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2、婕妤

作者 ︰ 李歆

木蘭為棼撩,文杏為梁柱;金鋪玉戶,華榱壁當;雕楹玉碣,重軒樓檻;青瑣丹墀,左槭右平,黃金為壁帶,間以和氏珍玉……這就是未央宮。許平君抱著孩子從車上下來,目睹著眼前的一切,發覺自己早已驚懼得手腳發軟,足下踩的似乎並不是結實的地磚,而是雲里霧里的棉絮,軟軟的,飄飄然的。

「我一定是在做夢。」她重復著這句話,直到張彭祖把她帶到了掖庭宮門前,許廣漢早已先一步接到消息在那等候多時。

「父親……」她壓低聲喚了聲,騰出一只手拉住父親的衣袖,「這是真的嗎?病已真的當皇帝了?」

許廣漢喜怒不形于色,「是啊,太皇太後要見你。」

「父親!」她更加緊張得連口齒都不清楚了,「太皇太後要見我?為什麼?!」

「傻孩子,你是……陛下的發妻啊。」低頭看了眼尚在熟睡中的外孫,低聲囑咐,「一會兒若是太皇太後問了些什麼你答不上來,你就悄悄把奭兒弄醒……這孩子是你最好的庇佑。」

平君不明白,「那病已呢,他現在在哪?」

「噓……要尊稱陛下了。」許廣漢憂心忡忡的望著單純的女兒,「這宮里有太多規矩,看來你得重頭學起。」見她因自己的這句話變得更加緊張,忙又改口,「別太拘謹,父親在這宮里十數年,交友雖說不上廣博,到底還是有些人緣的。你性情溫和,只要規規矩矩的,不出什麼亂子就好。」

如果張賀仍在世該多好!許廣漢忍不住唏噓,以張賀在宮里的地位和人脈,當能顧及平君周全。

平君有滿月復疑問待解,還想再向父親再多打听些詳情,甬道那頭走過來個容顏端莊的宮女,打量了平君一眼,便伶俐的發問︰「是許麼?太皇太後宣召!」

許廣漢忙催促︰「去吧,去吧,別讓太皇太後等太久……」想了想,提醒一句,「太皇太後是陛下的祖母,你是晚輩,要記得謙恭孝廉。」

平君一路在心里默記,祖母,孝廉——父親特意叮囑的細節,自然有他的用意——到椒房殿正殿門前時,她陡然想了起來,前一任皇帝不正是因為不孝而被太皇太後廢黜的?

椒房殿屬于整座掖庭的首殿,殿宇房舍與未央宮大殿的格局相類似,同樣按照前朝後寢的格局,椒房前殿寬廣莊嚴卻不失細膩奢華,鴻羽為帳,香桂為柱,淡淡馨香撲鼻,聞者欲醉。

殿內丹陛之下站著七八名侍女,眼觀鼻鼻觀心,許平君進殿時,她們仿若陶俑一般視若無睹。先前領路的那名宮女回眸沖她莞爾一笑,「在這先侯著吧,奴婢進去通稟。」

許平君點頭應諾。走了許久的長路,她抱著熟睡的劉奭,胳膊早已酸得支撐不住,只得站在原地不停的將孩子換手抱來抱去,借此緩解胳膊酸痛。

那宮女去了大約一刻多時方才回轉,臉上依舊帶著甜甜的笑容,「太皇太後說不出來了,讓你直接到後寢去見她。」

大約這是一種難得的殊榮,所以對方的口氣才會換成另眼相待後的親切。許平君猜度著也許是這位太皇太後年紀太大,行動多有不便……這麼胡亂想著,那宮女領她繞了兩三個彎,來到一座高樓門闕前,「許請進。」

寢室進門,迎面便擺了一座蠶錦玉瓖大屏風,素白的錦面上是一副少女賞春圖,也不知是絲線繡上去的還是顏色涂抹上去的,屏風上的少女穿著一襲華麗的玉襦長裙,縴縴玉手攀住一株桃花的樹干做搖晃的姿態,那紅艷艷的桃花花瓣如雨點般飄落。

平君看著這屏風有點發怔,那紅艷艷的落英繽紛,細看的確是美到了極處,但眼神錯處,恍惚的猛然一瞧,會錯覺那迫人的血紅顏色潑天蓋地的向人迎面涌來,真像是濃厚黏稠的血液般堵住全身毛孔,叫人窒息,心生厭惡。

「這畫畫得好麼?」一個略帶稚女敕的聲音在她邊上問道。

她下意識的搖了下頭,然後猛然醒過神來。

屏風邊上不知何時倚了一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花容雲鬢,面頰削瘦,下巴略尖,愈發突顯那雙水潤的眼楮格外醒目。她身高與平君相仿,只是身材偏瘦,裁剪合體的曲裾深衣裹在身上,細腰盈盈只堪一握。

「這畫好看嗎?」。見平君沒反應,她又問了一遍。

平君「嗯」了聲,退後一步,她發覺這女子時的神情竟與王意有幾分相似,只是也許是年紀小的緣故,她的聲音嬌憨,與臉上故作沉穩淑靜不大相襯。

平君湊上去很小聲的問︰「太皇太後是不是還在睡覺?」

如意睜著大大的眼楮忽閃了下,嫣然輕笑,「你先坐會兒。」

平君天不亮便被拖進宮,這會兒又獨自抱著劉奭太久,早累得苦不堪言,但庶民天生的謙恭與警惕令她不敢像宮里的侍女那樣隨性放松,她搖了搖頭,婉言拒絕︰「我再等等吧,老人家起晚些,做晚輩的請安多等會兒也是應該的。」

「老人家?」如意嗤笑,笑容中不減落寞,「昭帝卒年不過二十有一,太皇太後……無論如何也稱不上是老人家吧?」

平君這才恍然,不由失笑。她這一路進來,腦子里始終盤旋假想著能夠怒而廢黜昌邑王、上朝臨政長達二十七天之久的太後是位形象威嚴的貴婦,不知不覺之間竟忘了昭帝年輕早亡的事實,他的皇後自然不可能是位上了年紀的老媼。

平君羞澀的為自己說錯話解釋︰「我是晚輩,她是祖母,年歲再輕,仍是尊長……」

如意不由好奇的重新打量起面前這位貌不出眾的良家女子,小家碧玉,氣質清瀅,雖稱不上貴氣,難得是叫人並不排斥她的言行。如意明白自己對這個出自民間的孫媳並不反感,相反,在見慣了宮里這些善于諂媚阿諛、趨炎附勢的絕色佳人後,像許平君這樣單純樸實的良家女才是最容易引人注目的。

「這是你兒子?」如意走近些,手指撩開襁褓的錦緣。襁褓是平君親手縫制的,灰色繒布上精心的繡了雙纏頸嬉水的鵠雁。

「是啊。」她由衷的笑了起來,不算特別出眾的面龐上蕩漾出溫馨動人的異樣柔情。

如意心中一動,月兌口道︰「給我抱一下!」

平君不疑有他,很隨意的將兒子遞了︰「他有些重呢……真謝謝你,我抱了一路,其實已經抱不動他了。」

如意再沒有听進去平君說了什麼,嬰兒軟軟的身軀一入她的懷抱,臂膀間縈繞的女乃香氣息已經令她情難自禁的濕了眼眶。兩人換手的瞬間,劉奭被這個小小的晃動顛醒了,咧開粉嘟嘟的小嘴打了個很大的哈欠,然後緩緩睜開眼。

紅潤緋紅的飽滿雙頰,濃密卷翹的眼睫,黑得像是瑪瑙的眼珠正滴溜溜的好奇的望著她,藕節般肥女敕的小手模索著噌上她的臉頰。嬰兒清澈無塵的眼神讓如意心中大慟,如果……劉弗有幸得子,自己懷中抱的應該是他名正言順的嫡系血脈,而不是旁支的宗室。

眼淚簌簌落下,如意親吻著唇邊模索的小手,難抑傷感情懷,抱著劉奭抽泣不止。

平君站在一旁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能令這個本該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哭得這麼傷心,她只能無措的在邊上胡扯著安慰的語句,「別哭呀,奭兒咬你了?他這幾天長牙,見到什麼都塞嘴里咬……怪我,怪我,我沒提醒你……」

如意自控能力極強,雖然傷心,但很快便收住眼淚,「你多大了?」

「快六個月了……啊,你是問我嗎?我十六,你呢?」

如意黯然,「也不過長了一歲。」她長長的嘆了口氣,抱著劉奭走進室內,很隨意的找了張榻坐了下來。

劉奭也不認生,抓著她的手指,喔喔的牙牙叫喚,煞是可愛。

如意憐愛的抱在懷里輕輕搖晃,又指著榻下的一張錦緣莞席說︰「坐吧。」

平君左右觀望了下,沒在室內發現其他侍女,但她仍不敢大意造次,猶豫片刻仍搖頭說︰「不了,我站著恭候太皇太後吧。」

如意聞言終于撲哧一笑。

也就在這時候,殿內想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一聲聲此起彼伏的慌亂叫聲︰「叩見陛下……」

腳步聲在門前戛然而止。

平君在房內听得一清二楚,知道此刻在椒房殿外的人正是劉病已,不由緊張的絞著手指,引頸張望。只可惜重重宮門,令她只聞其聲,卻不得見其人。

果然沒多會兒,適才領著平君進殿的侍女突然重新出現,向如意通稟︰「太皇太後,陛下晨省!」

如意頷首,侍女疾步走了出去。殿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劉病已頭戴通天冠,身穿玄色朝服,行色匆匆的沖了進來。

一進門,也顧不得這是燕寢之室,目光四顧,急切的搜尋許平君的下落,當他看到自己的兒子被太皇太後抱在懷里,妻子站在太皇太後身側,二人相處似乎頗為融洽後,不禁長長的松了口氣,面帶笑容的跪下叩首︰「問太皇太後安!」

其實他沒留意到平君的表情十分呆滯,他這一跪不打緊,把自己的小妻子嚇得撲通跪倒,伏在榻下顫道︰「太……太皇太後……」

如意捏著劉奭的小手輕輕的搖晃,「都起來吧。」

劉病已笑嘻嘻的起身,見妻子仍跪伏在地上,便拉她。平君渾身無力,被病已連扶帶拉的抱了起來。

如意目光斜睨,唇角上挑,輕輕吐氣︰「我可不是什麼老人家。」

平君臊得脖子都紅了,哭喪著臉說︰「請太皇太後恕妾無禮冒犯……」說著,提起裙裾又要跪下去。

「免禮吧,這稱不上是什麼錯事,何來無禮冒犯之說?」

平君窘迫難當,翼翼地偷覷這位出奇年輕的太皇太後,見她容色清麗高貴中仍捎帶稚氣,心中的畏懼之心大減,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劉奭在如意懷里待了會兒,似乎突然認出眼前身穿華服的男子是自己的父親,小小的身子前傾,展臂伸向他,咿咿哦哦直叫。如意掃了他一眼,這時才有心仔仔細細地看清了這位新天子的長相,論相貌氣質,倒也算得上周正清明,但和劉弗相比,二人顯然絕非同一類人。雖然都是劉氏子孫,一脈相連,但劉弗平時寡言少語,氣質上更偏陰柔憂郁,劉病已則恰恰相反,劍眉星目,渾身洋溢著開朗爽利,他的笑容不僅僅擺在臉上,如意能感覺到他發自內心的開懷暢快。

為什麼擁有相同血緣,年紀相近的兩個人,氣質和性格卻會有如此巨大的反差?

如意臉上的笑意漸斂,「陛下是不是該去上朝了?」

劉病已眼楮一眨,笑容不減,「朕初登帝位,對朝政一無所知,太皇太後臨朝久已,不如同臨常朝,教授一二。」

如意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一個當皇帝的只會爭求權力在握,將一切不利于己的人排斥在外,就好像劉賀那樣,這種想法和行為才是一個當皇帝應有的。她古怪的看著劉病已,這個和劉賀同年的年輕人,實在猜不透他心里又是作何打算的?讓她臨朝繼續參政,有這必要嗎?既然已經有了天子,她這位太皇太後自然得退居深宮才是。

「朝上的事,你多听听大將軍等諸位老臣的意思即可。」她對許平君很有好感,對劉奭這個曾孫也十分喜愛,出于這份好感和喜愛,向來冷漠的她好心提醒了一句至關緊要的話。

「諾。」他很爽快的答應了。

面對他的反應,如意幾乎懷疑那個正側過頭望著許平君傻笑的皇帝究竟有沒有真的听懂自己說了什麼。

垂下眼瞼,她搖晃著劉奭柔軟的小手,聲音低不可聞的自言自語,「你父親究竟是真傻還是裝傻?」

希望他是真的傻,那樣他做皇帝會感到快樂許多!在這個寂寂無趣的未央宮中,再沒有比讓一個明明聰明絕頂的人裝成糊涂的傻子,日復一日的陪人演戲更痛苦的事了。

望著劉奭天真無邪的笑容,她的眼眶再次濕了,心里因為再次驟然想起那句「生不如死」而感到一陣抽搐的酸痛。

但她的思緒並沒有沉浸在痛苦回憶中太久,因為面前的小夫妻不知何時居然旁若無人的在她面前開始了一連串的擠眉弄眼。

劉病已和許平君彼此用眼神交流著,他的右手緊緊的攥著她的左手,兩只藏在袖里的手糾纏著,兩人生動的表情在互相傳遞著無聲的言語——敘述著某種只有他們兩人才懂的「言語」。

如意愣了好一會兒,猛然大聲道︰「陛下該去上朝了!」

夫妻兩人的小秘密被人窺破,許平君面紅耳赤自不在話下,劉病已雖然也有些尷尬,但他很快便恢復過來,吱吱唔唔的說︰「那個……那個……」他說「那個」的時候,眼光一直往平君身上瞟。

如意頓時猜到了他的意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陛下還是趕緊去上朝吧!許婕妤留在椒房殿陪我再說會兒話。」

劉病已眼楮一亮,平君或許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但從小在少府官署長大,深受掖庭令張賀教誨的劉病已卻十分明白由如意口中說出的「許婕妤」三字的意義。

他喜上眉梢,心里甜得樂開花,拉著平君跪下拜道︰「謝太皇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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