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是一大段的混亂,對如煙,對任何人而言。
從她鑽到葉締床上那一夜,直到新年堂會正式開始,這中間都是一團混亂,時而牽絲絆絮、時而刀突槍鳴,即使她在後來一遍遍的回想,也不能模清它的全部細節……台面上的與隱藏著的。但如煙願意一遍遍回想它,像嚼著一枚鹽津橄欖。它給她今後的生活提供了多少養分和作料呵!一遍遍的咀嚼它,她覺得自己的智慧如潮水般變得滋潤,淹沒她的獵物。
但這段時間最開始的時候,還是平靜的。
雖然它的頭緒都已經埋下。
蘇鐵的病勢輕了很多,嘉蘭還是長久的守在她床邊,媽媽也來看了,提醒嘉蘭當心別過了病氣,嘉蘭只是笑︰「若真要過上來,也好。跟她一塊兒治不就得了?左右我跟她是一架兒的搭子,她不好,我唱了也沒意思。再說,不就是傷風發熱嘛,哪有那麼容易就耽誤了兩個人?媽媽你說是不是!」
她的笑容總是有點惡狠狠的意思,然而仍然是艷麗的,像某一種花朵,碩大、紅艷、芬芳,毒氣氤氳。很久之後如煙听說「狼毒花」的名字,雖然沒有見過這種花朵,但總不期然想起嘉蘭,仿佛就該是這個樣子,太過紅火,就有種令人戰栗的不祥氣息。
媽媽對她總是很容忍,無他,只因為她是花魁,是替院里頭掙錢的人。
也許媽媽年青時比嘉蘭還狂、比嘉蘭還狠,但既然作了媽媽,坐在後台,難免要變得沉穩陰忍一些,把鋒芒都留給前頭肉搏的小兵小將去使。
嘉蘭咬牙笑的時候,媽媽也就是坐著,朦朧的笑一下,仿佛沒睡醒的樣子,絕不跟她計較。
嘉蘭提出的要求,媽媽也總是盡量的滿足。
如煙給嘉蘭立了大功,嘉蘭兌現承諾,到媽媽面前給她要個好節目,媽媽也就答應了。
何太醫前來復診蘇鐵的病癥,看她體惰,取小月復臍下三結交處為其施了次針炙﹝注﹞,換過藥劑,半日後,又施一次針,道︰「此後不妨了。新藥劑還是服上三天,可作些輕松的體力活動,並不礙事。以後還是少勞心、多休息、適當運動以養生。」
嘉蘭便和蘇鐵先把年節下剛唱的戲目練起來,體諒蘇鐵的嗓子和身體,其他先不論,只練幾個走位。
她們在那兒練著,如煙也持簫經過,遙遙的屈膝,只是盡個禮數,沒指望她們會停下來回禮。誰知蘇鐵就停了下來,向如煙招招手︰「過來。」又向嘉蘭道︰「你也先坐下。」
兩人都知道事情有點不對了,卻沒想到蘇鐵這麼平靜的對她們說︰
「我這個人,一穿上戲服,也不知道自己是男人,還是女人。想來腦袋是有點笨的。然而我愛著那位大人。不管自己聰明也好、笨也好,漂亮也好、丑也好,甚至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我是這樣子,完全忘掉自己的,愛著他。
「他這個人呢,書讀得太多,腦袋也是有點笨的,最大的毛病是心腸太好。不管什麼人,粘到他身邊,他總是拒絕不了,這是他的聖賢書教給他的道理。
「我並不擔心任何人搶走他。因為他根本不屬于任何人。他這個人,不會愛任何人超過愛他的聖賢書。然而我愛著他,想要保護他。所以,你們作任何事都沒有關系,但是不許傷害他。否則,我這條性命豁出去,也要為他作點事。」
她恬淡的說完。她們都怔在那里,不知答什麼好。蘇鐵也不要她們回答,只是點點頭︰「我的話講完了。」于是向如煙揮揮手,示意她可以離開,自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回去台上,站了適才的位置,依然是溫神如玉,揖袖念白道︰「啊娘子,請來見禮!」
嘉蘭,繼續跟她配戲,眼神有點呆。
她是給她嚇住了。如煙想著,一邊走開,胸中有點忿忿的火焰燒起來。
蘇鐵說,她不嫉妒他抱著如煙睡了一夜,因為,「他這個人,不會愛任何人超過愛他的聖賢書。」
只不過是,有誰粘了,他就保護一下誰而已?只不過是,他同情所有的弱者,所以也就同情如煙?前世今生都不會成為他最重要的東西呵,在必要的時候,他會犧牲曾睡在過身邊的女人,含著眼淚,像善良的人犧牲一只螻蟻。
如煙胸中那團火焰熄下去,成為一捧灰燼。
蘇鐵不愧是蘇鐵,她說的話沒有錯。然而如煙已經決定繼續將這條道路走下去,即使是蘇鐵,也別想攔在她的面前。如果必要,她也會不惜犧牲蘇鐵的性命,像犧牲一只螻蟻。
在重入這個人世的時候,她已將所有溫柔、同情和罪惡感都從身上斬去了吧?叫人顫栗的、這個可怕的小東西……口口聲聲,回來是為了討個正義、為了討個公理,然而手段卻是一片腥風血雨。
那一天,如煙把欠吳三爺的債給還了。
有了小郡爺的話,她本來可以不必再理會吳三爺這一頭的事。但在媽媽面前,她卻無所謂的搖搖頭,表示不必取消原先答應下來的會面。
吳三爺來見她時,幾乎有些戰戰兢兢的樣子。
(本段文字為了保證文章的完整性而寫,經與編輯溝通後,曾經發了上來,但某些讀者反應,其過于露骨,有嘩眾取寵之嫌,故自行刪除。——作者按)用雙掌的指尖,壓了壓嘴唇。
而後輕輕整整衣裳,退出房間。
她飛快的走過回廊和門檻,臉上波瀾不驚,腳下越走越快,終于在院角一撲,張開嘴狂嘔不已。
穢物嘔出去,跌到冰冷的泥土上,尚未枯萎的殘葉顫抖著,激起更猛烈的嘔吐。
她幾乎連苦膽都要嘔出來。
一雙紅絨底毛邊懶鞋踩在她身邊,一個聲音道︰「以後就好了。」
眼角余光瞥出去,是媽媽,仍然叉著手、蓬松著頭發,一副看慣世情、萬事都無所謂的樣子,又仿佛是閱盡滄涼、有資格來提點一下後輩了,這麼不知所雲的安慰著人。
以後……以後?
如煙惡狠狠的想著,唇角劃起一個微笑。
不久之後,如煙已經洗干淨臉和手、漱了口,重勻脂粉,換了套新衣裳,再去陪吳三爺坐坐。
吳三爺也已給人伺候著淨了手臉、換了件袍子,半歪在榻上,神態滿足而疲倦。如煙在他旁邊坐下,他握住她的手,笑著、沉吟著,居然也說了兩句良心話。
他說︰「我只是個商人,俗話說,富不與官斗,你現在身後有了貴人,我若要你破身,是真的為難了你。如今你這樣,對我實在有情。我吳某人不能無義。從此後,你有什麼事,都包在我身上。」
如煙垂下眼楮,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把這個當成是她柔順的表示,把她的手欣慰拍了兩拍,頭一仰,呼呼睡去。
如煙紋絲不動的坐著,看著自己雪白小手壓在他肥厚的手掌下,依然無喜無怒。榻腳邊,太陽的影子慢慢爬了。
從此後,直到另一個人負責了如煙為止,她的所有開銷,果然基本都由吳三爺承當。
為了籌備年下的節目,她這段時間的開銷,確實有些大。
她會寫詩、善書法、又能吹簫,出個節目自然不成問題,然而左思右想,又覺得為難。
頭一件為難處︰天底下的女子,盡有能詩、能寫、能吹拉彈唱的,自己縱然年紀小、又生得美,可怎樣好好發揮自己長處,才能蓋過她們去?第二樁為難處︰這不是普通時候,是在年節下獻演,太雅了不好、太靜了不好、總要熱鬧喜慶、或者煸點情,方成亮點,可嘆她會的才藝偏都是又雅又靜的,怎麼能在那嘈雜場合醒得了目呢?第三樁為難處︰這也不是普通場合,可是在大庭廣眾下獻演!眾目睽睽,多少當權的道學先生眼楮也看著呢,玩些太妖異的點子也不好,怕惹惱了他們,拋上個「小yin婢」的帽子來,于今後的道路可是不利。
因這麼顧忌著、躊躇著,到底該出個什麼節目,總是定不下來。
如煙想了許多道具、服裝,讓外頭店鋪流水似的給她一套套的送,反復比過、看過,總不中意。
因為嘉蘭的堅持,媽媽已經答應給如煙足夠的時間和空間、讓她展示。她若想不出好主意,白Lang費了這個機會,豈不可惱?一時間,她愁得睡眠都不安穩。
更煩人的是,許多資歷深厚的姑娘還得不到她這麼好的機會,因此滿圈兒夾槍帶棒、明霜暗雨,都逼過來。如煙成了眾矢之的,忽然之間,滿院子都沒人願意跟她、沒人願意幫她的忙了。
女人是群居的動物。一群女孩子要孤立一個女孩,那女孩縱然本就不喜歡她們,也會覺得特別的難熬寂寞。整天兒沒人好好聊天、沒人對她笑,有的只是冷嘲的眼神、背地里指戳的手指。她們本來湊在一起甜蜜蜜的兒,見到如煙、就各自離開,說不定嘴里還飛幾句不咸不淡的刀子;她喜歡的東西也許會被抹一把泥巴、她急著要用的衣物也許會不翼而飛,最後出現在穢物間里,問是誰干的?最善良的小丫頭都躲閃著她的目光。
這種欺侮,不是一般的玩笑,而是虐待。如煙要是個普通的孩子,也許會被逼得精神崩潰。
幸而,小郡爺送如煙的女圭女圭,還沒有人敢動。因為這是小郡爺送的東西。她們只是**如煙,並不敢**她身後的人。
如煙知道自己要爬得更高、壓過更多人的頭頂,這種事,是必然會發生,以後也會存在的吧?她冷冷的挺直她的肩背,什麼也不在乎,只管想節目。
只是偶爾覺得奇怪︰這些行為干得也太漂亮了,倒好像有誰在後頭指使似的。誰呢?如煙也曾懷疑過依雪,但她未必有這個手段。
何況,後來蘇鐵听到了些風聲,叫依雪過來道︰「欺侮人的事,不要作。」依雪漲紅了臉,埋頭答應了一聲,此後果然沒直接找如煙麻煩,但如煙的整體處境並不曾好多少——若依雪是幕後鼓吹的人,以她對蘇鐵的忠心,既是答應了,當然明里暗里都應該罷手,那大局應有所變化才是。故細細想來,後頭應該還另有人在,是妒恨得狠了,且慣能掐陰使壞,一時無人轄治的。誰呢?目前無有頭緒,只能擱著罷了。
幸而,這些人對如煙的妨礙也不算很大,真要影響節目準備時,她無非多使些銀錢,陪笑上下打點,忍著幾句冷言冷語權當沒听見,也就挨了。惟這節目具體內容遲遲定不下來,實是樁頭疼事。
——————————————————————————注︰「及中風寒,若有所墮墜,四支懈傳不收,名日體惰。取其小月復臍下三結交。三結交者,陽明、太陰也,臍下三寸關元也。」《黃帝內經靈樞機寒熱病第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