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賀被廢,事情按照預想的計劃順利完成,等霍光把劉賀送回昌邑官邸後,每個人都如釋重負的擦去額頭的汗水。
上官如意重新入住未央宮,眾臣奉太後臨朝省政,霍光認為太後臨朝需明經術,便將夏侯勝遷任長信少府,負責教授太後《尚書》。
如意天資聰穎,夏侯勝儒學淵博,可教了沒幾日,他便這位年輕的太後並不好學,授課時時常走神,魂游太虛,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
「多讀書總是好事。」霍光語重心長的安撫外孫女,然而效果同樣不佳。
如意低著頭,「我一介女子,學來有何用?若說臨朝听政,不是有大將軍幫襯著嗎?再說……」她的語氣疏離中帶著一絲冷漠,「大將軍未明經術,不照樣將社稷治理得國泰民安?」
霍光踫了個釘子,不怒反笑,將一份奏書雙手呈上。如意*未接,瞄了一眼,問︰「這是什麼?」
「群臣議的昌邑王的處置意見。」
「哦?怎麼說?」
「古時廢棄之人當放逐遠方,令其不得再干預朝政,所以臣公們的意思,是要把昌邑王遷徙到漢中郡房陵縣居住。」
如意心兒一顫,這明著說得好听,其實不過是把劉賀發配邊遠地帶孤立圈禁起來。她雖對劉賀沒有好感,但想到他被廢後即將背井離鄉,被朝廷圈禁一輩子,亦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傷感來。
「外祖父……」她低低的啟口,語氣已有松軟的哀求之情。
霍光心知肚明,恭謹的作揖,「臣在!太後請吩咐。」
「能不能,讓他回昌邑?」細長的秀眉微蹙,她小心翼翼地解釋,「我與他……也曾母子相稱一場。」
她本以為霍光會拒絕,誰知他卻點了點頭︰「謹遵太後吩咐。」就此領了詔命,卻不急著離去,仍是杵立一旁看著她。
如意一凜,明白,「夏侯先生教得甚好。」
霍光這才滿意的一笑,作揖離去。
————————————————————————————————————————————————————太後詔令廢帝劉賀歸昌邑,賜湯沐邑二千戶,原有的王室財物仍歸劉賀所有,劉賀的四個姊妹,各賜湯沐邑千戶,只是昌邑就此除國,改為山陽郡——昌邑國自劉髆起,至劉賀絕,僅傳兩代。
劉賀回山陽郡的那一日,恰逢朝廷判決昌邑隨從二百余人——除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劉賀的師傅王式,三人免死,判處髡發城旦之刑外,二百余人盡數誅殺。
那日細雨寥寥,從廷尉詔獄中被押送前往東市門的街道上鐵鏈鋃鐺,雖有京兆尹事先派出衛隊肅清維紀,甚至還有軍隊羽林衛隨行押送,仍是無法阻擋看熱鬧的人群洶涌。
這兩百余人定下的罪名是當初在昌邑國時沒有向朝廷舉報昌邑王的不義罪行,使得朝廷對昌邑王一無所知,錯選誤國之人為帝。劉賀即皇帝位後,這些臣子又沒有盡到輔政的義務,所以最終陷昌邑王為大惡。
百姓無知,朝廷下發公告上這麼寫,他們不曾有半分的懷疑,所以一出廷尉詔獄,圍觀的人群便一擁而上,扔爛菜葉的,砸臭雞蛋的,罵人的,唾棄的,將原本蕭條冷峻的廷尉府門前鬧騰得沸沸揚揚。
雨越下越大,原本一直沉默的受刑之人,終于有人忍不住涕淚縱橫,仰天大叫一聲︰「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車輪碾過一顆石子,車廂隨即顛得跳躍起來,劉賀的身子一歪,腦門磕在了車壁上,砰的發出一聲巨大聲響。
可劉賀絲毫沒動,竟連一聲申吟的痛呼都沒有,他仍是耷拉著腦袋,依靠在車壁上,凌亂的發梢下,那雙眼楮睜得又圓又大,直直的瞪著車廂角落的一只玉虎子。
嚴羅紨抱著女兒憂心忡忡,小持轡吵鬧著從母親懷里掙扎出來,四腳朝天的在車廂里翻了兩個滾,咯咯嬌笑著爬向自己的父親。
車子又一次顛拋起老高,劉賀身子震動,憔悴不堪的臉突然間煞白。持轡肥嘟嘟的小手剛剛攀爬上父親的膝蓋,仰起的眉心上卻有一滴溫熱的血滴濺上。
鮮紅色的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女兒嬌女敕的臉頰上,妻子慌張遞的掌心上……
劉賀慘然一笑,胸中的郁悶之氣沒能及時得到舒緩,硬生生的將他逼得閉過氣去。
————————————————————————————————————————————————————「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
屋頂的顏色是黑色的,黑暗的角隅上似乎蟄伏著某雙陰鷙的眼眸,正惡狠狠的盯著她。月復部的疼痛已經不那麼明顯,木槌重復的敲擊,取而代之是木刀子割肉般的痛。
她的臉色白得像臘,雙手反綁牢牢的束縛在木樁上,為了防止她受不了刑罰的苦痛,咬舌自盡,嘴里被塞了塊軟木,此時那塊軟木早已被她的牙齒咬裂,木屑中絲絲滲出鮮血。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施行的嗇夫垂下發酸的胳膊,粗聲粗氣的問,「行了沒?」
「好像出血了。」
她的裙裾被人掀起,修長白皙的腿股間正有一道鮮紅的血液流淌下來。
「不知道成不成,你們繼續行刑,我到外頭叫女醫進來看下。」
那人出去,招呼守候在門口的女醫淳于衍進門。淳于衍雖懂醫治婦女之疾,卻從來沒見過這等慘烈的景象,暴室是她常來的地方,一般情況下不過是替宮中的女子醫治疾病,因昭帝禁欲,所以掖庭也沒有孕育分娩的女子需要她來照顧。可這會兒她眼前的暴室卻像是個人間地獄,那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如同豬牛牲畜般被捆縛在木樁上,鮮血與汗水混雜在一處,左右各有一名嗇夫手持腕粗的木槌正在不停的捶打她的月復部,而她已然昏厥,不省人事。
淳于衍當然知道這是在干什麼,這樣的宮刑在以前並不少見,但昭帝姬妾較少,後宮無爭,所以這十幾年來,被處于幽閉之刑的女子這是第一個。
「快些看看成不成,老這樣打下去,萬一打死了可不大好。」
面對嗇夫們抱怨似的催促,淳于衍終于從震駭中清醒,懷著驚懼之心的接近那名受刑女子。月復部的重創造成血流不止,她蹲掰開那女子的雙腿做檢查,手剛剛伸出去,那女子幽幽轉醒,痛苦的發出一聲申吟。
淳于衍心里一悸,抬起沾滿鮮血的右手將她口中的木屑摳了出來,用力拍打她的面頰,「保持清醒!要是再昏,你會死的!」
「救我……救救……我……」那女子申吟不斷,雙目緊閉著,也不知道是否清醒。
淳于衍低頭繼續檢查她的,隨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哪里人氏?可曾有過生育……」
那啞然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講︰「我復姓周陽……祖……祖姓趙……」一滴淚珠從她眼角垂落。月復痛如絞,她痛得渾身顫抖,「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血水流量陡然減少,淳于衍掌心按壓著她的月復部,神情如釋重負,「幸好,你肚子里面的東西已經垂月兌下來了。以後切記要潔身自好,受過幽閉之刑的女子不可再與人媾和行房中術,否則必死無疑。如果你還清醒著,就回答我,听清楚了沒有?」
周陽蒙不答,似乎已經再次昏死。
比死刑次一等的宮刑——男子腐刑,女子幽閉,都是一種使人無法人道的刑罰。宮刑受感染的危險性很高,常有受刑之人沒能熬過刑罰,或失血致死,或受感致死。
暴室的嗇夫們听到宮刑完成了,將手中的木槌往地上一扔,啐道︰「總算完了,這天真要熱死人的。」
淳于衍心中一動,叮囑道︰「天氣炎熱,蠶室雖然不透風,也未免太熱了。」
那名嗇夫不耐煩的把眼一瞪,「活得下來算她命大,活不下來也不能怨天尤人!」說著喊來幾個同事,將周陽蒙從木樁上解了下來,連架帶扛的拖走。
血,在陰暗的地面上拖出很長很長的一道痕跡。
淳于衍呼出一口悶氣,正打算,卻角落的陰影里居然還站著一個人,那人一動不動,不留意還真不了。她被嚇了一跳,差點尖叫出來,那人的身形突然動了起來,腳步拖沓著,不緊不慢的走出暴室。
那人身材清瘦,面龐白淨,淳于衍眼力不差,忍不住喊道︰「許嗇夫,那周陽氏若是不細心照料,恐難活命。」
許廣漢並沒回頭,只略略停頓了下,仍是繼續拖沓著腳步,有氣無力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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