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君意 3、太子

作者 ︰ 李歆

每每日落時分,鴛鸞殿方向總會傳出清幽的歌聲,尤其是到了正月里,本該喜氣洋洋的迎接新的紀年,可鴛鸞殿卻如喪考妣,總會彈奏一些淒婉的樂曲,而那位幽居殿中稀少面君的王婕妤就會整日整夜的唱個不停。

「這個女人不會瘋了吧?」霍成君一腳蹬掉被子,惡狠狠的罵了起來,「她還想不想讓人睡覺了?」

長御不敢馬虎,忙叫人通傳了大長秋,大長秋立即去了鴛鸞殿。

半個時辰後,大長秋回來了,右邊臉上多了兩道血紅的抓痕。

「這瘋女人,陛下不待見她,她是越發瘋得見人就咬了!替我穿衣上妝,我要親自去會會她!」

「皇後!」大長秋哭喪著臉說,「王婕妤對臣倒還客氣,這傷……是許皇子撓的。」

提起劉奭,霍成君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連眼楮也瞪得溜圓。她咬著牙,牙根癢癢的磨著,偏又一點法子也沒有。

「這個沒人管教的野小子!」她叫囂起來,聲音尖銳得嚇人,「陛下人呢?是不是又忙于政務,要留宿宣室,抽不出空來椒房殿?」

大長秋被她突如其來的尖嘯嚇住了,「臣……臣找掖庭令問……問。」

這一次去,竟用了一個時辰方回,霍成君瞪著門口的大長秋,怒氣卻沒有半點的消退,「找掖庭令需要這麼久?一個時辰,你爬也爬到宣室探個究竟了!」

「陛……陛下不……不在宣室殿。」他硬著頭皮,細弱蚊蠅的答。

「那在哪?」

「在……合歡殿。」

「合歡殿?」合歡殿並沒人住,剎那間她忽然敏感的察覺到了什麼,臉色刷地白了,身子搖搖欲墜,幸而身旁的長御及時扶住了她,「誰……誰在那?還有誰在那?!」

「戌時三刻召了衛容華歌舞祝酒,亥時正衛容華離開,這……這會兒陛下召……召了華美人侍……侍寢……」

她死死的咬住了唇,心上宛若被挖去了一塊,因為太疼,所以連嘴唇被咬破流出了血她都渾然未覺。

其實她在男女之事上並不是無知無覺的傻子,從去年開始陛下便不再夜夜留宿椒房殿,起初她以為是父親死後,陛下忙著打理政務,所以月兌不開身。他每次不能來椒房殿,她便特意吩咐太官煮了夜食送去宣室殿,生怕他餓了,冷了,病了……

去年八月宮中征納采女,各地良家女子都選了送進宮來,其中不乏貌美之人。她那時還曾特意試探過他,後來確信他只珍愛留戀她一人,對其他女子並沒有動太多的心思。可誰曾想,才剛過正月,他居然已經變心了!

「騙我!騙我!騙我——都是騙人的!」她一邊哭喊一邊開始砸東西。

椒房殿乒乒乓乓聲不斷,宮人們不敢勸阻,稍有近前的,沒有不被東西砸到,結果搞得自己頭破血流。只一會兒功夫,已是一地的碎片,狼藉不堪。

霍成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環顧四周,發現能砸的東西都已經碎在了地上,她踉蹌的走了兩步,腳下的碎片扎到了她的腳底,疼得她「啊」的叫出聲來。猛然回首,她的目光最後定定的落在床前的劍架上。

大長秋見勢不妙,忙叫道︰「皇後不可……」

話還沒喊完,霍成君已從架子上順手取下那柄擱在下層的「貴」劍。鏘的聲清吟,寶劍出鞘,寒氣逼人的劍意激得她打了個寒戰,但只是這麼稍一遲疑,她的怒火便又快速躥了上來︰「我要殺了那個媚主的賤人!」

眾人想攔,她將劍在身前一揮,冷道︰「哪個不要命了就上來試試!」

刀劍無眼,更何況皇後盛怒之中根本不分輕重,椒房殿的宮人既怕送死,又怕皇後當真出去闖下破天大禍,就這麼吵吵嚷嚷的一路勸說,直到一行人鬧哄哄的來到了合歡殿。

濁賢正在合歡殿的門廡值宿,听到吵鬧聲後出來一看,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只見椒房殿眾人明火執仗的站在合歡殿階下,皇後披頭散發,手里更是殺氣騰騰的執著一柄利劍。

「掖庭令臣賢叩見皇後!」濁賢急忙行拜禮。

霍成君視而不見,只是恨聲問︰「華美人在里面?」

濁賢嚇得不輕,輕聲答了句︰「是。」見皇後執劍往里闖,忙猱身撲,跪在她面前阻攔道︰「陛下也在殿中……」

「他若不在此,我何必來?」霍成君的怒火像要從眼中直接噴出來了,「你讓開!」

大長秋見事情鬧得這麼大,想攔是攔不住了,但有些勸諫還是得事先奏明,否則萬一有所差池,自己性命難保。

「皇後!天子在內,不可執劍闖宮!」

執劍闖宮,視同謀反!

霍成君打了個哆嗦,幡然醒悟,她舉起手中劍,劍身上銘刻的那個「貴」字反射燭火的光芒,耀花了她的眼眸。

「嘎吱——」合歡殿的門開了。

衣衫尤披在肩上,皇帝站在門內,一雙眼銳如疾電的盯住她。

在那個瞬間,迸發的怒氣像是突然松懈下來,她只覺得滿月復委屈——除了委屈,還是委屈。眼淚潸然而下,她抿著唇,煞白著臉隔著一道宮門的門檻看著他。

眼前的良人熟悉又陌生,他從來不會用這樣冷漠疏離的眼神看她,從來不會。結縭四載,記憶中的他雖然沒再像初見時那樣對她肆無忌憚的開過玩笑,但這四年來,他四年來對她的疼愛恩寵卻是實實在在存在過,無可取代的。

眼淚簌簌的落下,卻只換來他語氣森冷的一句責備︰「誰準你拿劍了?」

成君的心碎裂成齏粉,在那個瞬間,她甚至看到殿內廊柱下華美人嬌怯怯的身影憑欄而立,她泣不成聲,卻仍是高傲倔強的杵在原地。

大長秋急忙翼翼的從她手里將劍抽走。

「放回去!」

被皇帝凌厲的眼神一掃,大長秋嚇得雙腿發軟,忙連聲應諾。

皇帝驀然轉身,連一句解釋都沒有。成君不甘心撲了上去,用力將那扇即將闔上的門重新拍開。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陛下——」她哭倒在地上,倚著門痛不欲生,「我也想給你生孩子,我也想的……你不能因為這個就另覓新歡,你不能這樣對我……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皇後啊!」

門樞吱吱嘎嘎的重新開了一人寬的縫,皇帝站在門內回過身來,面對她的哭訴,表情冷漠的說︰「朕已經決定了,立皇長子劉奭為太子!」

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她震駭得忘了哭泣,門砰然闔上,大長秋將她扶了起來。她神志不清的反復自問︰「他說什麼?他剛才說什麼了?」

濁賢好言勸道︰「皇後還是回宮早些安寢吧!」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她喃喃念叨著,任由大長秋攙扶她離去。

燭火映照下的宮殿,樓宇巍峨,陰影錯落重疊,漆黑漫長的甬道更是一眼望不到頭。她跌跌撞撞的走在通向椒房殿的路上,在經過鴛鸞殿時,眼角似乎瞥到一道奇怪的黑影,她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了,沒想到鴛鸞殿門前當真有人真真切切的站在那里。

雖然隔得兩重欄闕,但一高一低兩個身影卻是很容易被分辨出來的。

朦朧的月色下,王意手牽著八歲的劉奭,兩人的臉明顯正轉向這里。

成君大窘,從內而外迸發出一種強烈的狼狽感,雖然明知她們看不清她的樣子,可她就是莫名的心慌,只想飛快的逃開!

她也再待不下去了,這座未央宮壓抑得叫她喘不過氣來,她快要窒息了!

————————————————————————————————————————————————————劉病已說到做到,地節四年的夏天,在四月廿二這天,他正式冊封皇長子劉奭為太子,封劉蓁為敬武公主。任命邴吉為太傅,太中大夫疏廣為少傅,封太子外祖父許廣漢為平恩侯,又封霍雲為冠陽侯。

雖然霍家也得了個冠陽侯的封爵,但對于立劉奭為太子的這樣天大的事情而言,一個小小的冠陽侯實在算不了什麼。霍顯在得知這個消息後,竟氣得鬧起了絕食。

她在家里折騰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只是一個勁的罵人不止。她正心怒難平,宮里的霍成君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家里,一看到母親便嚎啕大哭。這下子把霍顯的怒火勾得更旺,看著女兒哭紅的雙眼,她心里恨到了極處,竟是生生的嘔出血來。

「一個生于民間的兒子,怎能立為皇太子?那以後我女兒生的兒子,豈不是只能當大王?」

霍成君悲愴涕淚︰「母親還說什麼傻話,我現在連六姐都不如了……陛下召幸了華美人,衛容華,還有個張美人……他擺明了喜新厭舊。」

霍顯吐出淤血後,胸口反而沒有一開始那麼郁結了,神志慢慢恢復清醒︰「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傻氣的女兒,男人喜新厭舊是常事,納妾更是天經地義。宮里那些女人再得寵,你還是皇後,一國之母,你和她們較這勁做什麼?你現在更應該關心的是太子——現在許平君的兒子當了太子,你以後還能有出路嗎?」。

霍成君淚眼婆娑的瞅著母親,母親現在已不年輕了,但父親死後她似乎反而比以前更愛打扮了些。她看著母親,想到那些以前在家跟母親爭寵過的良人婢妾,如今統統都被拘在了墓冢祠堂守靈,她那顆倍感委屈的心稍稍得到了抒解。

的確,母親的話非常有道理。母親的人生經驗比自己充足,她的話總是對的,無論如何,那些美人、容華,都沒法和她這個皇後相提並論,倒是劉奭這個太子的問題更為棘手。

「可……可我就是生不出孩子,我能怎麼辦?」她哭喪著臉,委屈得連連跺腳。

她已經雙十年華,如果能有個自己的孩子該多好,看得出來陛下非常喜歡孩子,劉奭和劉蓁兩個備受呵護疼愛,幾乎被他視作心肝寶貝。

原本靠在床上的霍顯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在迷瞪中被母親狠毒的眼神所嚇到。

「不能留他!」

「什……什麼?」

「我是說,趁那小子太子之位還沒坐穩,你要趕緊除掉他!留著,會成禍害。有他在,你以後再無出頭之日!」

她真的被嚇呆了,驚得連連後退,「你要我殺人?不,不……那可是陛下的孩子,不能的……我不能殺人……」

霍顯牢牢攥住她的手腕,厲聲呵斥道︰「今**不殺他,他**必死在他的手里!」

她連連搖頭,「不!不……我雖然不喜歡劉奭,但我不能殺他,那是陛下的骨肉……」

「你怎麼那麼傻,你以後自己生下兒子,難道不是陛下的骨肉?你堂堂皇後,難道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無法繼承大統,長大成人後不得不離開你的身邊,僅僅成為一個諸侯王嗎?」。

霍成君猶豫了。在自己將來誕下的兒子和現在這個名分上的兒子之間來回比較,終于還是前者的重要性壓倒了後者。

「劉奭和我一點都不親近,長這麼大,只近來封了太子後,才偶爾到椒房殿來向我晨省昏定。」

霍顯眼眸一亮,忙道︰「這樣正好,你找機會在吃食里下毒……」

母女二人又絮絮叨叨的聊了半個多時辰才罷休,這期間範和鄧曾一前一後來到府上,她倆本是在各自的夫君授意下,就許太子的事來探探霍顯的口風,可卻都被擋在堂上,府上家奴回報說是太正和皇後在房中敘話。

這兩等了許久也不見皇後出來,不免聊起了閑話家常。

鄧年長,為人圓滑,經常話說三分留七分,「近來還真不大見得著馮監奴了,可是家里事務繁雜,忙得他快腳不沾地了。」

範嗤的一笑,拿扇子掩唇,笑得陰惻惻的︰「莫非二姐也瞧上馮子都了?可惜了那一身好皮囊,只是二姐你沒福享用。」

鄧笑道︰「說起好皮囊,我倒想起六妹夫來了……」她欲言又止的笑了笑,眼楮笑眯眯的彎成一道縫。

範吃吃的笑了起來,直笑得香肩亂顫︰「這個……」她略略壓低了聲,「倒讓我想起我們家皇後曾說過的那句話來。」

「哦?什麼話?」

她輕輕吐氣,「玩物。」說完越發笑得發狂,「我現在就是糊涂了,真真不知誰是誰的玩物了。」

鄧笑道︰「誰是誰的玩物,又有什麼不一樣的。我呀,想想可真替我們如意叫屈,年紀輕輕獨守長樂宮,怎的也不學學我們的霍太……」

「哎喲。」範笑得快喘不上氣了,「二姐,你這張嘴也太損了,這可把六妹當什麼了?」

「當什麼?我說什麼了?」

「馮子都先是侍奉父親,如今又侍奉了太,這麼個妙人兒,連我都覺得太糟蹋了。」

「比他更妙,更高潔的人有的是,只是比他識趣的卻沒幾個。」

「二姐你可真一針見血呢。想想父親在的時候,太瞧他不順眼可不是一天兩天了,父親過世,以前寵幸的人可都送去墓冢了,我還大嘆惋惜呢,這麼一個絕色美人眼看就要沒了,誰想到底還是小瞧了他,他本事可真大呢,居然又能迷上我們這位眼高于頂的太……」

「嗯哼。」範正笑得起勁,鄧卻輕咳了一聲,從榻上迅速起身,「拜見皇後!」

範一驚,忙也站了起來。

霍成君臉色鐵青的站在堂屋門前,身後是一群連招呼也沒來得及打的奴婢。她瞪著兩個,滿臉怒氣,從牙縫里憋出一句話︰「真是叫人惡心!」

鄧低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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