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煙翠 一、微我無酒(1)

作者 ︰ 阿熒

如煙有時候作夢,夢見一個男人在教她做功課,她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只管埋頭玩著筆筒里的筆,用一把小刀,把這些筆的尾巴都削得尖尖的,而後出門去找其他人玩,多麼開心。他卻發了火,抄起筆筒來,向門外那些人丟去,一支支筆都成了箭一般的凶器,將那溫柔陪她的人兒釘死在地上,尖銳的筆筒刺穿了咽喉,連眼球都破碎。如煙駭然,繞室而走,並不敢踫那凶手一指頭,他卻痛得彎去,手捂著心窩,指縫里一縷一縷流出鮮血。她看著他的身子痛苦的扭曲、變形,成了個龐大的怪獸,毛發亂蓬蓬的,依然捂著自己的心窩,口中「荷荷」不已。「他……真的是很痛呢。」她這樣想著,走,將他丑怪而巨大的頭顱放在她的膝蓋上,想對他說一句話。話出口來,是甜膩欲死的三個字︰

「去死吧。」

如煙把自己嚇醒了,醒來時,看+.++月光清淺,淡得像一汪水。她的手按在自己咽喉上,夢中的話音仿佛還在耳邊纏綿,像變了質的糖稀,帶著甜腥味,教人想嘔。她試著振動自己的聲帶,說點什麼︰「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平淡的茶經,低柔鎮定的音調,很好。如煙笑了一下。她還不是很習慣自己的聲音,時時擔心它會出什麼狀況,但它其實運行得不錯,如同某種調試良好的機器,與身體的任何部分都很協調。

窗外,槐樹的枝子搖響了風聲,如煙一時以為自己還在蘇鐵的小樓中,要想一想,才清醒。年節已經,小郡爺在「花深似海」邊兒上買了個小宅院,她搬了進來,不用再跟在人家的小樓里服侍,起居都獨立了,便有個超然的身分。

這宅子里一切布置都很穩密。綢被上花鳥鋪展開去,如煙指尖沉思著撫過。爐里的火燒得正旺。簾子利落打起來︰「小姐,你喚我麼?」

稍顯太圓一點的小臉、膚色白得發甜,唇角老是笑著,但眼底那種沉靜目光是掩不住的。她其實是個極其認真的人罷?不容小覷。

她,是小郡爺送來服侍如煙的丫頭,叫作宣悅。

如煙想起端午時候,小郡爺借著打絡子的名義,保護她在轎子里,歡喜時曾漏出來一句︰「宣悅都沒你這樣快手,白煩她打個東西,要叨咕半天——」

這樣說來,宣悅該是他房中得臉的丫頭?可小郡爺把她送給如煙時,什麼都沒說,如煙也就裝不知道,並不將它戳破,只在暗里難免多存了個心,見宣悅進來,她哪兒敢真的躺著讓她服侍?早坐了起來,習慣的打個手勢,然後自己覺察了,笑起來,直接開口道︰「!不要叫我小姐。我哪兒是小姐呢?」

宣悅上前,輕輕按住如煙的肩︰「爺說你是,你就是。」語氣溫和,卻像石頭一樣的堅定。

不錯,一直以來是小郡爺庇護如煙。這一處清淨的住所也是他為她安排。他視她為尊貴,她就尊貴。

如煙于是默然,任宣悅抽出巾子、為她輕輕拭去額頭上的微汗,重新服侍她睡下。「小姐是做惡夢魘著了?」宣悅體貼的問,「我抱鋪蓋來陪著小姐睡罷,小姐就不怕了!」

如煙待要推辭,想想,又應了下來,紅著臉搖搖她的袖口︰「多謝你!——唉,,我夢到個鬼怪,好怕人!」

其實,再可怕的夢,也沒有人生這麼可怕,如煙一個人也慣了,怎麼會應付不下來?但想想,她既要服從小郡爺的安排、老實不客氣做個小姐,那末接受他丫頭的照顧,也是該當的。何況宣悅這丫頭不是等閑的姑娘,性格里總有點東西叫如煙吃不準,她索性扮個嚇壞了的孩子,多與宣悅相處、多模模她的底,也是好的。

如煙害怕的樣子大約過于逼真,宣悅眼中流露出憐憫的神色,將她的頭攬在懷里,模著她的頭發︰「不怕不怕。我去外間抱鋪蓋,馬上就來。有我陪著,什麼鬼怪都不會再夢到的。」

她這一刻,真有點像個小媽媽。如煙為這份溫暖失一會神,忽想起件事來︰「小郡爺是今日成婚麼?」

宣悅的懷抱僵了一下,呼吸、溫暖和生命暫時離開這個身體,然後血脈恢復流動,她用比原來更溫柔、更若無其事的聲調回答︰「是啊。可不就是今天。他們現在大概在給新郎倌灌酒呢。」

如煙試圖想像小郡爺的樣子。這個一直溫文如玉、靜若處子的高貴少年,怎麼樣才能披上火紅的新郎倌袍子、被人圍著灌酒呢?實在想不出。她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窗腳朦朧的光線,他著一身暗白團花半舊綿紗衣,在瑞腦薰香的影子里,對著她嘆道︰「還是個孩子哪……」聲音漸漸低下去。

「他還會來看我嗎?」。如煙問。內心深處是真的覺得不安和失落,並沒有試圖掩飾。

「應該吧!」宣悅放開手,采用了一支比較快活的聲調,「你是他最得意的小弟子啊!他離開這里時對你說的話,你都還記得吧——再說,新的脾性听說很好,絕不會讓爺為難的呢!」眨眨眼楮,她轉身走開,「我抱鋪蓋去!」

簾子再一次落下來,如煙躺在那兒,將宣悅適才一剎那的僵硬細細回想、咀嚼。像一只蛛蜘,小心的拔弄著足下的蛛絲,揣磨獵物的反應——人世間,除了她以外的一切人都是她的獵物,或者說敵人——這種智力活動給她提供了很好的消遣,讓她能忽略心中柔軟的感情,作好充分準備面對這個世界。

外面的門好像輕輕響了一下?宣悅就睡在外間,與如煙只有一面簾子之隔,她只是去拿一下鋪蓋,何至于要開門出去、到門廊里?如煙疑惑的想。

如煙沒有看見,宣悅盡量輕手輕腳的打開門,到門廊里,冬末春初夜晚的冰冷空氣立刻包裹了她,她貪婪的吸進一口、又吸進一口,好像肺部已經灼熱難忍,一定要靠它來冰鎮。胸口高高隆起,含著空氣,不願吐出去;眼楮含著一點滾燙的液體,看著天際——那片煙花,是為小郡爺的婚禮而燃放的。

她將頭微微一側,像是想听見點什麼。如果她想听的是他婚禮上的吹打,那必定要失望了,從這里只能听見「花深似海」的管弦,輕俏、含著**,像不貞的花朵、或者說溶入太多紅砂糖而變得粘稠的溪流,男人的嘻笑一起在其中Lang漾、凋謝又綻放。時節太早了,院子里面連一聲鳴蟲都沒有,只有光禿禿的樹枝、和一些常綠的葉子,招攬著風聲,略給這管弦加一點清冷蕭肅的調味。宣悅抬起手腕,按著額頭,片刻,才放下,眼神與剛才已經不一樣。

如果誰看見了,想必會嚇一跳吧?這是一雙熬過了疼痛、決定為愛人做任何事情的眼楮。

如煙仍然躺在床上、默默懷疑著,終于提高嗓門叫了聲︰「?」

「我來了!听外頭好像有動靜,我不放心,出來看看,原來是只野貓!」宣悅揚聲回道,便打算走回屋內,但是院外的道路上有馬蹄踏踏,是誰來了?

門房的小屋設在院門外,終日有人輪值。高高的院牆遮住宣悅的視線,但她能听到馬蹄在門外停下來,門房大概迎上去詢問了,沒有什麼喝斥或騷動,只是模糊的、壓低了的人語,片刻,院門打開,被叫起來的小童子揉著睡眼、稀里糊涂跑出來給客人牽馬。客人都穿著斗篷、遮住臉。當先一個,斗篷是墨藍色的,當夜風把它的角兒輕輕一掀,可以看見里面有金絲一閃;後面跟著兩個,大約是隨從,斗篷俱是黑面黑里。院門合回來之前,宣悅隱隱看見外頭還有人,不知多少個,不發出任何聲音,只是靜靜守在門外。

「,是貓嗎?怎麼像有誰來了?」如煙再次詢問。

宣悅猶豫著,不知該回答如煙、還是直接跑上去向來人請安。這來的是小郡爺嗎?——呵,不,他的個子比小郡爺更高,步子邁得更加熱烈有力,當斗篷帽子掀起來一點時,那張臉更有稜角,鼻梁是很挺的,雙眉濃密舒展,眼神朗朗的、像天空,此刻帶了點不安,透出內心的天真來。他實在是個沒經過什麼事的大孩子。

小郡爺早下過命令,這個院子不接待男賓,但有兩個人是例外。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就是眼前的人。

宣悅迎上去,快步走下台階,跪到地上︰「奴婢問王太子吉祥。太子萬福金安。」

這個墨藍披風的大孩子、貴,正是王的嫡長子、王妃的親生,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是這個國度的太子。如此尊貴的存在,不要說宣悅,這里所有人都應該匍匐在他腳下——或者說,有的人還不配匍匐在他腳下,譬如一些污穢的人、譬如如煙這個還沒有月兌了妓籍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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