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2、前奏

作者 ︰ 李歆

劉賀自即位起始,便很少參與百官常朝,每日與昌邑國臣僚混在一起,在宣室殿私下會晤.

而六月廿八,在未央宮正殿路寢東廂,大司馬大將軍霍光突然召集丞相、御史大夫、將軍、列侯、中兩千石、大夫、博士等諸多朝臣。人一到齊,侍衛便將大門關上,期門武士更是在門外圍了個水泄不通。

到會的**多顯得有些驚訝,但是多年為官為將的經驗讓他們都很有自控的能力,大家一齊把目光投向霍光。

霍光高聲︰「昌邑王言行昏聵yin亂,恐怕會危及天下社稷,今日召集大家,便是要問問大家對此怎麼看?」他直呼劉賀為昌邑王,而非陛下,這言下之意到底要諸位怎麼看,已經不言而喻。

一言既出,殿內一片嘩然聲,膽子大點的皺著眉頭直搖頭,膽子小的把腦袋低得恨不能鑽到席子底下。

這時田延年離開席位起身走到霍光身前,他腰上居然懸著佩劍,進殿時亦不曾解下。只見他一手扶著劍鞘,一手按著劍柄,對霍光大聲道︰「先帝將幼孤托付將軍,把天下的興亡寄予將軍,是因為將軍忠誠賢能,能夠穩固這劉氏江山。如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漢室的皇帝傳代的謚號乃是一個‘孝’字,正是以孝行為本方能長有天下,令宗廟永享祭祀,持續傳承,如果主上昏聵,令漢家斷祀,將軍即使以死謝罪,又有何面目到九泉之下見先帝?今日之議,將軍不能再有絲毫猶豫,應當即刻決斷!群臣中如有拖延應答者,臣請用手中劍斬之!」

劍出鞘三寸許,爍爍寒光刺痛每個人的眼楮,殿上之人頓時噤若寒蟬,一片鴉雀無聲。霍光環顧四周,目光落到每一個人身上時顯得那麼親切可親,最後他無奈痛惜的起身朝著田延年一拜以謝,用深深自責的口吻說︰「大司農斥責的是,如今天下騷動不安,光理當受此責難!」

這樣唱作俱佳的一番威逼利誘,再愚蠢的人也能立即做出一個最明智的選擇來,更何況現在坐在殿上的都是一些非常具有政治頭腦的公卿。也不知道是誰帶了頭,站起身來,隨後嘩啦啦的起來一大片,所有人斂衽叩首,齊聲道︰「萬姓之命系于將軍!我等唯大將軍令!」

田延年收起了劍,狡黠精明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霍光卻沒有笑,他用一種常人不易察覺的肅然正氣掩飾了自己內心的焦慮,他退後一步,讓出位置,楊敞在他凜冽的目光注視下,顫巍巍的站到殿前,以丞相之名,號召群臣草擬奏書,然後一個不落的讓他們在奏書上簽下名諱。

霍光轉過了頭,一名小黃門悄無聲息的從角落里竄了出來,像影子一般附耳︰「金侍中讓小人先行回來告知大將軍,陛下的車輿二刻前剛剛離開了長樂宮。」

霍光的眸底一片深沉,猶如平靜無波的海面,然而海底已然是洶涌暗流。

驚濤駭Lang,即將掀起。

———————————————————————————————————————————————————————車輪碾在青石板上,馬蹄雜碎的聲響敲擊得他心口一陣兒煩悶。

「不過是個擺著好看的小女子!」劉賀冷笑。

同乘的嚴羅紨十分明了他所指的是誰,先是嗤然一笑,然後回想起皇太後端坐在長信殿上一絲不苟的神情,忽然一嘆︰「也難為她……」

這聲音卻是低不可聞,劉賀似乎沒听見,側過頭問了句︰「什麼?」

她醒過神來,皺起了眉頭︰「小太後並不惹人討厭,惹人厭惡的是她的那群七舅八姨。」

這回他听清了,鼻腔里很不在意的哼了聲,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再多的舅姨,不過是沐猴而冠。」

嚴羅紨不理會這些,身子軟綿綿的纏繞上去,嬌嗔道︰「我的陛下,你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封後呀?你可得為我們持轡多想想啊。」

劉持轡是他和嚴羅紨的女兒,正是牙牙學語的可愛年齡,他向來視為掌上明珠,寵愛有加。

劉賀想起了女兒,不禁頗為自得的一笑︰「快了,快了。」薄薄的唇線,上翹的唇角,壓抑不住少年滿心的戲謔。

快了!快了!

這個天下是姓的劉,不是姓的霍!他要讓那個能把自己抑郁而死,卻沒法令他人抑郁的劉弗看看,他是如何收拾掉那幫猖狂無德的老家伙的。

他是劉賀!是劉家的子孫!是孝武李皇後的孫子!豈是那個靠耍胡巫爭寵的鉤弋趙氏的無能子嗣可比的?

車隊將入未央宮,龔遂從隊尾躥到了車輿旁,幾乎是用一種恐慌的聲音說︰「陛下!安樂遣人來報,陛下的輿隊才離開,霍光便帶著人闖進了長樂宮!」

「闖?」劉賀對這個字不以為意,即便現在的長樂衛尉換成了安樂,霍光作為本朝的大司馬大將軍、上官太後的外祖父,若是想到長樂宮探望皇太後,亦是無可厚非的事。何至于要用一個「闖」字?「安樂人呢?回宮後傳他來見我。」

「諾。」龔遂嘴里答應著,卻沒法讓自己煩躁不安的心平靜下來。敏銳的觸覺總讓他惴惴不安的預感到今天的事有點兒不太正常,但這樣的預感無法向皇帝明言。

未央宮的大門近了,一切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兵衛們林立在宮門兩旁,在車隊通過時,跪下行叩拜大禮。

龔遂扶著車廂,在嘎吱嘎吱聲中經過範明友的身邊,後者正仰高了頭顱目視車輿,目光與龔遂相觸,他頷首微笑。

龔遂恢復了鎮定,車隊平安的進入未央宮,他扭頭再次看了眼範明友——他已經從地上起身,正指揮著手下關上大門。

重重的宮門闔上的一剎那,發出砰然聲響,龔遂的心猛然一跳,他忍不住叫道︰「範明友為什麼會在這里?」

這個問題他問的是自己,可沒想到叫的聲音過高,被車內的劉賀听到,回道︰「範明友身為未央衛尉,他在東門有什麼稀奇?」

龔遂只覺得汗濕衣背,範明友是未央衛尉不假,但他另一重身份已是度遼將軍。身兼數職的範明友未必就得日日親自守衛宮門,即便是他親自守衛宮門,未央宮那麼多道宮門,也未必就一定是守在這一道東門前。

「陛下!」也許真的是他過于杞人憂天,但太多的巧合並攏在一處,便能讓人產生出許許多多的憂慮。他剛想開口提醒,突然車駕前聚攏起十來名同僚,為首的是劉賀的姐夫昌邑關內侯。

這一行人靠近車輿,將馬車直接攔停下來,然後更多的人蜂擁而至。

「陛下!事有蹊蹺,安樂被霍光等人扣下了!」

車廂內沉默了片刻,問︰「何故?」

中尉王吉抹汗︰「霍將軍帶著三公九卿、文武百官一齊去了長樂宮面見太後!」

不等王吉擦完汗,後面馬上有人主動補充︰「霍光等人進宮後沒多久,便擁著太後坐輦出宮,不等安樂有所反應,便被他們綁了。」

簇擁在一起的人們逐漸嗅出敏銳的異樣,忍不住首先質問︰「霍光這廝在圖謀什麼?」

「結黨眾,挾太後,綁朝臣,這可都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霍光要謀反!」

「他想造反!」

聚攏的人越來越多,爭論聲也越來越嘈雜,兩百多人你一言我一語,搞得章台街猶如市肆口。劉賀听得氣悶,刷的撩開簾子,也不等黃門伸手來扶,已是一臉怒氣的站到了車架上︰「亂成這樣像什麼話!」

昌邑關內侯向來受劉賀敬重,他為人也極為穩重,這時卻也放出狠話來︰「陛下!當斷則斷啊!」言下之意仍是希望劉賀遵照他們原先一直計劃的那樣,若要徹底瓦解霍氏黨羽,首先得下殺手干掉霍光。

劉賀眼中殺機乍現,王吉慌道︰「陛下切不可動此念,霍光雖為權臣,卻非奸臣,又是受孝武皇帝遺命的輔佐大臣,我們殺了他事小,使陛下英德有損便得不償失了。」

劉賀沉默,四周的臣僚倒有半數仍是贊同誅殺霍光的建議。

龔遂道︰「這事回殿內再議不遲。」

這話劉賀倒听進去了,畢竟一大群人擠在章台街上吵吵嚷嚷的實在不成體統,他將簾子猛地一摔︰「回宣室殿!」

車隊終于繼續動了起來,嚴羅紨見劉賀臉色不豫,問道︰「出什麼事了?」

劉賀咬牙慍道︰「朕看在祖父的面上,還打算留他幾分顏面,沒想到這個老匹夫,自己倒先急著要把這份老臉給丟盡了!」

嚴羅紨也算是個聰明人,很明白在劉賀生氣的時候盡量不要去試圖觸踫他的怒氣。果然劉賀很快便鎮定下來,恢復漫不經心的散漫,笑嘻嘻的說︰「你先回掖庭,等朕辦完事去瞧瞧持轡。」

她乖巧如貓的輕輕嗯了聲,依偎。

車到正殿階下,劉賀在眾人簇擁下下了車,嚴羅紨仍是隨車回掖庭椒房殿。通往宣室殿的台階上矗立著侍守的郎衛,劉賀步履穩健的踏在石階上,略偏過頭,他在兩丈開外看到手提虎子的金賞。此時日頭高升,烈日下的金賞面色如雪,神情卻有些茫然,劉賀微微一笑,脖子仰後喊了聲︰「金賞。」

金賞恍惚未聞,身後的金安上推了他一把,他這才醒過神來,觸到劉賀犀利清冷的目光後,他渾身不由自主的顫了下,把頭顱低了下去。

「就這麼討厭朕?」他的笑容冷峻中帶著一絲殘酷,死去的金建在他右手小臂上留下了一道寸許長的創口,但他覺得這道創口更像是留在了金賞的心上。眼前的他,魂不守舍,猶如活死人。他忍不住便怒火燃燒起來,「你以前就是這麼侍奉昭帝的?」

這一聲喝挾帶著屬于帝王不可拂逆的威嚴,金賞哆嗦了下,頭垂得更低了︰「臣不敢。」

劉賀似乎把折磨他作為了一種樂趣,踩踏了金賞猶如踩踏了劉弗,他孜孜不倦的做著這件本該毫無意義的事。

通往宣室殿的廡廊上一片冷清,劉賀領頭,身後拖拖拉拉的跟著二百多名他從昌邑國帶來的親信。守門的中黃門遠遠見皇帝走近,趕緊把門打開,劉賀跨步邁過門檻。也正是在那個剎那,本來緊跟他之後的金賞、金安上兩兄弟突然停下了腳步,尾隨的二百多人莫名的跟著停下。劉賀尚未察覺異樣,四名守門的中黃門卻突然動作迅速的將大門關上。

「干什麼?」

「為什麼關門?」

「你們想干什麼?」

門嘎嘎的合攏,門縫里留下的最後一抹殘影是劉賀驚駭的扭過頭——大門阻隔了帝王和臣子的距離,兩百多人怒目相斥,金賞和金安上漠然的看著他們,宣室殿四周腳步聲迭起,三四十名黃門涌了出來,一字排開擋在了大門前。

但這樣的氣勢無法阻擋住昌邑國眾人的怒火,叫罵聲,吵嚷聲更加洶涌,甚至有人在說理不通的憤怒下徑直沖過來向金賞揮起了拳頭。

金賞沒當回事的抬臂擋了回去,那顆老拳沒挨到他的身卻反被他狠狠砸倒,頓時怒罵聲中響起接連的慘呼聲。金安上同樣也沒手下留情,兩個年輕人仗著自己體力上的優勢,將沖在最前頭的幾位文官一通猛揍。但很快,這種局面到底還是人數眾者佔據優勢,洶涌而動的兩百多人沖向宣室殿大門,那種氣勢足以將金氏兩兄弟連同那些宦臣一並撕碎。

金賞額頭上挨了一爪,被對方尖銳指甲抓破了皮,血絲滲透進他的雙目,令他慣常溫柔俊逸的面容看起來張揚著眥裂的猙獰。也就在這個時候,空蕩的廡廊上響起如雷般振鳴的腳步聲,那些身穿甲冑,腰掛佩劍,手持槍戟的衛隊出現的時候,嘈雜和憤怒的人群終于震駭的忘記了所有的動作。

那不是宮中尋常的衛隊,那樣森然整齊的步伐,如同地獄里冒出來的索魂戰士。

「羽……羽林孤兒——」終于有人顫抖著喊出了他們的名號。

為國羽翼,如林之盛——這是一支始創于孝武皇帝之手的特殊騎兵,用于皇帝貼身宿位。這支本該擁躉漢家天子的羽林衛,卻像是殺伐的地獄使者般降臨宣室殿門前,凶神惡煞的將昌邑國眾團團圍住。

寒光如雪的兵刃,鴉雀無聲的驚悸。

一切來得都是那麼突然。

———————————————————————————————————————————————————————「這是做什麼?!」這是質疑,同時也是斥責。這是天子的威儀——天威的盛怒。

劉賀听著厚壁重門外嘈雜的慘叫怒罵聲,眯起了眼,眸光背後是一片森冷的寒意。

宣室殿的大堂上分成兩列隊形,猶如平時常朝一般,三公九卿齊聚一堂,大多數人在他凌厲的鄙視下都保持著垂首的姿態,但站在隊首的霍光顯然不同。

霍光面容平靜,儒雅的姿態一如平日在朝上听政。劉賀問話後,他跪了下來,不卑不亢的回道︰「奉皇太後詔,不許昌邑群臣進宮!」

劉賀面上滑過一道狠戾,他不是愚蠢的人,所以霍光擺弄出這樣強悍的陣式來,他已能隱約猜到今天被擋在門外的兩百多人會遭到怎樣的排擠。他本是靠這些從昌邑國帶來的臣子來取替霍光這批霸朝為患的權臣黨羽的,也曾想過霍光被逼急後要麼順服,要麼便會采取極端的手段來造反。

但顯然霍光不是前者,目前的舉動也不是後者——霍光抬出了皇太後來壓他這個天子,想用一種合理合法的姿態將他剛剛張開的羽翼剪去。劉賀不禁冷笑,原來是這樣,原來眼前這個該死的老匹夫還是妄想將他變成那個無能的劉弗一樣,想借著這個機會鏟除他培植的羽翼,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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