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煙就在黑皮大嫂那里。她已經四十開外,五官也算端正,但一塊黑色的胎記將整張臉遮去大半,驟眼望去,駭人得很。誰沒事都不上她那兒去。她自己也知道,不與人主動接觸,只縮在黑屋子里,哼哼唧唧,不停的冷笑。
「我長成這樣,還是個**,你說我是怎麼作的呢?」她模著如煙的臉蛋,說,「我就關在黑屋子里,一點兒光也沒有,有客人進來,看不見我。看我作什麼?要我服務就好了呀!你知道我服務什麼?」沙著嗓子笑了,「當然你知道!不然你找我干嘛。我只是沒見過你這麼年紀小的,主動上門要來學。唉,這年頭,也別說年紀小了……」不停發著牢騷,小灶頭頓著的水已經半開。她取來,也不用亮光,就將一個物件灌滿了水,裝好了,引導如煙的手︰
「不用燈。用燈干什麼?又不是要叫你看,是要你服務呀!你注意你+.++的感覺。當心!這可是個細活兒。」
如煙手伸,觸到布料。黑皮大嫂的指導適時響起︰「這就是客人的袍子,掀它起來!慢一點,又不要太慢。像當娘的樣子,好生月兌了孩子的褲子,別踫疼了他。好,扶著他腿!」
如煙知道這穿著男裝的不過是人體模型,但制作得好,也就有幾分像真的。雙膝跪在地上,扶著那不知什麼獸皮蒙制的「客人腿」,仰起頭,聞見叫人不快的咸腥,心跳陡然加速了。
「慌什麼?小樣兒的。你就是作個手藝活。你就是作個手藝活的。他是客人、要你疼的寶寶,你照顧著他就是了。」黑皮大嫂扶著她的手模上去,觸到兩個軟軟的球囊狀物體,它們之間還有一條東西,初時也極軟,大嫂叫如煙撫模著、她一邊在後面捏著機關將熱水慢慢擠進去,那東西便鼓漲、挺立起來,且是極熱的。如煙不由駭笑︰這教學用具制作得好生寫實!
(本段按編輯的吩咐,已經刪除——作者)——這些知識,動作,都應該為最愛的人準備,不是為了戰斗、不是為了復仇!
如煙俯在地上干嘔不已。
最愛的人對她犯下了不容饒恕的罪行。她一無所有,倘若想討回公道,就必須得到武器,不管它來自哪里!
黑皮大嫂一言不發,看她干嘔完了、直起身子,猛然一掌把她扇回到地上。如煙好容易重新跪坐起來。她道︰「不中用的東西。廚師作飯時可以先出去吐一吐嗎?大官兒上朝時可以叫皇帝等著、他先去吐一吐嗎?你記住,客人比天大!你要作好你手里的活!」
很好。這種態度確實值得听取。不要去想什麼是錯、什麼是對,不要去想什麼「應該」和「也許」。該干活時,就干好手里的活。只有這樣的態度才能支持她到那終點,那沒有人敢想過、沒有人敢相信的復仇終點呢……
如煙將黑皮大嫂的**拇指含回口中。
此時,蘇鐵和嘉蘭的香車已回到了院子里。依雪她們忙上來接著,說了過年的事。原來歷年來,花深似海都要辦個晚宴、鋪排幾台節目的。而京城中所有平民和不進宮的達官貴人們卻都習慣去城西門法明山腳下、盈達湖邊那塊空地,滿城擺攤的、賣藝的、唱曲唱戲的、點燈點蠟的都在那邊找生意,到夜間時,皇宮中煙火升空,這塊空地上的煙火也同時升空,官員們到宮里向皇上跪賀曰︰「龍恩浩蕩!與民同樂」,都成了慣例。所以,盈達湖邊才是過年找樂子的正地,花深似海這邊,就難免顯得有些冷落。媽媽這幾日打定主意,要將台子搬,在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京城中最熱鬧的繁華地,踩下一腿去!
這一晚該上哪幾個節目,就非常重要了。
蘇鐵和嘉蘭是一定要唱一出的,卻唱哪一出好呢?
嘉蘭眼風斜斜飛向蘇鐵,道︰「左不過是你愛我呀、我愛你那些生旦戲。過年又不作興哭啼啼的苦戲的,所剩也有限,我覺得無趣得很,你覺得呢?」
蘇鐵斜在車座上,身子倦了,一時也懶得下來,就托著頭笑道︰「什麼戲都是一輩子,我唱什麼都一樣的。你定吧。」
嘉蘭「嗤」了一聲,想了想,笑了︰「那就是《賞月》罷。這個斬截,我喜歡。就只怕——」目光又笑嘻嘻斜到蘇鐵臉上,「里頭你要受我的氣呢,肯唱嗎?」。
蘇鐵目光輕輕跳起來一點,寧靜接住嘉蘭眼神,睫毛又垂下去︰「這些戲本子都很好。你定罷。我沒什麼肯不肯的。」
青衿院的小丫頭笑道︰「是《盤妻索妻》的《賞月》一折?好好,我去回媽媽,給兩位先生配好琴師、行頭。兩位先生唱得必定是精彩的!」行禮要走。嘉蘭「慢著」一聲叫住她,眼楮上下掃一掃︰「看你也眼熟,叫什麼名字來著?」小丫頭忙重新行禮,笑道︰「婢子叫請風,一直跟著采霓學。還是第一次到先生跟前說話呢!先生好。」
嘉蘭點點頭︰「貼虹、請風,如今這名字是越來越古怪了。我問你,采霓呢?怎麼她自個兒不來?」請風笑道︰「采霓原就來見先生的!那時先生們還沒回來,她又要跑去采買東西,就叫小婢在這里等著了,她要小婢代她問先生們好!」依雪也笑道︰「霓姐兒等了好一會呢,人家說什麼東西買得不好,又來叫了。看她恨不能分出幾個身兒才好。」嘉蘭又是冷笑一聲︰「媽媽呢?她老人家如今是越性放心,不見我們的面了。」
請風陪笑,不敢說什麼。蘇鐵看了嘉蘭一眼︰「你現在是越來越精神了。」
她不過淡淡那麼一句,嘉蘭忽然便沉默下去。晚風清清,卻驟然吹來一陣琵琶聲,那麼濃、那麼艷,那麼璀燦奔流似一條冬天也不肯結冰的大河。眾人不覺都側耳。依雪忙趁機打圓場道︰「喲,這是誰在彈呀。」請風接著話茬兒笑道︰「怕是紫宛姑娘,也在練著呢!為了年節的事,大家都忙上了。小婢也不敢打擾兩位先生休息、準備。小婢就先走了!」說著告辭走開。依雪上來扶住蘇鐵的手,將她攙下車,扶往樓中去,聞見蘇鐵身上酒味沖人,不由得鼻子一酸,輕道︰「好麼,本來是幅墨竹樣的人品,生生給人拿出去浸酒缸了。先生,咱們給尚書大人說說,就——」話方到一半,忽听後頭腳步聲響,是嘉蘭。她本也給她丫頭扶抱的,忽然掙開丫頭,就向蘇鐵跑,踉踉蹌蹌,一把撲住了蘇鐵,那勢子好大,依雪出其不意,給沖到了一邊。嘉蘭已與蘇鐵兩個都撲跌到地上。她雙頰都給酒氣沖得紅撲撲了,眼楮卻亮得像天邊的星星,自己不起身、也不許蘇鐵起,就俯著頭,手合在蘇鐵胸前,道︰「我仍是跟以前一樣的,是你變了。我寧願你是從前恨我惱我、給我氣受的木頭腦子小鐵帚絲兒,那時我倒覺得你離我近些!如今……如今怎麼這樣遠呢?我們怎麼這樣子遠呢?」
蘇鐵默然支著一個手肘、斜臥在地上,將嘉蘭顫抖的烏黑發髻看了良久,道︰「我是不該氣你的。但是很多日子,確實已經很遠了。」
嘉蘭猛然抬起頭,將她盯了片刻,美麗的唇角忽然笑了起來︰「是是是!你是個活死人!你去陪著你墓里頭的尚書大人罷!不不,他也不是你的。你們活是一個給一個陪葬罷了!」
說著也不要再看蘇鐵,就踉蹌爬起來,往自己小樓方向走,丫頭忙抱持住她,這麼去了。依雪也扶起蘇鐵,回到房間,上解酒湯、遞熱毛巾,並不敢問什麼。倒是蘇鐵靜一靜,道︰「你知道我從前是在縷思院的?」
依雪低著頭︰「是。」
蘇鐵淡道︰「嘉蘭說要我作她的丫頭,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但有個客人向媽媽買了我幾個日子,嘉蘭她沒有保護住我。後來,她還是沒有保護住我。再後來,尚書大人救我出頭……以後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依雪怔了片刻︰「是!」
蘇鐵唇角浮起一個恍惚的笑意︰「我是這麼瘦、這麼丑、又這麼笨的孩子啊……奇怪的是居然有客人一定想要我這樣的孩子,怎麼能怪嘉蘭護不住呢?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但,當時在我眼里,她是多麼的漂亮聰明呵,仿佛應該像仙子一樣有能力……」
「先生才是最美的!」依雪大聲說,「先生才是神仙一樣的人!」
蘇鐵目光慢慢轉回到她身上︰「不,世上是沒有神仙的。」她說。語氣溫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