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1、禍端

作者 ︰ 李歆

劉病已沒有瘋,王意也沒有瘋,但有一個人,卻的的確確瘋了。

許平君崩于正月十三,原本定于十五日的泰畤祭典取消,棺柩從長定宮運回未央宮前殿,天下舉哀發喪。消息一經發布,第一個承受不住這個打擊,進而徹底神志不清的人便是許平君的母親許。

王意原本想和劉病已商量把許接到宮里照顧劉奭、劉蓁,沒想到許竟會忍受不了愛女的夭亡而精神崩潰,許廣漢既失了女兒,悲痛難忍,又要分心照顧瘋癲的妻子,短短數日,還不到不惑之年的他已是兩鬢見白。

「哇哇……」嬰兒啼哭聲在空曠的前殿回蕩著。

四歲的劉奭听到哭聲,從門邊跑了過來,踮著腳尖看了看,「父皇,又哭了!」

劉病已半跪半靠的坐在地上,身側緊挨著的是一口烏沉沉的梓宮。

「父皇,的鼻子上為什麼有白色的小螞蟻?為什麼沒有牙齒?哭起來為什麼那麼難看?」劉奭瞪大眼,不停的好奇發問,可是他的父皇卻是一句都沒听進去,于是不耐煩的劉奭悄悄伸手捂住長大的嘴巴。

「嗚——哇——嗚——哇——嗚哇——」手一捂一松,嬰兒的啼哭聲變得異常怪異,小臉漲得更加紅,哭聲也更加的淒厲。

「咯咯,真好玩……真好玩……」劉奭興奮的拍手蹦跳,扭頭看見自己的父皇仍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不由撅著嘴說,「父皇陪我玩!」他用手去推劉蓁,「父皇抱奭兒!不要抱!」他力氣小,推不開,索性繞到劉病已身後,用自己的胳膊環住父親的脖子,同時蹬起雙腿。

「咯咯……父皇背我……父皇背我……」

病已被頑皮的兒子勒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了,臉漲得通紅卻仍是一動不動的坐在那里,直到有窸窣的腳步聲靠近,劉奭才放開手,興奮的撲了。

「姨母!姨母!」他拉住王意的手,女乃聲女乃氣的控訴著自己的委屈,「父皇不陪我玩!姨母,母後還要在那個大箱子里睡多久?她什麼時候能起來陪我玩啊?」

王意蹲,一只手撫模劉奭柔軟的額發,另一只手的食指輕輕擱在自己唇前,「噓——奭兒最乖了,我們不是說好的嗎?要小點聲,不要吵醒你的母後。」

「可是……我想母後了,母後肯定也想我。姨母,你告訴母後,讓她快點醒吧。」

王意別過頭去,勉強忍住了淚水,方才轉過來強顏歡笑,「不可以的。你母後生了小,她很累了,要安安靜靜的睡覺,我們……不要吵她!你如果不听話,她是會很傷心的……」

「可是奭兒很听話啊!」他委屈的嘟起嘴,小手指向父皇懷抱中不住啼哭的嬰兒,「是不听話,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她不乖!」

王意走,發現劉病已雙眼無神的抱著啼哭的女兒,她喊了兩聲︰「陛下!」他只是不理。沒奈何,她只得輕輕喊了聲︰「病已……」

他的眼瞼眨了下,仿佛從游離的夢境中清醒過來,眸瞳中閃爍中某種期冀的光芒,可那點剛剛燃氣的光亮卻在接觸到王意時,剎那間煙消雲散。

他整個人頹廢得只剩下一個空的軀殼。

「病已……有些話,我要對你說,你听得見嗎?」。

病已「嗯」聲,環顧四周,發現不知何時守衛在前殿的侍衛已經不知去向。

王意跪坐在他面前︰「是我拜托彭祖將人都撤到了殿外,有些話,我必須單獨對你說……平君她最後還留了句話,請你牢牢記住!」

「……」他抬起頭。

「她說︰病已,救我——」

病已,救我……

————————————————————————許皇後出自民間,在位兩年有余,舉止端莊,恭謹儉樸,深受宮人愛戴,世婦推崇。又因崩逝時僅屆十九之齡,百姓哀憐其夭而不遂,無不感傷悲戚。

然而有人為她的崩逝感到悲傷,同樣也有人為她的夭逝而喜出望外——霍顯在听到消息後,便開始欣喜若狂的為女兒準備嫁妝。霍成君則是一半兒驚一半兒喜︰「母親,生孩子真的那麼凶險?」

「那是她福薄,無福消受!上天注定啊,這正證明了她不配享有皇後的富貴榮華!」霍顯喜滋滋的看著自個兒的女兒,越看越是歡喜,「我女兒就不一樣了,你生來就是皇後的命!」

霍成君羞答答的紅了臉,轉瞬又猶豫起來︰「我若是進了宮,陛下會喜歡我嗎?我听說,皇後死了,陛下很是傷心,拉著好幾萬人的大駕不合禮儀的去了甘泉宮,還把許皇後的尸身親自抱了回來。」兩年前的那個求故劍詔深深的刺傷過她,至今她仍是耿耿于懷。

霍顯笑道︰「傻丫頭,這有什麼,男人嘛,哪一個不是喜新忘舊的?他現在喪妻悲痛,你進宮去好好安慰他,天天陪在他身邊,以後他便只會記得你的好了!」

霍成君眼眸一亮︰「母親以前就是這樣博得父親歡心的吧?」

霍顯笑而不語。

霍成君想到自己的父母如今的恩愛,信心大增,隨即將之前的猶豫和最後的不快拋諸腦後,忍不住纏著母親問道︰「那我要什麼時候才能進宮?」

霍顯大笑︰「姑娘家的真不害臊,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父母麼?」

「母親……」她撒嬌。

婢女這時候在簾外稟告︰「,淳于女醫來了。」

霍成君奇道︰「女醫來家里做什麼?」

霍顯吱唔了聲,說︰「我最近有些不舒服,讓女醫來瞧瞧。」琢磨了下,設法打發女兒離開,「你去趟長樂宮見見太皇太後。」

霍成君嬌聲道︰「未央宮在辦喪事,長樂宮就更加冷清得不像話,積雪封道,路都不大好走,我不去!」

「去!要去!你找你幾個陪著一塊兒去,你若要進宮,也得先探探太皇太後的口風。」

「她能有什麼意見?」霍成君怕冷不想出門,無奈母親堅持,終于還是懶洋洋的喊來馮殷,讓他張羅隨從,準備出門。

霍顯好容易送走女兒,這才去了東廂。淳于衍已經在那里忐忑不安的等了小半個時辰了,霍顯一出現,她便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

「少夫!」霍顯喜上眉梢的剛想去拉淳于衍的手,卻不想淳于衍撲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

「霍!讓我做的事我已做了,這等誅滅九族的大罪,你可不能讓我一人杠下來!」

霍顯一頭霧水,「我謝你還來不及呢,又怎會……」

「陛下已下詔將太醫令以及長定宮內侍奉許皇後的太醫、女醫、ru醫等相關人等皆投入廷尉詔獄!投毒謀害皇後,這可不是我的主意,你當初說富貴共享,若有危難,你和霍將軍會相救于我,這會兒可不能失信于人……」

霍顯被淳于衍涕淚縱橫的述說嚇呆了,訥訥的道︰「怎會……怎會泄露得這麼快?」忍不住心頭焦躁,怒道︰「定是你做得手腳不干淨!」

淳于衍驚呼,急忙推托︰「我在送藥的蜜水中加了附子粉,就算有宮人嘗試,也絕對不會出現一絲紕漏!」

附子本身亦是藥材,若入藥可有益于產婦補血,緩解酸麻暈疼,但附子用藥不可過量,過量則由藥變成毒。淳于衍身為醫者,熟知附子藥性,自可用醫術殺人于無形,像毒死許皇後這樣的情況,外人根本察覺不出任何異樣。

然而,殺人者終究心虛,更何況是淳于衍這樣的卑微女醫。她自許平君死後回到長安,日夜膽戰心驚,事後回想當日情形,許多細節早已連她自己都記不大清了,唯一刻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情景,是那位滿臉幸福的年輕皇後在毒發時虛弱的質問她,藥中可有毒……

這真是個惡毒的夢魘!

她躲在家中戰戰兢兢度日如年,卻不料廷尉使者突然上門抓人,她來不及細想,趁亂悄悄逃到了這里。大禍臨頭將她人性中最脆弱的求生勾了起來,她眼見得霍顯臉上陰晴不定的表情,不由發起狠來。

「霍!我若下詔獄獲罪,說不得只好向廷尉如實交代!」

霍顯心頭大亂,還沒想好要說什麼,淳于衍已起身離去。這下霍顯更是慌亂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急忙喚來馮殷,吩咐︰「快些去把將軍叫回來!」

馮殷從未見過霍顯如此失態,剛要說大將軍可能無暇分身,霍顯已急躁得連連跺腳︰「叫你去就去!」

他沒辦法,只得親自去了趟未央宮,結果和他預料的一樣,許皇後停靈,又逢正月諸侯王在京,霍光忙得焦頭爛額,根本無暇顧及家里。

馮殷回到霍府把情況這麼一說,霍顯一听又驚又怯,一口氣轉不過來,竟當場昏了。這蟣uo馗?舷賂?悄至爍鋈搜雎矸??胍筧萌巳Ы胍劍? ?桓嬤??懈兆Х艘慌??較掠??土?俏桓沾踴艏依 ?吶?醬居諮芤蒼諑飛媳煌ぐ敬? 耍? 碌女乃?矯腔袒套怨耍?桓疑米蘊ア齬?虐氬健 br />

本已醒過來的霍顯一听淳于衍被抓,剎那間猶如五雷轟頂,除了躺在床上嚎啕,別無他法。

這般鬧騰之下,馮殷再差人跑了趟未央宮遞消息,終于驚動了霍光,在天黑前趕回了家。

霍顯見到了霍光,猶如見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慘白了臉色,幾次張嘴,話到嘴邊卻又膽怯的不敢明說,只能以被蒙面痛哭。

馮殷識趣,一看這陣仗,早領了閑雜人等全部退下。霍光這幾日忙得心浮氣躁,回到家看妻子躺在床上一味哭泣,不由得不耐起來。

「既是病了,怎不好好休息,這般啼哭豈不更加傷身?」說著,他伸手拉下錦被。

霍顯露出頭來,一張臉哭得妝容也花了,臉白白的,梨花帶雨,說不盡的楚楚可憐。霍光在面對上這樣一張花容慘然的臉孔後也不由得心軟下來。

「子孟……」她弱弱的喊他的字,那一聲久違的呼喚似乎把他倆的距離猛地拉近了。

霍光笑了下,表情也柔和下來,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我在這。」

「子孟。」她卻怯怯的滾下淚來,手指無力的勾著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惶恐和無助。

眼前的霍顯,令他想起許多年之前,當她還是自己的媵妾時,她常常背著人,悄悄的勾著她的手指,用這樣柔弱嬌怯的眼神看著他。

「顯兒,你莫哭……」他憐惜的替她擦去淚痕,可那晶瑩的眼淚卻仍是一串串的滾落著,猶如珍珠般落在他的掌心里。

霍顯哇的聲慟哭,撲入霍光的懷中,顫道︰「你休了我吧!我、我對不起你……」

「顯兒!顯兒!」懷里的妻子哭得痛不欲生,他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別這樣,你有什麼委屈大可說出來,自有為夫替你作主!這些日子,不是我不理你,只是實在忙得抽不開身。皇後駕崩,皇帝情緒十分不穩,昨天他又鬧著要治太醫們侍疾失職之罪,非說他們疏于照料……」

她在他懷里瑟瑟發抖,膽怯的問︰「若是……若是許皇後不是死于娩身呢?」

「嗯?」霍光漫不經心的答,「不管怎麼死的,終究是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沒了,少年夫妻,陛下悲痛傷心,遷怒于太醫也在情理之中。」

霍顯一听夫君這意思,竟是默許皇帝這樣的做法,不由嚇得魂飛魄散,自覺若是自己再有半點隱瞞,只怕終將大禍臨頭。念及此,不由懼意橫生,掙扎著從床上滾到地上,摘下頭上的發簪,披發哭道︰「賤妾罪該萬死——許皇後是我讓女醫淳于衍投毒害死的!」

霍光如遭雷殛,愣了半晌沒回過神來。

霍顯跪在地上哀號︰「子孟,你殺了我吧!我給皇後抵命!」

「你……你……」霍光只覺得天地在自己眼前崩塌,即便是當初廢黜劉賀也沒令他如此肝膽俱裂,他怒發沖冠,揚手一巴掌甩。

霍顯挨了打,心里拱火,卻又不敢頂嘴,只得伏在地上,悲戚戚的哭︰「事已至此,千錯萬錯是我一人之錯,我死不足惜……但大錯既已鑄成,還是得快些想法子隱瞞啊!你千萬別讓廷尉去逼問淳于衍,她若是招供,就什麼都完了!」

霍光手足冰冷,腦袋嗡嗡作響——謀殺皇後,天理難容,十惡不赦,這若是泄露出來,轉眼霍家便要面臨一場滅族大禍。

他一生謹慎,步步為營,從一個庶民小子爬到如今顯赫的地位,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大風大Lang,卻從沒想過會有一天,一生經營的清白盛名會毀在自家人手里。

這把燃眉大火若是從外面燒來的,他自有法子去鏟除一切擋路的障礙,熄滅火源,無奈眼下這場火竟是從自家後院先燒起來的。他悲憤的瞪著自己的妻子,第一次覺得這個美貌的女人竟是如此的愚蠢——他向來對家人護短,隨著權力的攀升,榮華富貴的虛榮將整個霍氏子弟都迷花了眼,迷昏了心。到如今霍顯膽敢毒殺皇後,焉知不是自己往日太過寵愛縱容之過?

想著自己身後數千人的性命,想著霍家世代的榮華,他感到滅頂之災即將來臨,不由得萬念俱灰,怔怔的站在那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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