冰冷,可他的手背暖得像手爐,平君用手噌了噌他觸模過的地方,嘻嘻一笑,轉身跟上他的腳步︰「和你挺有意思的,你不會像病已那樣惡狠狠的捉弄我,即使剛才你編故事取笑我,我也沒覺得不好,反而很開心。」
金陵腳步不停的穿過中庭,語氣溫和的笑說︰「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太不擅長編故事了,居然被你一眼就識破了呢。」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回到門廡,推門剛跨進門檻,一陣酒氣撲鼻而來。平君喊了聲︰「什麼味兒啊,好臭。」喊完便愣住了。
張彭祖和劉病已倒在了席上,食案邊吐了一地的污穢,劉病已滿面通紅的呼呼大睡,不省人事,而張彭祖卻還在不停的嘟囔︰「來……再來……來……」
金安上正與館吏一起幫忙將兩人從地上拖起來,金建臉色也頗為紅潤,雙目混沌,走路踉蹌,但好歹神志還是清醒的,見到金陵和許平君進屋,還知道憨笑著打招呼。
「怎麼回事?」金陵質問。
金賞面不改色的解釋︰「一時高興,酒飲多了。」
平君聞言「呀」的一聲低呼︰「他倆可從沒飲過酒。」焦急的飛撲,拉著劉病已軟趴趴的身子搖晃︰「醒醒啊,病已哥哥!病已……劉病已……」見他沒反應,又只好去拉張彭祖。
金陵不露聲色的乜了金賞一眼,金賞微微一笑,略帶自責,然而眼神卻又無比的坦然,至此,金陵也只好無奈的笑著搖了搖頭︰「把他們扶回房間去,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于是金賞也幫忙,四五個人合力將張彭祖和劉病已扛了起來,平君跟著他們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一事︰「對了,意她人呢?她不會也喝醉了吧?」
金賞挑了挑眉,回想起那名少女鎮定自若的連干七八卮酒水而面不改色的情景,只得哂然一笑︰「她說陪我們飲酒沒意思,自個兒先回房睡了,姑娘你也趕緊歇著去吧,病已和彭祖有我們照顧。」
平君對病已他們爛醉如泥的樣子雖然有點不放心,但男女有別,在外住宿不比家里隨意,她沒法堅持,也只能作罷,和金陵作別,然後自己回房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